第28章
他停步,静立于药铺门前:你说啊,要是那会儿,你相信我们,这城中能不能少死几个人?
黄半夏隐忍片刻,踏上台阶:你们不是京城楚家的人吗?
台阶略高,石头被打磨得很光滑。黄半夏抬起另一只脚,鞋底碾了碾地面:京城楚家的威名如雷贯耳,你们怎么不去求楚公子,或者找楚公子出面办事?
站在他前方的许兴修回答:被你猜中了,我真去找过楚开容。
许兴修为人随和,安然沉稳,单从言行举止上看,他比沈尧可靠不少。许兴修的话,黄半夏信了九分,便又急切地问:楚公子可有什么需要?
许兴修笑道:楚公子闭门不见客。
沈尧继续纠正道:讲句实在话,我们都不是楚家的人。不过楚家上上下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三位师兄弟也没脸回老家了。
几人说着,途径药铺侧门,走进一座厅堂。
屏风绣着花草鱼虫,挡在墙边。黄半夏的父亲支开屏风,抱拳行礼道:卫大夫。
卫凌风回礼:客气了,黄大夫。
黄半夏的父亲谦和道:我在你面前,已经不算大夫,你姑且称我为老黄吧。
老黄请他落座:昨天夜里,我去见过了知县大人。你上次开的药方,我也呈给了知县大人大人的意思是,请你来主持公道,肃清疫病。
才说了两句话,老黄挽起袖摆,挡脸咳嗽。
他的面前摆着一只紫砂壶,泡开了上好的碧螺春。他刚给卫凌风斟过一杯茶,沈尧横插一杠,挡开茶杯,问他:黄大夫,我有一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黄眼中含笑,慈蔼道:请讲。
沈尧屏息凝气,随后出声:既然知县大人赏识我的师兄,为何不跟师兄单独见面?
少顷,沈尧面露笑意:自然,黄大夫一心为民,我不是在怀疑你。
卫凌风并不在乎沈尧的揣测。他说:黄大夫,我们都是外乡人,在安江城内行事不方便。你若是相信我和我的师弟们,便将药房的钥匙交给我,如何?
老黄犹豫不决。
卫凌风看向了黄半夏:你父亲咳嗽几日了?
黄半夏心头一惊,诺诺道:三、三日了。
卫凌风伸出左手:事不宜迟。
黄半夏不等父亲发言,已经掏出钥匙,放进了卫凌风的掌心。
卫凌风站起身,衣袍洁白无垢,仍如一尘不染的新雪。他说:劳你转告知县大人,下令全城戒严,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必须喝煮沸的水,吃熟食,忌用生食
他弯腰,讲出最重要的话:死者的尸体,不得下葬,不得擅自处理,一律交由官府。
老黄紧皱双眉:你是何意?
卫凌风退后一步,诚实道:死者的尸体,应当被火化。
老黄的心尖一梗一梗地痛起来:人死后,要入土为安呐。
卫凌风抬手,搭上他的脉搏:死后便是往生。无论你尸身完好,还是尸骨成灰
卫凌风轻轻放下老黄的手臂:你都要去走黄泉路和奈何桥。
老黄胸膛不断起伏,绸缎褂子罩在身上,布料折出一道又一道的痕迹。
卫凌风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总之,老黄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老黄明明要坐在椅子上,半靠着屏风才能舒坦些。但是他听完卫凌风的告诫,绕着厅堂走了几圈,才说:我会写信给知县大人。
写信来不及,卫凌风催促道,最好现在就去官府吧。
老黄点头,吩咐他的管家备马。
管家扶稳他:老爷
老黄摆一摆手:无碍,你去备马吧。知县只信我一人,我的儿子们,排不上说话的辈分。
*
老黄离开之后,卫凌风拽着两位师弟,从库房里挑拣药材。
他们三人配合默契,干活麻利,尤其处理药材的方法,均是黄半夏此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沈尧还把用过的药材、分量、配方全部记录下来,留给黄半夏:就算是知县大人,也不能白用你家的东西。这次瘟疫结束之后,你拿着这张纸,抄录一份,上交给官府的人少说也能从朝廷讨来几两赏银。
黄半夏连声称是。
他蹲在一旁帮忙。没过一会儿,他问:大哥,你还怨我那天的话么?
你别找揍了,沈尧抱着一捆连翘和苦参,不耐烦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人命关天,自身难保。
沈尧说得很对。
全城上下,所有人都在想:瘟疫突发,自身难保。
曾经门庭若市的花街柳巷,也在短短几日内变得无人问津。
☆、清案(一)
沈尧状似悠闲地啃着糕点, 表面上神态平静,心底却焦躁不安。沈尧没想到, 卫凌风昨夜上街买药,竟然被赵都尉的属下发现了。
这件事, 当真不能细究。
如果被段永玄知道, 卫凌风是为了云棠而买药,沈尧也救治了程雪落和澹台彻, 那么不止沈尧和卫凌风, 整个丹医派都会沦为武林的公敌。
这一番后果, 让沈尧立时醒悟, 骤感寒意,暗自叹道:幸好, 段永玄发话了。赵都尉看在段永玄的面子上, 应该不会为难卫凌风。
可是,赵都尉身形一转,义正辞严道:段伯父并不清楚你的所作所为。卫大夫, 你出身名门正派,清扫瘟疫有功,又得武林世家挺拔,本该前途无量。
卫凌风轻声说着:我不明白阁下的意思。
赵都尉一步步紧迫, 咄咄相逼:卫凌风,昨夜丑时之后, 你究竟身在何处?
沈尧也站起身, 面朝着赵都尉:他和我在一起。
赵都尉笑着问道:周围可有其他人?
沈尧镇定如常地撒谎:我的另一位师兄。
赵都尉拱手抱拳, 做足了姿态:能否请他出来见面?
沈尧一时没接话,赵都尉拔高嗓音道:心虚?不敢?可知自己犯下了何等大错!此事一旦传到江湖上,你们再无立足之地。
卫凌风抿了一口清茶,全无愠色:阁下无凭无据,岂能妄下定论?不如拿出人证物证,仔细计较一番,也好理顺前因后果。
他坐姿端正,声调甚是谦和温雅,不仅没被赵都尉激怒,还能问他讨要证据,颇有一种世家子弟的宽宏风范。
赵都尉明褒暗贬道:卫大夫胆识过人。
卫凌风也称赞他:赵都尉光明磊落。
赵都尉忽而一笑:楚公子正在衙门做客,卫大夫是否愿意随我去见他?
卫凌风却道:我们刚才谈的是人证物证,如今又聊到了楚开容,赵都尉究竟想说什么?
段永玄离开主位,缓缓踱步而至。他站在沈尧与赵都尉的中间,和善温厚道:二位贤侄,我与你们的师父都是故交。自家人的麻烦,在自家解决,不必闹到官府门前。
说完,他还轻拍一下赵都尉的肩膀。
沈尧旁观这一幕,心道:段永玄曾经抓走一帮魔教高手,废除内力,锁在地牢里,每日酷刑伺候,皮鞭、蜂蜜、穿骨锁,样样不落。按理说,他应该是个不怕事的大人物他为什么不愿让官府介入调查?
这只是一桩疑问。除了这个,沈尧更想知道,赵都尉探听了多少消息。
赵都尉闭眼,时间稍长,忽而开口道:我让我的属下露面,沈大夫,你也请来你的师兄。我们当面对证,可好?
沈尧甚是慌乱,再看卫凌风的神色,不似有异。沈尧双眼微亮,应道:可以。不过,我就不去请了,免得让赵都尉怀疑我们串供。
段永玄扣指于桌面,派出了两位侍从。几人等了一会儿,许兴修和黄半夏都拎着药箱,姗姗来迟。许兴修的额头冒汗,脸色微红,明显一副跑得很急的样子。
赵都尉喊了他一声:许大夫。
许兴修愣道:这位是?
赵都尉步履蹒跚地走向他:我是赵荣浩。有一件事,想请许大夫评说,昨夜你的师弟和师兄出门之后
许兴修打断他:我的师兄和师弟昨夜不曾出门。今日天未亮,我们还一起用了早膳。
赵都尉半眯着眼:这位小兄台,你可有话说?
他在询问黄半夏。
黄半夏衣裳宽松,打了个哈欠。他揉了下眼睛,似乎午觉还没睡醒。
赵都尉颇有些不耐烦。他随身携带一柄短剑,剑鞘刻着复杂的官文,这会儿他将短剑握在手中,拇指往前一拨弄,露出凛然森寒的剑光。
他追问道:你是不是叫黄半夏?籍贯安江城,父亲是黄仙医,家中还有三位哥哥,你可知普通人沾染上魔教,会是什么下场!
黄半夏退缩半步,沈尧挡在他的身前:赵都尉,这位弟弟才刚满十八岁,还是个少年人,经不起吓。你一边对他狂吼,一边拔剑出鞘,未免有失身份。
赵都尉正要辩驳,沈尧再一次截断他的话:况且,你刚才说到魔教,真让我惊诧。哪怕昨晚上真有一个男人,外形肖像我大师兄,站在秦淮楼之外,怎么,他就是十恶不赦的魔教中人吗?赵都尉平常是这样断案的?
卫凌风与沈尧一唱一和:赵都尉心系百姓,亦不能急躁冒进。
许兴修放下药箱,应声道:官大人,这有什么猜忌和误会,解开便是。我们丹医派常年隐居,从不过问江湖的是是非非,哪里能牵涉到魔教呢?官大人英明神武,定不会冤枉人。
这三人配合默契,逼得赵都尉开口:卫凌风,你昨夜是不是救了一个女人?
卫凌风还没回答,赵都尉指向了门外:昨夜,你站在秦淮楼的街角,救了一个女人。那女子当时正被追杀,两个追杀者都被你斩于剑下。死者身上的剑痕都是一击致命,细如银丝,颈骨碎裂!这是魔教的武功,名为断魂斩!
他说得极快,言罢,就有一个灰衣侍从道:小人昨夜巡街,正好看到了卫大夫。
沈尧愤而骂道:信口雌黄!我师兄根本不会武功!
沈尧发完火,又拿出平日里对付他师父的讨巧方式:失礼了,各位见笑。你们兴许不知道,作为丹医派的弟子,入门经卷两千册,每一册都要倒背如流。人体的经脉脏器骨骼,我们闭着眼都要能画出来,再加上每日看诊,哪里有空学武?
段永玄解释道:是的,卫贤侄没有内力。内功不够深厚的剑客,都驾驭不了断魂斩。这种杀式,刚猛凌厉,一招便能置人于死地。受伤者无药可治,死后还有知觉,能感受到剧痛,却因喉咙断裂,发不出一点声音江湖上,也有人称断魂斩为鲤鱼刀,杀人如宰鱼。
他没说完,周围几人都是面不改色,唯独黄半夏连退数尺,颤颤巍巍地发起抖。
赵都尉这才注意到他,又问道:你想说什么,黄半夏?
沈尧心神不宁,悄悄瞥他一眼。
卫凌风又想起黄半夏被魔教吓得尿裤子。这孩子的胆量很小,性情急躁,遇事沉不住气,卫凌风都知道。倘若今天摆不平赵都尉,变数就出在黄半夏身上。
赵都尉扯住了黄半夏的衣袖:莫怕,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
他问:昨夜,沈尧和卫凌风在不在段家?
黄半夏涨红了脸,半晌憋出一句:在在!
赵都尉迫视他:你敢撒谎?
四下俱静,赵都尉凝神,屏住了呼吸。他的眸色更黑沉,猛盯着黄半夏,眼中布满红丝,显出怒光,透着一股叫人说不上来的诡异感。
黄半夏稀里糊涂道:不、不
突然有人拽着黄半夏的衣领,将他往后提了半尺距离。黄半夏一扭头,却听卫凌风说:别看他的眼睛。
黄半夏道:啊?
卫凌风心道:赵荣浩怎么学会了摄魂术?
摄魂术,按理来说,是扶华教的真传秘术,可以操纵一个人的意识,迫使他们只能说真话扶华教的教主云棠精通此道。
可惜这个法诀,对于内力高强者,见效甚微,对于心志坚定者,时不时地失效也不知道学来干什么,卫凌风暗忖。
黄半夏定了定神,改口道:不知道赵、赵大人到底要干、干干干
他想说:干嘛呀。
赵都尉却接了一句:公事公办,公示公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