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终曲(1 / 1)

你也是蘑菇吗 爱荔丝 3863 汉字|12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56章 终曲

七七四十九道天雷降至第三十七道时,云端的天兵集体念诵的咒术仿佛被什么打断似地戛然而止。庭院内漫卷的狂风忽停,取而代之的是阵阵阴寒。

庭院四周鬼门关大开,阴兵全副武装,头戴帽盔、身着甲胄、手扛重型枪械,整齐划一地排开,将荻水一方庭院围得水泄不通。

枪口直指云霄。

肖明隐扶着一顶歪斜的帽冠匆匆忙忙地从阴兵相互间的缝隙中挤进来,整了整好不容易获得审批使用的英俊皮囊,咳嗽一声。他未看庭院中无比狼狈的那人一眼,直接对着上头说:“仙庭的诸位今日真是好兴致,齐聚一堂来人间这么个无人问津的小镇上放烟花啊。”

穿戴正装华服亲驾人间的冥界之主看似闲散地抖开折扇,在胸前摇了摇。明明是寒暄的语调,却沉稳有力地穿透层云,直抵云顶。冥界之主亲自到场,不光是众天兵要下跪,就连坐在上边观战的执棋者,也要鞠躬行礼。

可天上那群执棋者远躲在尘嚣之外,只闻其雌雄莫辨的嗓音遥遥而来:“冥界之主大驾光临,仙庭有失远迎,看这阴兵排布的阵势,冥界似乎想要与仙庭开战?”

“冥界自古便是中立的一方,再说开战对我冥界有什么益处?不过是徒增工作量罢了,亏本买卖我才不做。”肖明隐摇着扇子,慢悠悠地说,“我老远听闻天雷异响,一打听原来是仙庭今日要处死一位无名神,着实新奇,我忍不住想来凑凑热闹。可我也害怕天雷无眼呀,要是冒冒失失地过来,一不小心被劈散了,该如何向冥界上上下下交代啊?所以我想了个主意,带群阴兵来壮壮胆。”

上面听闻他这通九曲回肠的胡说八道,一时难以抉择该从哪一点切入进行攻击,只得说:“冥界之主此言差矣啊。”

肖明隐笑呵呵地打太极:“不差不差。”

“仙庭今日并未要处死什么无名神。仙庭行刑是因苍溯君犯下过错,故商议赐苍溯君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刑,刑罚不致死,怎么能说是处死呢?”

“是吗?那我倒好奇了,苍溯君是犯下什么罪过,要承受噼里啪啦的天雷啊?”

“苍溯君身为神明,私自引不相干者接近长明灯,乃是亵渎神职,罔顾仙位,且疑有背叛仙庭之兆,但念在苍溯君从前立下战功,仅赐其天雷四十九道。”

肖明隐“啪”地收了折扇,“哦哦,我有些糊涂。先前守卫长明的穷神陨落之前嘱托苍溯君替他守下去,也不算逾职。说起来守卫长明灯一直以来是神明的职责,即便苍溯君有罪,又怎么轮到仙庭来处置他了?”

上面不卑不亢:“如今世上的神明所剩无多,自顾不暇,仙神二界自古交好,若有铸成大错的神明,仙庭代为降下惩罚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更何况苍溯君尚有仙职,属于半个仙庭中人,仙庭是有资格审判的。”

肖明隐却不放过,“神明乃是天地法则的化身,无名神也是构成天地法则的一部分。仙庭今日私自处置苍溯君,是想凌驾于天地法则之上么?”

云层之上的执棋者像是被打乱节拍,漏出一丝慌乱,顿了几秒,才干巴巴地叹道:“冥界之主此言差矣啊!”

“不差不差。”肖明隐笑得熟练无比,颇有奸诈的意味,“哦,不是说世上的神明所剩无几了吗?近来神明接连陨落的原因不明,你再这么劈下去,怕是这个——也要当场陨给你看喽。”

“冥主,话不能这么说啊……”

“还是说……”肖明隐摸着下巴,扬手一一点过周围的阴兵,众阴兵听令,齐刷刷地将枪口向上抬了几分,“如今神界衰微的状貌,恰恰是仙庭希望看到的?”

“冥主!您这是……”

肖明隐大退两步,惊慌失措地拍着胸脯大叫,“哎呀,我知晓了不得了的秘密,该不会也要被灭口了吧?”

在云端的众仙眼睁睁看着堂堂冥界之主在方寸大小的庭院中间激情澎湃地上演了一整出大戏,不禁汗颜,他们又着实惧怕他四处嚷嚷那番仙庭的阴谋论调,回头落入蠢蠢欲动的妖魔鬼怪耳朵里,会成为怎样一番模样。

上头好像察觉到了一点什么,及时止住话音,似奔似逃的模样,仿佛要抓紧时间溜之大吉:“罢了罢了——冥界之主,今日行刑便到此为止。”

天音齐奏,雷鸣声隆隆而去。

庭院上空蔽日的乌云散开,云层间隙依稀渗出惨淡天光。肖明隐抹去一头大汗,摘了帽冠,摆摆手遣散围绕庭院的众阴兵。他默然伫立在庭院门口,一语不发地拾起停落在脚边的一颗佛珠。

庭院中央的树被天雷劈得七零八落,藤椅也早就倒塌,绿的白的棕的只剩下一地焦黑,和焦黑中央刺眼的红。

晏方思仍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强撑在沈歆身体上方,最细微的一下挪动似乎都足以致使他的身体在顷刻间溃散。因此他不敢动,也并未移开覆盖在沈歆眼睛上那只鲜血淋漓的手。

掌下的女孩躺在一堆狼藉中,她身上的裙子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被深浅斑驳的红与褐浸润,快要被血融化的布料粘稠地依附在身体上,随着她的颤抖一同起伏。她的喉咙无法发出一个像样的字眼,出口皆是破碎而无助的气音,淹没在断断续续的啜泣声里。

“别哭了。外面……已经不再打雷了。”晏方思的声音近乎喑哑,只够她一人听清,但依旧很温柔——从来为她独享的温柔,“但是别睁眼,我现在的样子……有些狼狈,你不要看。”

三十七道天雷落下,沈歆耳旁嗡嗡作响,唯有闪电突入皮肉的声音在耳际回荡放大,萦绕不去。

视线被一片猩红覆盖,她一点一点地抽出被他压着的手臂,生怕碰碎了他。掌心放着一颗月白色的内丹。她咬住嘴唇,用力地克制浑身的颤抖,“你再、再撑一会儿,我马上就、就给你治伤……有了内丹,你就可以……可以好了……”

晏方思呕出一口血,神色恍惚,却仍在笑,“我如今也算体会到你当时的痛苦了,怪不得你这么害怕打雷。”“你不要再说了……我给你治伤……”

他按住她的手,艰难地张开五指包络住她,“这一回,没用了。”

她能感觉到覆在自己身体上的重量逐渐减轻,眼睛上的那只手的力道也撤去大半。她死死抱住他,攀着他的背脊,“晏方思,你答应过我的事情还没做到呢!你不准离开——”

沈歆捏散了内丹,月白色的清辉化作花雨涔涔落下,像雪一般笼罩地面五色交杂的狼藉,也盖住了地上三人的身躯。

他只轻轻唏嘘了一声,下巴无力地垂在她的耳边,呼吸轻得像是一阵柔风:“抱歉,我明明想陪你走更远的路,可我好像没有这般能耐……”

“晏方思!”她淹没在花海中,抱着他不成形的身体爬坐起来,拼命却徒然地伸手去捞那些弥散在风里的烟尘与齑粉,到后来变作苦苦哀求,“你能不能不要死……”

她说出这个字的同时,庭院的和风吹散了压在她身上的所有重量。

他如同每一位神明一样,陨落得悄声无息。

而最后一丝关于那位无名神祇存在过的痕迹,停格在她唇上冰凉的触感。

沈歆跪坐在越积越厚的花海中,睁开眼睛。久违的阳光刺得她双眼胀痛,她茫然四顾,如同行过一场的空空大梦。

***

三个月后,神界最后一位神明陨落,六界仅余五界,世人皆叹神道崩颓,悲乎哀哉。然而天地法则依旧运转不息,铸成芸芸众生得以维系生机的纽带。

仙庭因改制而经历史上最大规模裁员,新任铁腕ceo上任伊始便将怀存不良居心的仙人尽数驱逐,仙庭上上下下面貌大改,重现鼎盛时期高效利落的风貌。

冥界之主自从携百万阴兵现身人间以来收敛了不少,非但没再偷溜出去喝酒,还乖乖处理起冥界政务,为冥府引入自动化流程,大幅减少了魂灵转世一条龙服务之中可能出现的疏漏与错误。

魔界依旧秉持着与千年前截然不同的低调做派,大小元老取得了空前的一致,致力于研发他们的互联网新产品,打算在游戏世界开创崭新疆土。

至于妖界与人间……依旧懒散如常。

沈歆不知第几次来到庭院树下寻觅晏方思的身影,也不知是第几次失望而归。

她记得,倾其一生都在聆听万物愿望的神明,在陨落前拥有一个愿望的权利。那是神明作为个体而非天地法则的一部分,所提出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私人愿望。

她心系最后的希望,祈求能在茫茫人海中觅得他。她想,他变作一块石头也好,一只飞鸟也好,她总能认得出他的。

走出庭院,荻水镇已经入了夜,袅袅炊烟伴灯光点点。

她在东街随便吃了两碗牛肉面,转头买了一斤糖山楂捧在手上吃。兜里的手机响了两下,她给金来来报完平安,又见纪知云的电话打进来。

“你在哪儿呢?”

“东街。”

“正好,我去找你喝酒。”

“啊?”

他听上去有些烦躁,“不行啊?我失恋了,想不开。”

“哦哦,你不要想不开,”她塞了一大颗糖山楂进嘴巴,口齿不清地安慰他,“这世上姑娘千千万,总有一个你喜欢又喜欢你的。”

“说什么呢,老子可不缺人喜欢。”他在电话里吼,“回头。”

沈歆转头,瞧见他挥舞着两个酒瓶冲她招手,同手同脚的模样颇为滑稽。

他们找了个街边台阶,坐着喝酒。

纪知云的脑袋还傻着,只买了玻璃瓶装酒没买开瓶器,怔专心致志地与瓶口搏斗,但因右手骨折没好利索,差点把手扭坏了也没能喝到酒。

沈歆抢过酒瓶,轻巧一掀,便把仍在冒烟的瓶递还给他,“不用谢。”

纪知云“哼”一声,“就你们妖怪厉害。”

沈歆闷头喝酒。

纪知云喝了两口,觉得无趣,强行与她碰杯,“你找到他了么?”

沈歆摇头。

“他会不会……”

“不会。”她斩钉截铁。

街灯明明灭灭,大小不一的酒瓶倒了一地。

她喝到脸色酣红,吹着夏夜的风,扯着他的衣服晃啊晃,“纪知云,纪知云,你知道你为什么没死吗?”

纪知云心道:又来了。

不过他还是尽力配合她的即兴你问我答游戏,“不知道。”

“因为你有转运轮啊,肖明隐送给你的!遇事可以助你逢凶化吉呢,你可千万不能摘下来。”

“是是是。”

她又问,“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不到他吗?”

“为什么?”

“我知道……他藏起来了。”她甩开酒瓶,笑得眉眼弯弯,瞧不出失落模样,“从前他找了我很久,这一回,该换我找他了。”

“那你知道去哪找他吗?”她瘪着嘴摇头,眼看就要往一边歪倒。纪知云眼疾手快地把她拉回来,扶着她的脑袋,嘟囔:“这酒量,也没谁了。”

她的上眼皮与下眼皮打着架,重心不稳地往他怀里靠,边靠边笑。他伸来手臂,刚碰到她的肩膀——却见阶梯下出现一对鞋尖。

他自下而上地打量来人,撞上一道锐利目光。来人面白唇朱,目含桃花,横亘在脸上的疤痕消失,更是带着一种天生的妖异,他抬起食指比在唇间,捉起沈歆的手臂绕在颈上,背起她,留给纪知云一句话,“自己打个车回家,回头找你算账。”

沈歆寻到熟悉的味道,似乎没有感到多大惊喜,十分餍足地埋在他发间,喃喃:“相公……”

他微微牵唇,“我不在的时候,纪知云这小子没少找你呢。”

“他失恋,我陪他喝酒。”

“呵,男人。”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呀……”

“天地法则本是混沌一片,你觉得我从混沌中得一副人身,需要多久?”

他走得有些吃力,“我回归天地法则之后,能于法则中窥见万象万物,但不知为何,无论视线所及何处,从不曾脱离你左右。”

沈歆伏在他肩膀上,浅浅睡去。

他语调轻柔,像是怕吵醒她,“苍溯君已陨落,但好在天地法则对万物怀揣仁慈,肯让晏方思回到你的身边。”

人间路漫漫,灯火幽微。

他背着她在灯下走,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拖得格外长。

沈歆迷迷糊糊回忆起许多事。

她记得成人以来的第一口糖来自他,第一次尝到心痛与苦涩也是由于他,第一个吻亦是他给的。

他曾是挡在千万人前的神明,也是只属于她的晏方思。

而如今,世上已无神明,而种种夺取长明灯的妄想,也渐渐化作泡影。

六界生灵大多想求长生,可他们不知穷神陨落后,荻水镇的万家灯火,每一盏,都唤做长明。

如今,他只是她的晏方思。

不再计前尘,不再问来世。

但求此生一路好光景,与你。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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