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眼睛正端视她,那么友善、真诚、真挚,一点敌意和怒气都没有;她说了一半,已觉理亏,竟说不下去了。
“生命很短,所以特别美。人应该加紧脚步,尽速前进,沿途不忘观赏风景,自寻快乐。记住,‘前脚走,后脚放’,要是前脚已跨出去了,后足就不要拖泥带水,顾惜不前。你而今的处境就是这样:既已离蔡京魔掌,你已是自由身了。昨天的事应该让它过去、消失,且把心神力量放在今天的事情上。”
章璇涩道:“我……我该做什么?”王小石这种话,她虽聪明过人,在相府里形形色色的人见遍、各种各样的书览遍,一早就通晓如何防人、整人甚至怎样害人、杀人,但王小石这种话,她却从未听说过。
“你不要轻视自己的力量。世上并非绝无难事,有些确是很难办到的。但很难办成并不是办不成。一个人若办不成,很多个一个人就能水到渠成了。只有不肯为的人,才会做不到。我们若是一滴清水,滴到水缸里,就是一缸水了,因为已分不清哪一滴是你、哪一滴是我。同样的,滴到臭沟渠里和汪洋大海中,都是一样的结果。‘你自己的力量’,本来就是可以大到这样没有制限的。”王小石平和地说,“我们不应该为自己付出的心血和劳苦,而画地自限、迷恋着过去的成就。施予人者,莫论回报,莫图人情。过去的,过去吧;未来的,反正犹未来。守住现在,当下即是,可贵可珍,自重自爱。”
章璇缄默了半晌,幽幽问了一句:“你所说的种种,你自己可能做到?”
王小石哈哈一笑:“我?还差远哩!我道行哪有这么高!我要做到,还用得着这阵子忙来忙去,却仍是,一场空!”
他坦然道:
“我还是与世有争的。”
他这样爽然一笑,使章璇也与之释然了,轻松了,也开心了起来:
“好,你说了这么多,使我决定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决定——”
“嗯?”
“跟你们一起走。”
“什——什么?!”
“你不欢迎吗?”
“我?”
王小石只觉一个头有七个大。
“你看我现在若不跟你一齐逃走,我还有地方可去吗?天下虽大,无可容身,你能不顾我死活吗?”
——说的也对,可是,我这是逃亡啊……
“有你在,可以保护我呀。何况,你说话那么好听,我想听下去嘛。”
——哎呀呀,谁叫自己一时口快猛说了那么多那么久那么长篇大牍的“金刚经”!
“怎么啦你?却又反悔了不是!什么‘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全都是骗人的!你就忍心让我送死了吗?”
“当然不,可是——”
“可别可是了,赶快去跟你的朋友会合吧!”
“——不过……”
“什么不过嘛!你说话好听,我唱歌好听,咱们路上可不愁寂寞了。”
“但……”
“但你的头,走!”
章璇再不理会,扯着王小石就走。
王小石本能反应,略一挣动,一不小心,却使得章璇头上盔帽落了下来,露出了乌云般的长发,王小石自己也扯落了一些脸上的易容之物。
他们正防有人发现,唯一发现的是人们簇拥过这边来,一名行人走近之时低声道:
“王楼主,你走你走,我们掩护你。”
王小石一怔,在众人掩饰下,与章璇相扶而行,不数步,有一老太婆佝偻着蹒跚地走过他们身前,涩声道:
“小石别往那儿走,那儿狗腿子多。”
王小石忙折了方向,又定了一会,只见人多穿插于身前,一替人磨菜刀的大汉一面故意快力磨刀,一面沉声道:
“小石头,快走快走,我们支持你。”
王小石跟章璇相觑惑然。走出了西城门,那守门的一名领队也不搜查他们,只细声疾道:
“王少侠,保重,好走。跟那运柴的队伍走,较易掩人耳目。”
王小石二人走近那走在碎石路上的运柴队,一名背着山柴而且也骨瘦如柴的老头儿,对他咧开黄黑不齐的牙跟他“喀”的一笑。
这回王小石不待他先开腔,已问:“怎么你们都知道我是王小石?”
那老者一笑,咳地吐出一口浓痰:“谁不认得你?天下谁人不识君?一双石头般的眼睛、石头般的颜脸,还有大石头般的胆子,你不是王小石,谁是王小石!”他指着地上给他们踩得喀啦喀啦的石头,“你铺的路,我们好走;今天你要走了,咱们不要命了,也得让你好好地走。”
王小石只觉一阵热血冲上喉头,只觉自己所做的,都没有白做;所活的,都没有白活;上天对他煞是慈悲,给了他多于他所应得的。
章璇却俏声道:“你又多愁善感了?是怪我易容术不精吧?”
王小石这才省了过来,心道不是,才要开口,章璇退了一步,怯生生地说:
“你你你……你不是又要讲长篇未完完不了的金刚经吧?”
王小石只好苦笑。
“你看。”
章璇忽又叫道。
王小石随她指尖看去,只见路边又有那样一棵开着红花的树,风过的时候,花瓣正一个旋一个旋地转降下来,忧伤,美艳,有一种杀人般的好看。
王小石苦笑:
他觉得自己像在旅游多于逃亡。
“我还不明白一件事。”
章璇忽又狐媚和狐疑且带点狐惑的睨睇着他眯眯笑:
“你为什么老是苦笑未停?”
——吓?
“嗯?”
章璇侧了侧头,用鼻音问。
阳光突破了阴云,映照下,鼻尖和颈,很白。
像只狐。
白狐。
第二篇 你的拳
第十一章 四大不空 从此起,开始寂寞矣
——这个人仿佛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悲愤哀伤。
一路上,她都在观察唐宝牛。显然的,这个人跟以前的唐宝牛(跟她一起天天疯天天玩天天胡闹一天不惹是生非就全身发痒无枝可栖的那个)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可是温柔又偏偏知道:他和“他”其实是同一个人。
她也明明晓得,“他”就是眼前的唐宝牛。
不过她还是觉得:他不是原来那个唐宝牛。
他不是的。
——因为他变了。
完全变了。
以前的唐宝牛,光是外号就有六十八个字长,趾高气扬,面子大得像在天空画了个鼻子就是他的颜脸,天塌下来他顶多叫方恨少当被盖。他从来不等。他认为等人是形同羞辱自己的行为,就算是要等待时机,还不如自己去创造时机。他从来不怕。他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进而顶天立地,最好是天怕他、地怕他。他不忍。他觉得忍气吞声是最愚昧的事,服就服,不服便不服,有什么好忍的?再说,你忍了人,人可不一定知道你忍让了他,反而可能得寸进尺,还笑你缩头乌龟呢!所以他从来不忍、不怕、不等。
因为他是唐宝牛。
——一个自称“巨侠”:大侠不足以形容其伟其大的好汉。
除非是遇上他深佩的人,他才忍、才等、才怕。
他向来只怕对方有理,见到好人才忍,对他觉得美丽之女子,他肯等。
这才是唐宝牛。
——至少,这是以前温柔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