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师弥动作很快, 第二天一早又是集合，裁判团宣布比赛延期一个月举行，各大军校不必返程再来, 可以留在帝国继续训练。
值得一提的是, 帝国本来的提案是延期三个月，而康陶、菲尼克斯和诺德将时间压到了一个月。
集合结束, 师弥带来了麦穗要的东西。
帝国连材料容器都精致到极点，容貌年轻的部长将其放在少女手上。
“答应好你的, 刚刚200mL。”他嗓音清淡, “这是给你们修复机甲用的，不要滥用。”
麦穗凝视片刻灯光下璀璨的罐子, 抬起头。
师弥也正注视着她, 眼神深远复杂，不知道刚才的话到底是警告还是提醒。
他微微点了下头, 转身离开。
麦穗带着新的样本回宿舍，和之前一样, 取来纸杯, 一口服下。
神圣而庄严的感觉顿时攀附上来, 精神力被裹挟进一片强光中, 如同蒂欧妮灵魂般闪耀。
许久之后光芒退去，眼前渐渐出现了一间办公室。
……
“看我的车！“
“炮。”
“马！吃了, 诶嘿！”
正是休息时间, 一群穿着白大褂的科研人员聚在一起, 仿佛街边大爷般，对着一张象棋残局指指点点。
桌子两边各坐了个人。一名是头发乱翘的男子, 一名是橘发明亮的少女。
棋子已快被吃完, 男人明显感觉到自己山穷水尽, 抿紧嘴角，踌躇着推了推“卒”。
下一刻，少女眯眼笑起来，葱白手指轻轻一落：“将！军！”
她一字一顿，轻快声音散开在明亮房间。
“啊——可恶——！”男人握着拳。周围同事欢声笑语，他却发出哀嚎，“我的300星币输没了！”
“可拉倒吧，山田，你那300星币连杯咖啡都买不到。”有人笑骂。
“但买得起我晚餐的面包！”山田佯哭。
蒂欧妮笑着抬起一根手指：“既然我害你失去了晚餐，那这样吧，今晚我请客，我们去吃火锅。”
“好耶！”办公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
傍晚凉风习习，窗边花叶微颤。
等闹够了，山田抬起头：“部长，你象棋怎么下得这么好？”
蒂欧妮想也不想：“闻人笑部长教的。”
“闻人笑部长？”
少女一愣，意识到自己说漏嘴，笑容渐渐收起：“啊……伊甸园上一任统战部部长。”
“上一任？”一个人好奇，“我还以为你们职位一辈子也不会变动呢。”
“我们……”
蒂欧妮刚想把话题圆过去，橘色办公门忽然被敲了敲，“笃笃笃”三声，众人循声看去，有人推门走进。
“总督！”一众研究员急忙起身打招呼。
山田也跟着喊了一声，藏在众人身后，手忙脚乱将棋盘踢进桌下。
然而梅尼亚的目光还是落了过来。
不过青年并没有指责。
只是微微弯起比夕阳还美丽的金眸，宽慰道：“既然是蒂欧妮允许你们休息的，说明你们工作已经做完了，玩闹玩闹也无妨。”
众人顿时松了口气。
见青年温和亲切，有人脑子一热，邀请道：“总督，今晚和我们一起去吃火锅吧？”
“火锅？”
“对。”研究员们与蒂欧妮关系好，说话也没心没肺，“咱们部长今晚请客呢！一起敲她去！”
蒂欧妮心中一跳。
青年眉尾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摇头莞尔：“我就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
两人走出办公室。
梅尼亚这趟是来拿虫兽处理数据的，蒂欧妮将手头资料给了他一份，又讲解几句。
青年备份好文档，放下手，忽然道：“蒂欧妮，你和员工们走得太近了。”
蒂欧妮呼吸一窒。
该来的总会来，她小声解释。
“我就是普通的、作为部长关怀员工罢了，没有和他们太交心。”
“我不是不让你交朋友，孩子。”梅尼亚说，“只是不希望你和伊甸园的人交朋友。”
青年转身，看向窗外瑰丽云彩。
“你知道，伊甸园的人际关系就像垒积木一样。它或许能让你尝到逐渐完整的快乐，但当它轰然倒塌时，你也会随之崩溃。”
蒂欧妮点头：“我知道。我心里有数。”
……
工作时间已经结束，两人分别回去自己办公室，路上蒂欧妮见到了准点下班的费恩。
“我们今晚聚餐，你要不要一起去呀？”她询问。
俊秀而清瘦的青年感谢了她的好意，推辞道：“我得回去给妹妹做饭。”
“你们兄妹俩感情真好。”蒂欧妮感叹。
费恩目光温柔起来：“是的。萨希拉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你如果和她生活在一起，你也会喜欢她的。”
两人交错，又分离。
蒂欧妮微笑着注视费恩走远。
78号星上两个人——费恩和山田，都是她亲自带来伊甸园的。
但刚开始时，梅尼亚老师并不赞同她这个决定，甚至还叹息过：“蒂欧妮，你不应该把他们带来这里。”
蒂欧妮：“可是他们很聪明……也很可怜。”
“你这样只会让他们更加可怜。”梅尼亚老师说，“你知道，伊甸园是世界上最绝望的地方。”
蒂欧妮抿住唇，良久不语。
是。至少曾经是。
回忆就像一条长廊，挂满了画像。有些框架已经摔得支离破碎，地面上每一块碎片都扎得人痛彻心扉。
蒂欧妮见过清水凉子自杀的尸体，见过上官淼被虫兽啃食殆尽的骨肉，见过李图南老师被子弹射得千疮百孔。
还有刚才和员工们提到的闻人笑。他挣扎逃出伊甸园时已近半疯。
所以伊甸园需要的员工，都是那些无牵无挂，愿意为事业献身的疯子。
蒂欧妮不觉顿住脚步，看向老师刚才离开的方向。
梅尼亚老师总说，伊甸园中的大忌是人际关系。
员工们都觉得总督疏离冷淡、遥不可及，但她知道，很久前的老师也温柔可亲。
如果不是那些惨剧……
蒂欧妮抬头，努力想要描绘出曾经同伴们的模样，但她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拼凑起来。
那些事情都太久远了。久到蒂欧妮已经把老师的警告渐渐淡忘抛远。
……
晚上一起吃了火锅。
到付钱的时候发生了争执。
本来说好是蒂欧妮请客，但她去结账时却被告知，山田夫妇已经来付过款了。
这群下属虽然平时一副雁过拔毛的样子，但实际上并不是真的爱占便宜。
见蒂欧妮为难，山田主动带着妻子上前：“部长，今天这顿饭，就当我们是为了取名请你的。”
“取名？”
“对。”山田喜滋滋地揽了下妻子，给蒂欧妮示意她腹部，“我们快有个小宝宝了，希望你能帮我们给祂取个名字。”
蒂欧妮顿时面露惊喜。
想当初，这两人还是由她牵线搭桥的呢。
少女思索片刻，眉眼迎着温暖街灯：“那就叫，光。”
蒂欧妮想起自己曾这样问过梅尼亚。
——老师，当我们成功打开引擎的那一刻，会看见什么？
梅尼亚说：“我们正向着光锥起点逆行，等到达终点时，看见的一定是光。聚在一起无比明亮的光。”
光。
从那时起，蒂欧妮就想用这个字作为她与师弥孩子的名字。
但是最后，他们选择远离情爱，为事业献身……
想到这里，蒂欧妮轻轻吐出口气。
好在下属的声音重新点燃了她的活力。
“光？”不论性别、文化，都能通用的词。山田与妻子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好，那就叫光！”
……
蒂欧妮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一开始是有一名员工变成了虫——恰好是蒂欧妮部门的员工，她睁大眼睛看着统战部的人处决了这曾经还教她烤饼干的女孩，浑身冰冷地回到办公室。僵直许久，忽然打开了配给统计表。
“……9日，一支。11日，一支。15日，一支……”
越看，蒂欧妮越心惊肉跳。
脑袋里好像“嗡”的一声，提醒她工作出现了重大纰漏。
等她再查看其他人数据的时候，感觉自己心跳几乎快要停止——
蒂欧妮忍无可忍地合拢全息板，咬紧牙关冲向控制部——这里掌管着天空岛的一切调度运作。
然而，面对她的怒不可遏，路易只是冷静地合上笔。
“我们杀的人还少吗？”他自嘲般低语一句，抬眼与她对视片刻，叹了口气。
“这也是权衡之后的无奈之举。”路易阖上双目。
蒂欧妮如遭雷击，惶惶退开两步，大脑一片空白。
——是。
他们失去了16区。
谁也没想到争抢16区管理权的时候，本来已经快妥协的康陶会突然反扑，并指控天空岛和海底城之间有所勾结。
虽然康陶的证据并不充足，但也足够帝国失去主导权了。
这之后，蒂欧妮还曾忧心忡忡地去找过老师。
长夜漫漫。
隔着一路星光，她看见银发青年站在长廊边，眉眼仿佛枯寂的雪。
“李图南，你们三代都是王八蛋，你们三代都只会折磨我。”他低声喃喃，“早知道你的小王八蛋们这么折磨人，我就不该生下来。”
蒂欧妮最终没有过去，她感觉老师更需要独处，不被任何人打扰。
……
虫化现象越来越严重了。
蒂欧妮一向被评为“伊甸园的小太阳。
因为她与别的独来独往的部长不一样，她热情朝气，愿意和员工们打成一片。
但现在，她却再一次感受到了这种亲密关系带来的恐惧。
两周前还笑着告诉你“月底我生日”的属下，不到月底就变成了统战部刀下的亡魂。
一些畸变了一半，尚且保持着清醒的员工，则诚惶诚恐地来求她。
伊甸园中不知何时流传起这样的声音。
虽然所有员工在进入伊甸园时，都被告知过这是条为人类献身、通向死亡的路，但死亡真的逼近时，这群世人眼中的“疯子科学家”又开始害怕畏缩。
他们变得扭曲，只会机械地重复同一句话。
“蒂欧妮！帮帮我！我不太舒服！”
每到这时，看着那些绝望而熟悉的面庞，蒂欧妮就感觉自己心中的积木被抽掉一块，破出空洞漏进冰冷的风。
——即便如此，还是拦不住后勤部虫化的进程。
她焦头烂额，只能一次次去求助上官巴兰。
这次也不例外，上官巴兰恶狠狠地瞪了她几眼，提来个箱子，千叮万嘱：“这些都是给你用的，不要再滥好心分给员工，你要是变成虫了的话，我会第一个来杀你。”
蒂欧妮红着眼眶点头。
去卫生间的时候，蒂欧妮忽然感觉到一丝异样，她站在镜子前，迟疑着拉开衣领。
片刻后，垂下手，像是蔫掉的小葱。
她的肩膀上，出现了一块散发着荧光的坚硬组织。
她正在虫化。
老师说过，虫化是个不可逆的过程。一旦开始进行，就再也回不了头。
不久之后，她就会变成一只虫兽。
蒂欧妮慢慢拉上拉链。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洗手间，又是怎么回到办公室的。
总之，合上门后，她趴在桌上哭了很久。
等再次抬起头，她看见山田愕然站在办公桌边，一脸欲言又止。
山田怔忪看向她通红的双眸。
曾经元气满满的小太阳，现在正在快速坍缩。
最后，他摇了摇头：“不，我就是听见一些哭声，想来看看您。”
——骗人的。
山田讷讷问：“……部长，你还好吗？”
“我很好。”蒂欧妮别起耳边散落的鬓发，努力绷出个笑容，“只是有些累了而已，谢谢关心。”
……
“啪！”
清脆的声响回荡在走廊里，蒂欧妮脑袋偏向一边，瞪大了眼睛。
脸颊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她花了好几秒，才意识到自己被扇了巴掌。
半晌，少女抚着红肿的脸，缓缓转过头来。
山田的妻子正怒不可遏地瞪视着她。
这个曾经真诚喜爱她的女性，如今仇恨宛如实质，蛛网般将人心脏密密缠住，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你们这群疯子、人渣、怪物，下地狱去吧。”山田妻子咬着牙，恨声诅咒。
蒂欧妮：……
统战部的人很快赶来，将女人带走，她挣扎离去的时候，骂声也没有停止过。
“杀了你，杀了你，我的小光才三岁，你知道吗？你们这群杀人犯。”
尖锐音调传递到了后勤部每一个角落，不少研究员都站到了门边，驻足观看，却没有一个人开口。
放在很久以前，这些人一定会迅速上前安慰。
蒂欧妮猛然醒悟抬头，却从一扇扇门边，看见一双双和山田妻子抱有同样仇恨的眼睛。
她不自觉退后一步，冷不丁撞上个人。
回过头，看见只消瘦苍白的手，捏了湿巾：“部长，给。”
“谢、谢谢。”蒂欧妮失魂落魄中终于有了丝慰藉，声音里多了些哽咽，“谢谢你，费恩……”
她话语忽然顿住。
目光落在某处，浑身僵硬，后背冰凉。
山田死了，被劈成了两半，就在上周。
而现在，她亲手带进伊甸园的另一个人——费恩，脖颈边也出现了虫化的痕迹。
“蒂欧妮，你不应该把他们带来这里。”
老师曾这样说过。
蒂欧妮攥着那张湿巾，心中积木摇摇欲坠。
她浑浑噩噩地在乌托邦中游荡许久，终于想起了自己一开始的目的——她要去研发部。
对。她要去研发部。
蒂欧妮找到了上官巴兰。
上官巴兰说着转过身，不料，实验袍却被两根手指勾住。
她侧过脸，见少女低垂着脑袋，拿起全息板：“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上官巴兰问。
蒂欧妮机械道：“我核对过数据，虽然16区没有了，但你们研发部的产出也能供给全员，为什么不肯拿出来呢？”
“……”
上官巴兰无言地看了她很久：“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
蒂欧妮抬起头。
“我早说过，收起你的滥好心，不要和员工们走太近。”上官巴兰低低道，“是，研发部目前的产出确实还有盈余，但是，谁也不能保证某天资源就开始紧缺了，我们必须做好准备，把这批物资留给更有价值的人。更何况……”
“所以，他们是被故意牺牲掉的？”蒂欧妮掐断她的话。
“对。”上官巴兰承认道。
蒂欧妮呆呆盯了她很久，恍惚后退。
一瞬间连站也站不稳，踉跄了一步，被上官巴兰扶住。
“你也别想太多。”对方声音逐渐遥远，“反正我们最后都得死，不过是先牺牲与后牺牲的区别罢了。”
茫然中，蒂欧妮好像又看见了回忆的长廊，走马观花：清水凉子、上官淼、李图南、闻人笑……
她亲自带费恩和山田离开虎穴，又亲手把他们推入火坑。
接下来，她还要推入很多她热爱的人们。眼睁睁看着他们扭曲，眼睁睁看着他们成为她、成为伊甸园的养料。
这就是你所谓的“情谊深厚”吗？
轰——
一声响。
终于，心中垒起的积木尽数倒塌，灰飞烟灭！
“老师，看见光之后，我们会怎么样？”
“我们会消失，带着所有罪业，只剩下给世人的福泽。”
蒂欧妮站在回忆的走马灯边又哭又笑。
她曾想，看见那样改变世界的绚烂光景后，化为灰烬也在所不惜，那是他们这群犯下滔天大罪的人的末路，也是他们的救赎。
但还有很多同伴，根本等不到救赎的那一刻，他们的一生都走在黑暗中，死时也抱着绝望。
所以，她要变成光。
如果可以自己决定虫化方向的话，就由她这颗即将坍缩的太阳，发散最后的余热，成为同伴们的光。
祓除罪业，赠予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