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看见这么狼狈的凌意舶。(1 / 1)

逆水行舟 罗再说 3807 汉字|13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一回看见这么狼狈的凌意舶。

  抬头,偌大的客厅金碧辉煌,奢石寒江雪通铺了电视背景墙,花纹乍一看和刚才喂过的猫咪有点像。

  低头,比记忆中轮廓成熟不少的男人躺在地毯上没起来。

  凌意舶穿着运动裤、球衣,身体在挣扎后流了不少汗,汗水挂在衣襟遮不住的胸膛上,双手反剪在身后。

  手腕上是被绳子摩擦、勒红的痕迹,处境犹如困兽。

  见楚漾进来,凌意舶的喉结动了两下,眼神生厌,像看到另一个敌人。

  这种眼神,刺得楚漾有点疼。

  曾经有楚漾在,这种程度的伤,绝无出现在凌意舶身上的可能。

  完全是出于职业习惯的警觉,楚漾来不及在乎他的眼神,只往前一步,下意识觉得凌意舶是自己的保护对象。

  他警惕地审视所处的整个环境。

  果然在落地窗边的角落里,他看见了几个没见过的西方面孔。

  意思是目前这栋别墅里除了自己,凌沣还带了新雇佣的保镖。

  而且,这几个新保镖身型非常魁梧,像是专程前来捆凌意舶的。

  楚漾突然懊悔自己的腺体被摘得太过干净,根本闻不出这些保镖是什么级别,也只大概猜得出他们使了什么手段让凌意舶不再反抗。

  不过一向我行我素的凌二少爷被绑成这个样子——还有那么点儿可爱。

  不知道为什么,楚漾脑海里浮现出凌意舶双手被捆然后打了个蝴蝶结的样子。

  凌沣只端坐在沙发上。

  他不是一个不怒自威的老头,相反更近于一滩涌动暗流的死水,让人摸不清他的情绪。

  凌意舶和凌沣长得不甚相像。

  他更像妈妈,像乌云后灿烂的晴天,五官整体往上走,眼眸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明朗与飞扬。

  中年男人身旁还坐着一个女人。

  楚漾和这女人打过几次照面,互相都眼熟。

  她是凌沣来东南亚考察时就带在身边的,楚漾也算不清楚这是凌沣在外面养的第几任,如今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家中父子交恶的场合,虽无扶正的可能,但其地位已不言而喻。

  女人总算盼来了救星,语调尖锐:“楚漾,楚漾啊,你总算来了,你快劝劝老凌,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他非要把小舟绑起来训斥,我劝都劝不住!现在孩子们都大了,都要脸,总不能……”

  凌意舶顿时扬起脸:“小舟是你叫的?”

  女人语塞,转脸向凌沣哀戚求助:“老凌,这……”

  凌沣没有安慰她的意思,突然点了楚漾的名字,指了指,道:“你过去,把凌二的绳子解开。”

  “是。”楚漾颔首。

  他大步朝凌意舶走去,蹲下身,微凉的手指触碰上已经磨破皮的手腕。

  凌意舶的手腕上有一个还在冒血的针眼,是才被暴力注射过抑制剂的痕迹。

  耳旁的气息是疼痛的,是隐忍的。

  而这些翻起的皮肉像尖锐的荆棘丛,正往他指腹中插入一根根拔不出的刺。

  解开越挣越紧的绳结,楚漾又退回原位站好。

  “凌二,你为什么就是不听话呢?”

  一声暴雷炸开,凌沣按捺不住斥责的情绪:“整个集团的局面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控制,已经有人放话说要买你的命了,谁知道手底下的人敢动手脚到什么地步,万一就是有人要鱼死网破?我让你待在家里避一避,你偏要我行我素,上次要不是……”

  怄急了,凌沣一口气提不上来没骂下去,女人扶了扶发髻上的青蓝蝴蝶,柔柔接嘴:“要不是你爸派了人去跟着你,你就出大事啦。”

  绳子解开了,凌意舶站起身,“冤有头,债有主。我怕什么?”

  他个子高,压迫感强,一站起来堵得女人没话说了,凌沣这时才缓好气,快坐不住从沙发上跳起来:“久走夜路必闯鬼,我是怕你出事!凌意舶!”

  “在呢,”凌意舶笑了,“我又没死。”

  “死了你还有机会在这里跟我说话?”凌沣怒极。

  凌意舶与之对视,咬牙:“要把我关起来,就跟要我死没两样。”

  “什么叫关?我是为了你的安全!”

  “难道你不是为了自己心安?只是为了躲仇家,就打算这么草率地把我关在渝水?那打算关我多久?一辈子吗?从小到大,你哪次不是认为公司的事才最重要?”

  凌沣闻言,深吸一口气,喃喃道:“那你说,你的事是什么?”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气氛像是被扔了一捆火红的炮仗,从头爆到尾。

  凌意舶抬起眼皮,往楚漾身上扫了一眼。

  似有一道风从楚漾脸颊上掠过,这风还是烫的。

  楚漾眼神直视前方,放缓呼吸,挺直背脊,双手规范地背在身后,手心往上托,夜风在指缝中流淌而去,有点凉。

  凌沣背靠的家族本就有一定的财富积累,再加之同浙商之女联姻,早年就在沿海一带做起了进出口贸易海运生意,其占股最多的海运集团长丰航运旗下货船在鼎盛时期多达百艘,在境内境外都有许多生意往来,最近集团内部起内讧出了岔子,群狼环伺,人人自危,连一向谨慎的凌沣也不例外。

  有人扬言要拿凌沣最宝贝的儿子开刀。

  风头若是不避过去,必有人替他收拾他儿子。

  凌意舶并非凌沣唯一的儿子,他也从没觉得那个最宝贝的儿子会是自己。

  凌意舶上头那个哥哥叫凌思岸,是凌沣与前妻之子,同时也是评级达不到S级的Alpha,长相更肖凌沣,人前人后两幅面孔,为人处世更接近一条阴冷潮湿的毒蛇,曾经以自己负责的东南亚项目缺人为由头亲自找凌沣把楚漾要走,前几个月刚回国,这段时间也提心吊胆,去滇南找了个隐蔽地界喂大象了。

  这么多年,凌沣对凌意舶一向都是以命令解决问题,对两个儿子之间的矛盾关系也极其放任,才慢慢养成了凌意舶如此非暴力不配合的性子。

  “行,非要强求,我也可以如你的愿,”

  凌意舶冷静了一阵,复而弯起唇角,“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思考了几秒,凌沣泄气般道:“你说。”

  凌意舶朝在场的几个手下看去。

  加上值守在大门口的陈迦礼,在场一共七个保镖。

  六个都西装革履,站得如松柏笔挺。

  这剩下一个……

  脸蛋和身形都比另外的人小上那么一圈,却是次次将他一击致命的那个。

  楚漾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

  他的专注力全落在自己手上。

  他的双手负于身后紧握着,掌心有血,是刚才给凌意舶解开绳结时留下的,斑驳的血迹像是烫的烟疤,是一个个疼痛的烙印。

  凌意舶说:“我要向您要一个人。”

  凌沣谨慎地随他望去:“谁?”

  凌意舶抬眸扫了一圈,嗓音和视线一同轻飘飘地落下。

  “我要楚漾。”

  凌沣迟疑几秒,点头道:“没问题。但为什么是楚漾?”

  “因为楚漾在六年前就是我的人。”

  凌意舶话音落下,楚漾忽地抬头,脸上有一瞬间错愕。

  这一刻心跳声大过于方才听见过的海浪,眼前的人和记忆中的身影重叠再重叠,慢慢变成一片片无法抓住的落叶。

  他没想过在经历“背叛”后,凌意舶还能把他要回去。

  “第一,他分化不出性征,做我的贴身保镖最为合适;第二,他跟过我很长一段时间,比起您想指派来监视我的其他人,我当然对他更信任。”

  凌沣只道:“你继续说。”

  “第三,您能够信任的其他部下,都是些四五十岁的老头子,天天除了念叨我要守规矩就是打电话告状,还不如给我个话少的人,我起码能图个清净。”

  凌意舶的理由很充分,凌沣几乎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凌沣见儿子不再激烈反抗,放软语气:“可以。我满足你。那第二个要求是什么?”

  “还没想出来,”凌意舶随口道,“等我想到了再说。”

  身旁的女人趁热打铁:“正好你毕业了,在渝水待着沉淀沉淀,以后好接你爸的班呀。”

  “他还知道沉淀?”凌沣道,“他能安心留在这里就不错了,少和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厮混。”

  “随便。”

  凌意舶仰着脸,身上那股野劲儿又恣意流淌出来,意有所指,“您怎么定义的?您看不上眼的人都叫不三不四?”

  “如果你是为了惹我生气,劝你尽早作罢!”凌沣恼怒。

  “没啊,”凌意舶笑了,“我来真的。”

  “你……也好,总比要死要活谈感情强。”凌沣站起身往外走。

  带来的老外保镖们也靠过来负手站到他跟前,女人慢了半拍,有条不紊地收起提包也跟着站起来,满是委屈地看了凌意舶一眼。

  “也是。”

  凌意舶被那个眼神激怒,喉结上下滚动,在强忍着,“反正,你就没跟我妈谈过感情。”

  “凌意舶!”凌沣怒不可遏。

  一阵大风吹过浅浅的岸,沙砾往水中漂浮去。

  海边下起雨来。

  “在呢,”凌意舶长舒一口气,“别喊那么大声,您这叫人把我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我跑不了。”

  涨潮的湿气一股脑从窗棂涌入室内,客厅挑高的玻璃门被父子俩吵得泛起一层薄薄的白雾。

  楚漾一动不动,在身后交握的手互搓了下掌心,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雾还是血了。

  饶是精力再好的中年人,和儿子吵完架也会被消耗掉大部分心神。

  凌沣站定,享受着女人上前按揉太阳穴的动作,长叹好几口气,忙慌慌喊道:“楚漾呢,叫楚漾来……”

  楚漾上前,凑近:“我在。”

  “你不用随我回沪城了,你就在这里,好好给我看着他。你们年龄相仿、互相熟悉,你又聪明,量他也耍不出什么花招。”

  凌沣迅速颁布下指令。

  “我会把你招进来的陈迦礼留给你,再配两个专业保镖守院,人你挑。你就主要负责凌二全天二十四小时的安全,监督他每天外出时间最多八个小时。另外……另外,你去安排一个嘴巴严实的家政保姆,无需住家,务必要小岛当地的。”

  楚漾机械化地记:“是。”

  “在这里待一两个月会很枯燥。如果你想申请调动,等任务完成以后。”

  “……”

  楚漾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凌总。”

  姜还是老的辣。

  凌沣瞥他一眼,不用楚漾说下文就明白他在想什么,直截了当:“楚漾,我相信你的薪酬已经算行业拔尖,为了弥补你接下来更高强度的工作,我可以在你看管期间将你的薪酬按天来计算。”

  凌沣招手,接过手下递来的计算器按了几下,上面显示出一个不菲的数字,“依照市场最高价算每天的日薪,再加每月奖金三万起步,如何?”

  楚漾仍旧垂着眼眸。

  凌沣继续说:“那么我再加一个筹码,带薪月休四。”

  楚漾明白自己没有再拒绝的余地了,语调平稳不迭:“谢谢凌总。”

  双方沉默,凌沣明白了他接受任务的意思,有意往他脖颈后的位置瞥一眼,又问:“你的手术伤口,愈合得怎么样了?听说恢复得不错。”

  楚漾先是一怔,颔首答道:“凌总,我不清楚您说的是什么手术。”

  “不愧是我亲自挑选出来的苗子,你果然很聪明。”凌沣满意地笑笑,“从现在开始,凌二去了哪里、见了谁、做了什么,你都要联系雷蒙德告诉我。”

  “好。”

  “我知道你和凌意舶算是老熟人了,也希望你的聪明不要用在不该用的地方。”

  “明白。”

  Raymond?

  大概是刚才绑了凌意舶的那个保镖。

  “我最近需要回沪城处理公司港口的事务,处理完了要去一趟东南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老大比老二自觉,躲到边境去了,比谁都怕死,”凌沣笑一声,听不出冷热,“暂时不需要你盯。”

  楚漾点头:“是。”

  凌沣心中仍有未尽事宜,话里有话:“楚漾,我还希望你明白忠臣不事二主。回了老二身边,就得回到从前的工作状态。”

  “我明白。”楚漾回答。

  “那么,这边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凌沣在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客厅里未熄灭的灯,余怒未消,“让他好好治治他的叛逆期!”

  楚漾站在原地目送凌沣一步一步走下石阶。

  天色阴翳,海风吹起波涛,雷蒙德为凌沣撑起一把乌黑大伞,雨滴在厚重的伞面接二连三地拍打,声响在现下的死寂中被感官无限放大。

  雨声啪嗒啪嗒,和楚漾此时的心跳无限接近于同频。

  凌沣突然站定步伐,又回头嘱咐道:“往后,我的儿子也将是你的老板。楚漾,请和以前一样保护他,以你的职责,以你的素养,不惜一切代价。”

  楚漾点头,垂眸,没有如往常那样立刻回答。

  和以前一样。

  就算您不说,我也会的。

  雷蒙德护送着凌沣和女人上了车,转身对楚漾尊敬地点头示意,再坐到前排,示意司机可以将车开走了。

  久站在别墅前,楚漾看那辆纯黑轿车缓缓向海边的公路驶去——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直到变成个比天上星星还小的点。

  “是。”

  楚漾这才定声回答。

  好像这句话不来自保镖楚漾,而是来自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