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心想,申时行确实年纪大了,这样的事,他以往记在心底就好了,再认真一看,申时行确实苍老了许多。帝国宰相的位子,说是荣耀,但也是够劳心劳累的。
然后申时行又问道:“那么沿途还有什么所得?”
林延潮道:“是,真定府受了灾,自是不好,但沿路没有受灾的地方,也不怎么好……”
申时行伸手一止问道:“不怎么好?今年京畿附近的夏粮如何?”
林延潮道:“这倒是一件好事,学生沿途所见夏粮都已是收割的差不多,今年应该可以过一个丰年。”
申时行舒了口气,搁笔道:“苍天庇佑,皇恩浩荡。”
顿了顿申时行又道:“你接着说。”
林延潮道:“恩师,学生说的并非夏粮,此路行来,老百姓们在忙碌,忙着农事。百姓不可谓不勤劳,但越勤劳,地力越被开发到极尽,如此丰年尚好,灾年一来除了朝廷赈济,就只能逃荒,卖身为奴,就算运气好的。”
“去年淇县王安,蕲州梅堂,刘汝国连续起事,虽说这几次民乱都被朝廷平定下去,但却可见地方百姓疾苦已深,眼下之太平,全仰仗二祖列宗三百年打下的基业。”
林延潮说到这里,申时行眉头已皱起,但是口里却道:“继续说。”
林延潮道:“对老百姓来说,不想当流民,就只能被捆绑在土地上,种田是唯一的出路。
但下面呢?若朝廷之灾害一日胜过一日呢?地里东西吃完了,人不跑干什么?”
“郧阳巡抚乃朝廷在成化八年所设,起因就在于各省逃来这里的流民已达到百万之众,最后朝廷设巡抚在此名为安抚治理,实为清丁征税……”
“流民,土地兼并,吏治腐败,千百年来都认为是治乱循环的根本所在。可是反观徽州,苏杨虽说富庶,但人多地少,却完全不是这样。这就是学生一路行来,所不能解的。”
申时行面色凝重地道:“你的言下之意老夫明白了,也知道你要办什么。但此事老夫办不了,也不能解的,所以还是留待后人吧!”
“……还是说说你辞了任命的事吧!”
先公后私,这也是申时行与林延潮一向的对话。
林延潮道:“学生冒昧,当初辞了,才疏学浅是一方面,但是最重要的还是不明白陛下的心意。”
申时行点点头道:“你如此思量是对的,这一次裁撤净军,你实有大功,就算詹事府少詹事也是不足以补偿,说来是老夫亏欠了你。”
林延潮闻言道:“学生……学生当初也是鲁莽了……”
申时行道:“有得必有失,你做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用在事功上,事无不成,但退一步看之却少了很多的圆融。”
“恩师,说的是。”
申时行笑了笑道:“不过这一次任命,是老夫向天子举荐的,至于圣上那边,老夫只能说
圣意难测。”
“年初时我曾在密揭中,曾请陛下皇长子出阁读书的事,但陛下却说此事再缓缓。看来此事怕是要拖了。”
林延潮为难道:“恩师,此事……”
申时行道:“老夫知道此事你有些为难,成为太子师佐,当用心教导储君,一时难以大用。但是长远想来,却是最稳妥的,以你的才具在正德,隆庆时必为一代名臣,但在眼前怕是没有路的。仔细想来,此或许才是陛下的用意!”
闻言林延潮犹豫了起来。
“你再想想不着急回老夫!”申时行随手取了一本书来。
“是,”林延潮起了身,想了想又问道,“恩师能否安排我见陛下一面?”
申时行微微惊讶,然后又道:“很难,陛下已经半年没接见任何大臣了。”
林延潮微微一笑,上一次天子还私下传召自己。
“试试吧!”
得了申时行回话,林延潮就离开了申府。
离开时,方才已是停了的大雨,一瞬间又下得更大了。
暴雨如注,遮蔽了天空了,也令林延潮也生出一丝前途未卜的感觉来,但随即这样的心情即被驱散。
展明冒雨给林延潮撑伞护着他回马车上。
“老爷,下面去哪里?”
“哪都不去,咱们回府,你上次说兵书写到多少章了?”
展明待林延潮入座后方道:“正要给老爷过目,不过好几个字不识的,还有几句话不知道怎么说。”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着急,我正好有功夫,慢慢教你就是。”
“老爷,难得见你有空闲的。”
林延潮笑着道:“不是空闲,而是找事做!”
一千四十九章 上疏
两日后。
林浅浅与子也是回到家里。
林浅浅怀了身孕,林延潮本想让她留在真定的山庄休养。但林浅浅执意不肯,于是林延潮就让她携子一路慢行回家。
家里的一切都还是那般。
在京城水不易得,要建这样一座江南园林不易,取水用水实在是一个老大的难题,但林府却是这样的建了,景致还很好,与其说难得,倒不如说明了宅子主人的权势。
若不是之前突降的沙霾,这样的地方给林浅浅安心养胎也没什么不好。
回到林府,身为女主人叮嘱下人重新打扫院子,裁剪花木。
这几个月不在京里,林府上一直有人打扫,但林浅浅看了总觉得要自己看了一遍才算作数。
然后就是回到屋子,林延潮等着她吃早饭,这饭菜并非大鱼大肉,但也是荤素搭配得宜。
吃饭时林浅浅见林延潮眉宇间有几分忧色,她知道自己相公眼下的心思。
饭后,窗外的竹林遮住了初夏的骄阳,林边的水潭里,一池子鱼儿沉在池中小憩,偶尔有一两尾上浮下沉,发生噗通的轻响。
从远到近,几名穿着青衣的下人,正在打扫着庭院中的落叶。
扫帚擦地发出一点点沙沙的响声,好似蚕咬着桑叶。
这点声音反而令夏日清晨的林府显得格外安静。
若是没有什么抱负和野心,如此悠游林下的生活可以为不少退下来的官员所羡慕。
平日林延潮是要看公的,但眼下赋闲在家,则教起儿子读书写字,而林浅浅在一旁整理衣物,然后道:“用儿也差不多该请个先生了。”
林延潮一面手把手地握住儿子小手矫正他运笔写字的习惯,一面道:“近来我也考虑此事,若非公务缠身,我真想亲自陪他。”
林浅浅笑着道:“可是相公眼下的官是越做越大,但身上兼的事也就更多了,可不能因此分神,再劳心劳力。”
林延潮闻言失笑道:“教用儿读书这有什么劳心劳力的,我高兴来不及呢,你平日老喜欢说我好为人师,可见这兴趣是打娘胎里来的,就是没这功夫。”
林浅浅甜甜笑道:“相公乐意就好,我还老担心其他的。只是相公你这一次入京为官,感觉不是那么高兴,反而在归德时你虽是贬官,但却无半点失意。”
林延潮让儿子自己写字,自己走到窗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