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海波(1 / 1)

开海 夺鹿侯 3842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六十四章 海波

晨曦未能刺破云层,空中阴云翻腾,广海卫在哭泣。

倭寇心知城破必死抵抗激烈,即使兵少,依然给陈白二部旗军造成上百伤亡,直至趁着炮弹轰入阵中弹跳砸翻一片的空档三部旗军军阵相连,才把他们彻底击溃。

有些人跪地求饶,有些人负隅顽抗四散逃进广海卫城内的宅子里。

在进一步追袭清剿躲入宅子的倭寇时,旗军知道了这些倭寇为何不宿在屋舍中,却要聚齐了躺在校场,因为广海卫的军民在屋子里他们的尸首。

陈沐强忍鼻间酸意走出屋子,抬腿迈过地上脖颈被劈开的男主人,他的长子倒在一旁攥刀的手掰都掰不开,在他身后敞开大门的正室,妇人在榻上死状惨不忍睹,地上散着襁褓娃娃的脑袋与地面碰出一滩。

血都干了,难堪的暗红到处都是。

长街对面,邵廷达捉刀跃出门口,步急步快,陈沐脱口喊道:“你干嘛去!”

“我去剐了那帮畜生,他娘的我剐了他们,剐了他们!”

“慢着!”

陈沐快跟两步,抬起手却没说话,邵廷达两只眼睛满是血红看着陈沐的手慢慢握拳单出食指指着自己,“慢点剐。”

莽虫重重点头,撩起布袍下摆扎在腰上,钢刀夹在肋下快步跑出。

长街街头传来一声短促嚎叫,陈沐背过身慢慢走在街上,只觉心底有股寒气直冲天灵盖,怒发冲冠吼出一声。

“抓活的!”

他不想知道倭寇为什么要把城封做王八壳,也不在乎他们杀光全城人是为了省粮食死守还是等曾一本,陈沐只想把死倭子挫骨扬灰,活倭让他们慢慢死去。

走出城墙炸开的缺口,陈沐的心仍不能平静,一具具尸首被旗军用巾布、棉被裹着从他身旁抬出,卫城校场凄厉的惨嚎悠长悦耳。

在明史中,曾用这句话来形容隆庆皇帝开海后的沿海,说倭渐不为患。

倭渐不为患。

广海卫指挥使王祯,陈沐知道这个人,他想把香山千户所重收广海卫辖下。虽然从未见过,但陈沐认为就是这个人,想从他手中摘走香山所的桃子,所以他的确抱有敌意。

陈沐在城楼上见到这个人,孤零零一颗首级被斩下摆在城门楼的桌案上,身子在城东被近畿坊都征来的百姓认出,与跟随他拼死作战的旗军一起被丢在最后战斗的城墙角下,山甲胸前被劈出十几道刀痕矛孔,左手攥着一柄锈腰刀,右手在七十步外握着明代将官常见的宽刃剑。

血撒一路,不知道哪些属于他,那些又是别人的。

一同战死者,还有镇抚周秉唐、百户何兰,及广海卫数百老弱旗军。

“两千出头军余,一千多百姓,千户。”石岐在城门楼寻到陈沐时他正望着压城阴云出神,报道:“旗军把尸首都搬到城外,已经按你吩咐的请近畿更多百姓来认人了。”

陈沐背对着石岐点头,手掌缓缓拍着城垛,良久的沉默让石岐认为他应当告退,无声地拱手行礼,正要退下,却听到陈沐既像问他,又像问自己地轻声道:“晚了吧,我们来晚了。”

如果他能来得早一点,是否就能在倭寇陷城前救下城中三千余条性命。

三千多条性命为沿海承平卫所废弛付出血的代价,海上的敌人不来则已,一旦来了,单凭松懈的卫所,就算死战,也守不住。

广海卫如此,香山所呢?

“不晚,为魂魄伸冤,永远不晚。”

石岐被陈沐的话问住,顿了片刻才斩钉截铁地回答,随后就听陈沐问道:“百姓的死状,你看到了?”

“看到了。”

“有女子名叫彭氏,闺中待嫁,父亲为指挥使武弁,跟王祯一同战死,哥哥又随父亲同死,倭寇至她家欲奸淫,彭氏用剪刀刺死一人后自杀。尸首僵卧数日面色还像生人。”石岐说着所见所闻,感慨道:“真是烈女啊!”

陈沐听着别扭,但没多做置评,道:“写下来,你去问旗军看到什么,都写下来,奏报总督传送朝廷那些尸首,让近畿百姓尽量去认,请些匠人,有名字的都刻下来,就在山上吧,找地方埋了,立块碑。”

城外有巨石,石上篆刻着海永无波四个大字,是一百年前的海道副使徐海见到过去广海卫张通剿灭倭寇的战绩时所做。

是此一时彼一时,广海卫曾无限荣光,勒石记功还在,早已名存实亡的广海卫却随这一战彻底覆灭。

旗军打了一夜,到上午时多半都撑不下去,驻扎城外沉沉歇息,只留百十余尚有精力的旗军警戒。

陈沐尽管疲惫却毫无睡意,派人将广海卫发生的一切飞马传报肇庆,并在书信中附上他对目前局势的看法。

广海卫城被炸塌城墙原本算不上好事,只是面对瓮城与内城两道城门被堵死之下不愿强攻的中策,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多坏,但如今广海卫军尽没一役,倒使这成了好事。

新会、新宁乃至顺德,丧失全部守御力量,陈沐向总督递交手本,请在秋收后将城外百姓暂迁城内,待曾一本之事尘埃落定后再回来收拾这烂摊子。

卫城是他炸坏的,修城墙这事他也跑不了。

手本里还有他的请命,把防区扩大至新宁县章都一代,以备有海寇袭击时能随时越境击贼这是真正的往自己头上揽屎盆子。

在他的想象中揽不揽都是他的,如今广州府保有战力的只剩香山、清城两部千户所,精悍兵将满打满算不过千八百,除非调动营兵,不然这事早晚都是他。

自己揽下来,还能取个好印象。

休整两日,陈沐万万想不到张翰亲自来了,不但亲自过来,还把他的手本驳得体无完肤。

除了让他赶紧回香山之外,没准任何一件事。

“政事用不着操心,回香山把你的旗军补足操练,新宁防务自有海朗所与肇庆营兵看护,你老老实实去守广州,曾一本才是大贼!”

张翰过来时,广海卫的军民尸首都收拾得差不多,但站在城外看着可怕的城墙缺口仍然不难想象攻城时的惨烈景象。

“你陈千户收城平贼,闹出的动静比倭寇夺城还大,三十里外都能看见广海卫城亮光!”

陈沐以为自己擅自掀城犯了错,正要请张翰登上瓮城讲述强攻的坏处,却见张翰无可奈何道:“城炸了就炸了吧,人都没了,要城还有什么用!怎么炸的城,写份手本,老夫要送去广西用。广西招降的僮贼”

张翰疲惫地眨眼,长长出了口气。

“又反啦!”

隆庆三年,倭陷广东广海卫,大杀掠而去明史

据城四十六日,军民三千屠杀殆尽,广海卫城遂废置。

台山烈女坟为彭大娘墓。

第六十五 换铁

守御越久,陈沐越觉得明朝沿海在这几十年里就像筛子。

到处是窟窿,补都补不上。

回香山时,三艘大船的压舱石都被丢在海滩上,战利装得满满当当,大部分都是从倭寇那得来的,也有些旗军昧着胆子收了广海军民的财物兵甲,收拾战利是陈沐没拦着、张翰也没阻止。

更多的财物还是被留在广海卫,陈沐向张翰请示后,请新宁县派人运到广州府,将来用做拨划修城墙费用。

唯独广海卫城楼上几门佛朗机,有好的有坏的,陈沐都看着眼馋,又不敢自作主张搬到船上,只好演戏试了试他不拿,让邵廷达自己带人搬,搬到城外被带着张翰转悠的陈沐截住训斥一顿。

张翰要是拦了,这几门炮就顺理成章抱回家。

可惜张翰没拦,平白看他训邵廷达半天,最后又只能把佛朗机吃苦受累搬回城门楼,灰溜溜登船回香山。

“我觉得总督不是不让莽子搬炮。”

靠在船舷上吹着海风,细细的小雨打在脸上带着凉意,陈沐摇摇头,没跟身旁魏八郎继续解释。

他觉得张翰就是单纯在看他带兵行事的态度,不论他做什么都不会阻止人老成精,谁知道老总督淡然神色下心里想的是什么。

也许一个字没说,就把他这个人否掉了。

这让陈沐在回香山的路上忐忑了很久,一只到看见香山与濠镜澳的浅峡才轻松下来。

一下船,关元固那边就有好消息。

老匠人有心为陈沐分忧,见千户所存铁日少,千户面临大战仍需造铳造炮,私下里走访了一趟南海县佛山,广东最大的冶铁集散地,谈成一桩买卖。

“千户,佛山炉户有各自答应的朝廷采办、岁办,老儿去佛山置办船厂所需铁钉时走了几家既出铁也答应朝廷出军器的炉户,谈一桩军器换铁换钢,只等千户应承。”关匠说着老眉毛都要翘起来,道:“熟铁百斤,换鸟铳一杆,一月可与四个炉户换十七杆。”

“老儿看过,他们炼的都是好铁。”

还能这么换?

陈沐在心里算了算,这样一来就是每月一千七百斤熟铁,倒是挺合适,“关匠怎么想出这样的主意?他们怎么会愿意用这么多铁换军器,自己造和这价钱也差不多了。”

前些时候在濠镜,他专门托人问过广城的铁价,基本上就是佛山铁价,熟铁百斤也是将近二两的价钱,要是自己打制鸟铳不出去买,价格也应当和这差不多。

工费有便宜有贵的,添上这个就不好说了。

关元固笑得憨厚里透出一点市侩,道:“工费,香山所可要比他们便宜的多,他们二十个工匠,一月才能钻出二十根铳管,里头还有八九根钻歪禁不住用,三四十日方能出铳十杆,造价自然要贵得多。”

“咱打铳有水锤,不费力,旁人三日打好,我一日就可打好;钻床也接上水车一直钻,七八日就能出一根铳管,打十根未必能成十根,但打十三根一定能出十根合用铳管。”

“同样二十个匠,一月能出三十多根,也才不过耗铁三百多斤,剩下就能拿来做几门那个,那个关炮。”

关元固说起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火炮时总显得尴尬,说罢脸上又露出些许难色,道:“不过就是他们说铳管上都刻他们的名,千户觉得可行?”

铳管刻别人的名,这事陈沐并不在乎,他更在乎实际。

每月千五百斤铁,多做上三四门炮,才是陈沐看重的事。

陈沐颔首:“可行,这事如果能做成当然可行。”

其实就算关元固不去佛山,他也打算派人去佛山,上次打听了广城铁价之后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守着南海县佛山就是广州最大的冶铁集散地。

香山最大的优势,就是生产力有了显著提高。

新建在江边的铁坊建成后,不论锻锤还是锯木都有固定动力,过去关老二做出木质铳床因精度还能进一步完善则完全以铁水铸成,铳床与水力钻头相对,只需推拉床架与换损耗钻头就能持续钻膛。

受限技术还不能依靠水力达到缓慢的自动钻膛效果,铁铳床又较沉,推动一样需很大人力,但极大地增加了钻膛精度,使次品率降低。

一样降低了成本。

看着铁坊滚滚而动的大水车,陈沐的思绪飘远,对关元固问道:“关匠,现在你是军器局主事,下辖铁坊、船厂,如果再加一个甲具坊,精神头够么?”

蒸蒸日上的香山千户所,不难让陈沐想到广海卫被攻破后的惨状,两个极端,也是陈沐所在的所与日月之下其他卫所的区别,一个良性循环、一个恶性循环。

其实如果不是有陈沐的存在,香山千户若是个满员卫所,发展未必比得上这会,但军户日子也许能比现在更脱离贫困一点。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陈沐和大明无数贪婪的卫官一样,战利都仅仅发给旗军一小部分。

唯一的区别只是陈沐用那些钱来发展卫所,别人用贪墨的钱喂饱自己罢了。

他是在经营一个千户所,自己的确注入部分投入,但后面几场战斗让香山所自给自足,现在反倒能往回赚熟铁了。

以后旗军的日子就能好过些,一样的付出,更多的战利。

关元固面露难色,道:“千户,甲片要钢,没钢打不出好甲,也没有熟练匠人,老儿恐怕”

“这个不急,我这有几个东西,回头你看看,这次打仗又缴获到倭人的大铳,能和上次从佛朗机人那得到的大铳相互印证,如果我们有钢,就能把佛朗机大铳的两脚支架改成一根直刺。”

陈沐说着打开自己笔记指点着让关元固看,边讲解道:“不需做佛朗机大铳那么重,还照着鸟铳四尺长铳管去做,口径稍大一点,整杆铳重两三斤就行,添四尺长支刺,在鸟铳下用三个小钢榫接上,铳床刨出严合的刺沟,让铳刺折上去后与铳床一体,方便抓握。”

“还有铳柄,形状也要稍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