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幻境
吞噬境界重叠在现实空间之上,密度极大,具有强劲的吸引力。
落入吞噬空间的生灵就好像黏在蜘蛛网上的昆虫,动弹不得,只能被迫地去回想生命中曾经历过的不甘与怨恨。与蜘蛛结网捕食不同的是,吞噬空间不会残酷地杀死猎物,因为生灵的怨气才是滋养空间的肥料,吞噬空间需要把人豢养,才能源源不断地扩展壮大。
而吞噬空间豢养生灵的方式,便是许诺他们实现愿望。在空间里,他们可以得到他们想要拥有的一切,穷人可以变成富豪,离别的恋人能够长厢厮守。久而久之,陷入幻象者再分辨不清虚幻与现实,渐渐地与吞噬境界融为一体,成为幻象本身。
换言之,亦是一种杀人不见血的尸骨无存。
沈歆并不知晓吞噬境界的具体运作方式,直觉告诉她幻象不可信,此处不可久留,她察觉境界的主人有所动摇,立即提出了交易的内容:“我与冥界之主私交甚好,可以拜托他帮你查阅轮回簿,看看你的夫君身在何处。可我妖力低微,需要与我的朋友们一同前往冥界。请你放了我和我的朋友们。”
“你的朋友姓甚名谁?”
“有一只狐妖,叫做韩夕。有个凡人,叫纪知云,还有……曾经的苍溯君,晏方思。”
“这三位确实在我的幻境中,但我非执掌钥匙之人。”
“什么意思?”
“钥匙只在你们自己手中,是去还是留,我从不干涉。我虽答应你与你进行这笔交易,但吞噬境界非我全然可控,若是拖太久,境界便会自行吞噬掉你的朋友。”
“他们还剩下多少时间?”
“狐妖与凡人余下一天,苍溯君却仅剩下两个时辰,你要抓紧。”
两个时辰,也就是四个小时。
浓雾随着境界主人话音落下而消散,露出密林的本来面貌。
沈歆心知她所看见的山林也是幻象的一部分,每一棵树的树干部分都挂着一块不大的银镜,银镜通往某一个人得偿所愿的幻境。她踩着湿润的泥土在入口处徘徊窥探,飞快地思考着晏方思的悔恨与不甘会是什么。
她思前想后发现答案只可能是前世的沈清宣,心情一度十分微妙。
——在沈清宣的大婚当日,他没能带走她。
所以在瞥见一面银镜中映出大红的喜服与盖着喜帕的新娘时,沈歆不假思索地扑了进去。
明晃晃的阳光刺痛她的眼,不断有宾客的嬉笑声传入她耳中,然而她听不清他们讲话的内容,只大概地知晓他们在夸新郎官与新娘子如何般配。
应当是晏方思的幻境了。
喜气洋溢的乐音奏响,她松了口气,在宾客席位落座。
已近夜幕,新郎官牵着盖着喜帕的新娘。新娘跨过火盆,缓缓走入厅堂。
这新郎官与她记忆里临渊的身形不大相似,她伸长脖子去瞧新郎官的脸,好不容易避开了遮挡视线的耸动大脑袋,却无法看清他的脸。那位新郎的面庞之外始终笼罩了一层纱状的细网,好似被刻意掩盖了容貌。
看来晏方思对临渊的仇怨颇深,就连在幻象里也不愿让他露脸。
事实上不仅是新郎,沈歆环顾四周,发现众宾客也全是面目模糊。
按照她在吞噬境界中看到过的前世记忆发展,他应该是在临渊与沈清宣交换誓言之时闯入府邸,只要在那之前与他说上话便有机会带他出去。
沈歆握着拳,给自己打气。
这一次,她一定得为他做点什么。
礼官高呼:“一拜天地——”
步入厅堂的新郎新娘分别牵着红绸的两端,对着敞开的大门屈膝,叩首。
“二拜高堂——”
新郎新娘转身,对坐在堂前高位的老夫妇跪下,磕头。
沈歆察觉哪里不太对。
这分明是……人间的旧俗。
她从坐席上惊惶而起,慌忙朝着大门迈开步伐,却听到后面有压低的声音呼住她:“姑娘,何事离席?”是位男子的嗓音,她觉得有些熟悉,于是回头看到了那张脸——也许是幻境里唯一的一张清晰的脸。
他的容貌与如今没有多大改变,甚至连头发的长度都没有什么差异,只不过没有细边镜框的修饰,他这双尾梢上挑的眼眸尚留存了一些独属于狐族的张扬。
她误打误撞,居然进入了韩夕的幻境。
“无事。”正要跨越门槛的她收回脚步,拣了与他邻近的空位落座,小声问他,“韩夕,你不记得我了吗?”
韩夕不动声色地让远了些,似是在回想,片刻过后仍是摇头:“抱歉,我并不认得姑娘。不知姑娘可否提示一二?”
沈歆抓起他的手腕,切切道:“我不知道你幻境中的时间是何年,总之我只能说我们是许久以后才认识的。”
韩夕眯着眼,“我听不懂姑娘在说什么。”
沈歆万分焦急,企图向他证明自己没有说谎,“我知道你的原身是只狐妖,你瞧,我也是妖怪。嗯……对了,我还认识你的徒弟。你有个徒弟叫钱多多,还有个徒弟叫做金来来,我跟来来姐姐很亲。”
韩夕的神色淡然而冷肃,与沈歆的殷切形成鲜明对比,“姑娘从何处得知关于我收徒弟的消息?”“我都跟你说了呀,我们在现实里是认识的。此处叫做吞噬境界,是你的幻境,集结了你最大的不甘心。这个地方能让你挽回所有的悔恨与不甘,但你也要因此化作幻境的一部分,永远无法回到现实中去了。”
她期待着能在他眼中看到醒转的迹象,可他只是凉薄地扫了一眼堂前对拜的新婚男女,不掩面上冷色:“简直是一派胡言。”
“唉,你怎么不听我呢。”
任凭沈歆如何解释,韩夕都不再理会她。
宴席结束,洞房花烛。韩夕随人群走出厅堂,并未离府,而是中途抄了小道去往别院。
沈歆悄声跟上。
好在是在幻境中,若是放在平时,就凭她那蹩脚的跟踪伎俩一定很快就被他识破。她跟着韩夕走近一间冷清的屋子,看他进了屋。她躲在屋外,猫在窗户下边,拿手指望窗纸上戳了个洞。
屋里有个正在哄婴孩睡觉的妇人,听到韩夕的脚步声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并无多么惊讶。
韩夕无波无澜地道:“他今日纳妾,排场比娶妻时的还要大。”
“是么。”妇人兴致缺缺,“我管他呢。”
“青屿,你若不爱他,为何还要留在这座府邸中?”
“我如今的确不再爱他,可当时确实是因为爱才嫁到这小破人间来的。”她笑眯眯地抬头,“留在这里呢,是为了我的女儿。这小不点儿着实娇弱,三天两头地生病,若是回到妖界,我怕她受不住。”
韩夕上前,恳切道:“我可以接你们母女去仙庭,我在仙庭已有官职,府邸已经落成,足够为你们提供庇护……”
“韩夕,”妇人打断他,“我做的决定,不会轻易改变。当初是你执意要走,我与你说得明明白白,你若要走,我们便就此散了。”
“我走是因为……”
“想给我更好的生活。”她抢过话头,一边轻轻将睡着的婴孩放在床榻上,盖好小被,“可我当初也说过,我不需要。那时我所求唯有你韩夕,哪怕风餐露宿,我也愿意跟着你。现在嘛,我不愿意了。也不早了,你回吧。”
“青屿,不要任性。”
“任性?在你眼里,这仅仅是我耍性子跟你生气而已?”妇人哼笑,“韩夕,看来你到如今也不懂我一分。我在人间度过的两百年无比快活,情伤与爱恨于我不值一提,遇到对我好的男人,即便他是个凡人,我为何不嫁?现在我的夫君虽然不再爱我,可我有我的女儿,也很幸福。韩夕,妖活一世不能单单拘泥于情爱。我有我的活法,你对我来说早就翻篇儿了。”
“青屿。”韩夕还想说些什么。
妇人不再吭声,摆摆手,温吞地赶他走。他伫立于床榻边,妇人也不再理会。
婴儿在睡梦里不住咳嗽,妇人俯身温柔地抱起她,拍拍她的后背,输了些妖力过去。
沈歆回过神想,那小婴儿就是半人半狐狸的金来来。
她鼓起勇气来到屋子外面,一把推开门,“韩夕!”
妇人调笑:“哟,小情人追来了啊?”
韩夕沉了脸,“姑娘,你跟过来做什么?”
沈歆顶着他的冷脸,冲上去抓住他的肩膀摇晃,“我同你说过,这是个幻境。我不知道日后青屿姑娘出了什么事,才使你以师父的名义收养来来。你想要避免那件事的发生,所以滞留在此处。可你有没有想过,韩夕,来来和钱多多在等你回去啊。那个总是长不大的四百岁小狐狸对你而言才是真实的。”
韩夕被她暴力摇晃得有些懵,她蓄力再上:“来来她半人半狐,自小身体就不好,你时常外出为她寻药,你忘记了吗?你此行来到六合山,好像也是为了替她寻药来的……殿堂春的画,你还记得吗?”
一时间,过往种种在眼前跑马而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那晚他愤然离去。某一日青屿抱着来来被骗入诛妖阵,为救女儿几乎奄奄一息。他姗姗来迟,只来得及接过啼哭的婴儿。从此他踏遍万里河山,为给身体虚弱的来来搜集养身护魂的药材,也为寻找青屿的转世。
“蘑……蘑菇精……”他头昏脑胀地看清了眼前人,“别摇了……”
沈歆欣喜不已,一放手,差点把他搡倒在湿润的泥土里,又急忙去拉他,“对不起呀。”
“你为何在这里?”韩夕趔趄着站起身,望着周围一片诡异的树林,摸着发疼的后脑勺问她,“晏方思呢?”
沈歆说:“他和纪知云还分别困在不同的幻境里面,我们得快点了……”
话音未落,斜后方一棵树上的镜面忽而卷起漩涡,似张开大口,将她整个吸入。韩夕要伸手去拉,却恰好与她错开。
韩夕的身影再看不见,沈歆被风托举,安稳落地。
脚下是月季与山茶的花瓣,格外嫣红,映衬着府邸高悬的红绸与张贴在各处的喜字。婚礼的奏乐响起,新人步入厅堂。
她有些纳闷地想:“怎么又是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