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刘邦(1 / 1)

千秋月落别楚将 心术不正x7 9953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一百六十五章 刘邦

“龙司马,反秦是大业,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的吧?

刘某还没好好招待你几日,怎么这就要告辞了呢?”

龙且端坐马背,一张肥脸上笑容可掬:“沛公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如今军令已至不能多留,只等下次见面再叙吧!”

刘季在笑,是借着抚摸战马鬃毛掩盖僵硬的那种笑,兵是好兵、马是好马,他看在眼中垂涎不已,却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将其留下。

从彭城离开的时候,齐人与魏人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一心称王的获得了默认,势力孱弱的买到了秦弩,唯独刘季两手空空的回来,乡亲父老们见了他一个劲的质问,是不是礼数不周得罪上将军了。

天地良心!论势力弱齐人能有沛人弱?三两个城池还差点被人占了去!

论心性纯良那些人能比得上他刘季?齐、魏皆是自立为王,他只是号称沛公一直恭顺事楚,为什么就得不到青睐呢?

礼数…礼数……难道真的是这个原因?

可是家底儿不丰拿什么送礼啊?唯一拿的出手的只有吕雉刚刚诞下的小刘乐,偏偏张子房对于定个娃娃亲的提议不作回应,还能再送什么?

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撇开类似于“沛与魏罢兵言和便是最大收获”这样的敷衍之词,刘季还是很有所得的。

依他的性子,针尖大的窟窿都能透过斗大的风,何况汇聚仅仅几个月时间的各地义军?

于是……魏豹的麾下被摸了个底儿朝天,田巴的随从常与之把酒言欢,这么说吧,当初会盟结束分道扬镳的时候,许多人是口称沛公告辞而不是上将军,足见这家伙的钻营本事。

现如今斗大的风又把龙且吹来了,这是个好机会,好吃好喝伺候着,鞍前马后满足楚军的要求,几天时间下来,刘季总觉得还差那么点事儿,跟心中预期不太一样。

龙且的背后有项籍,还有数万能征善战的楚军,形势比人强,所以太过线的手段刘季不敢用,把这两万骑兵都给他也不敢用,后果太严重了,丰沛之地连个周市都挡不住,何论上将军?

然而只是请吃送也无法达到目的啊,沛县有的他已经全拿出来了,沛县没有的他也想尽办法,之所以这样卖力气,是因为刘季觉得龙且看上去厚道一些,比起范增、虞周在侧的项籍应该更好应对。

确实,龙且很厚道,酒足饭饱之后,小胖子当着刘季的面儿痛骂虞子期,说那厮如何如何小气不该如此对待沛公云云,还说可惜自己不是铁匠不懂军械,下次回来必定要为沛公说几句公道话……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该走的留不住,刘季只好送别了龙且。

回沛县的路上,他一直在反省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是不是真的冲撞楚人了?怎么有了樊哙牵线依然交际不顺呢?

樊哙的热情也在逐日递减,难道雍齿那件事的后续到现在还有影响?

一路念叨着,刘季又想起王陵来了,上一次共同击退魏军的经历使得二人关系稍缓,王陵总算能给他几分好脸色看了,哪知道一转头,这位仁兄又对他冷脸相待,还不如个陌生人。

因为刘季最近一直想交好楚军,因为王陵的好友雍齿正是死在楚人营中……

两头不落好啊!楚军那里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奉若兄长的豪强再次离心离德,感概成事不容易的同时,刘季打算回去之后拜访、安抚一下王陵,先抓住一头再说。

城池再少也是个诸侯,势力再弱也与过去大不相同,这位沛公回到沛县之后,就把路上的想法暂且搁置起来。

见到魏军他是小的,见到楚军必须低头,见到龙且他要捧着,一会儿还得去赔笑脸……太累了!先放松一下再说……

一盆温汤,两个婢女,长的丑一些没关系,手上会伺候就行了。

迫不及待的脱去鞋袜,刘季将脚伸进木盆,感受着不轻不重的力道,舒服的快要哼出声来。

水流潺潺,让人心神松弛,温热适宜,禁不住想要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人回想起自己的那句大丈夫当如是,有些迷醉了。

大丈夫不好当啊!

刘季闭目假寐一动不动,两个婢女不敢停手,温汤凉了就换,如此三次之后,终于见到沛公翻了个身,似乎睡着了。

刚要离开,又听耳畔传来不悦的哼哼,像是要醒?赶紧上得前去,一个揉一个捏,把主人再度送入梦乡,才长出了一口气。

“沛公!沛公——

哎呀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你们下去吧!

沛公,快醒醒,有贤者拜访,沛公,沛公……”

吵吵闹闹的声音终于催醒了刘季,他坐起身来揉了揉眼,似乎还未回神,直勾勾的看了一会儿塌边脚盆,语气慵懒又不耐烦:“什么贤者?又是儒士吗?”

“不是儒士,是我们在魏营结识的……”

郦食其话没说完,就见到门口一暗进来一个人,此人相貌堂堂身材魁梧,颌下短须看上去异常轻柔,一双细长的眼睛煞是有神,正看着刘季露出笑意。

“沛公,还记得在下否?!”

刘季见到来人使劲揉了揉眼睛,把手背上的眼屎擦了擦,一个箭步跃下卧榻,两只脚光溜溜的踩在地上不管不顾,差点踢翻了木盆。

“哎呀,陈平先生,彭城一别恍若昨日,想煞我也,想煞我也……”

见到刘季这副样子迎客,郦食其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老头一边帮忙打掩护,一边赔罪:“陈先生,沛公平时不是这样的,今日你来了,他喜极忘形……”

陈平笑了笑,回道:“沛公的性情在下略知一二,率真见诚不失为人杰,否则我也不会仓促登门,先失了礼数。”

刘季听完别提心里多美了,一脚踢开脚下的木盆,他也不拿乔了,大大咧咧说道:“看见没有,这才是真心的朋友,郦老儿,你当初明明是个狂徒,偏要扮作儒生,还说要考校我……

看看,看看!看人家陈平先生多么坦坦荡荡,对待坦荡人就该赤诚相见才是上礼。”

投身沛军已经有一段时日,郦食其也算是非常了解刘季了,听他提到差点往帽子里撒尿的往事,老头也不羞恼,很有礼貌的“呸”了一句,涨红着脸走了,走时摔门踢盆儿的看起来很激动。

“沛公为人果然不拘一格,在下这一趟没白来。”

听话听音,刘季是谁啊?察颜观色的老祖宗!

陈平进门两句话,句句透露出投靠的意思,刘季岂能不苟合?

“陈平先生,你能来我这里我很高兴,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刘季地无三垄、人无几户,为何先生唯独看上在下了呢?”

他这一问,轮到陈平尴尬了:“不瞒沛公,此番陈某乃是逃出来的,就连身上这身衣服,还是刚刚与沛公手下人借的……”

刘季大惊失色:“何故?!”

“彭城之后,我与沛公相谈甚欢的事情已在魏营相继传开,魏豹不信人,听信谗言使我再无立身之地。

陈某离开之后左思右想,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投靠了沛公也好一展抱负。”

陈平只说了一半儿,起码落魄成这样的原因他没有说。

当初会盟的时候,陈平只是魏豹手下一个不显山不漏水的普通门客,十分不起眼,谁都没有想到,这个门客不仅心有大志,而且眼光卓著智计百出。

一个太有本事的手下和一个本事平平的上司会摩擦出什么火花来?事实证明摩擦是有的,火花没见着,因为魏豹不仅资质平平,他还没有多少容人之量。

魏国王室之后遇到了家徒四壁的穷小子陈平,不说前者心胸狭隘吧,至少也是多处不公,使后者处处受到掣肘,一句话概括就是小庙容不下大菩萨。

然后闷闷不乐的陈平就在彭城遇到了刘季,两个人一见钟情了。

刘季这人虽然不尊礼,但是他敢于真正放手,手底下更是五花八门什么样的人都有。

陈平货比几家,最终选择了沛县这一家。

楚营也曾考虑过,只是看了看与项籍形影不离的范增、张良,宁为鸡首不作牛后的心思立刻占满了他整个胸腔,否则如何对得起少时发下的宏愿,得宰天下如案板之肉……

理想是高远的,现实是残酷的,就好比这次离开魏营,魏军没人拿他怎么样,乘坐渡船的时候反而遇到了黑心船家,眼看对方凶意渐甚,再不金蝉脱壳更待何时?

于是……陈平脱衣服了。

不是那种脱,而是精赤着上身显示自己没有半点财物,破了对方见财起意的心思。

更有甚者,他直接把剑一扔钻进后舱,光着膀子摇橹划桨,看的船老大一个愣一个愣的。

半是渔民半是水贼的船家拿着剑打量了半天,一抬头,忽然发现船居然被划到岸了,再一转身,又发现那小子早就撒丫子跑了,衣服都没穿……

……

不管怎么说,陈平来了,让人尴尬的事情刘季不会提,相互间真真假假的取笑两句,宾主皆欢算是了事。

“陈先生来的巧了,我正好被一件烦心事困扰许久,还请先生解忧。”

“沛公但说无妨。”

“如今天下皆反各国复立,这小小的沛县就像一叶孤舟难以自保,在下心中甚忧,如之奈何?”

正所谓有本事的有肉吃,没本事的吃干饭,陈平知道这番考校意在定下今后地位,捻着胡须沉思起来,想了许久之后,他决定一语惊人。

“沛公,在下敢问一句,你占据丰沛自号公卿,是想真心反秦呢,还是想得过且过?!”

刘季怎么想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天下最难猜透的就是人心,所以有了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这样的名言。

陈平所说的两条路他都想过,或者说混到今天这地步,那两个原因都是他最初的动力,甚至还有更复杂的原因根本分不出个一二三来。

得过且过?!老婆有了、地盘有了、兄弟有了、儿子女儿都有了,四十好几的人了拼什么,放在别人身上早就当祖父了,现在这样似乎也不错……

真心反秦?也对啊,如果暴秦不亡,刚才所想的那些拥有,迟早还是板上鱼肉任人宰割啊……

于是乎,刘季长吸一口气,回道:“秦人暴虐无道,刘某不才,愿为转换乾坤出一点力,只是我一人之力终归有限,还请先生不吝指教。”

前半句豪气冲天,后半截话锋一转借机拉拢,陈平听完之后很是满意,点头又道:“灭国之功乃是大业,沛公有没有想过将来何去何从?

是解甲归田泯然于众人?还是身居高位贵不可言?!”

当亭长的时候不敢想像当流民的日子,当沛公的时候难以回首那些吃尽苦头的经历,面对两个新选择,刘季坦白道:“以前有个算命的说过,我这辈子注定了贵不可言,后面那个,我选后面那个……”

“好,既然如此,沛公是想要王侯将相之贵,还是执掌九州之贵?!”

陈平话音刚落,刘季立刻打了个冷战,下意识问道:“什么意思?!”

问完之后,他自己也反应过来了,神情瞬间变得惊异莫名,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跟项籍那种曾为贵胄、眼光高人一等的家伙不一样,刘季起兵的目的很复杂,却绝不是一开始就冲着无上之位去的,正如陈胜胆子再大也只喊了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而不是皇帝轮流做明天到我家……

因为皇帝是天子,王不是,哪怕周天子早在数十年前就被秦人废弃,可是周礼八百多年的余威到了今天,天下人推翻秦天子之后的第一个念头,仍然不是自己坐上去。

或者说,不到一定的地位想不到坐上去……

亭长刘季没有想,沛公刘季也没有想,现在陈平逼他想了,想完之后他发觉自己的嘴巴很干,心跳打鼓一样“咚咚咚咚”不停歇。

“陈平先生……这话,说的大了些,也早了些吧?”

“不早,只等沛公想清楚这个问题之后,陈某才好为您出谋划策,王有王的道,帝有帝的谋,全都在这儿装着……”

这么大的事儿哪是三两句话就能决定的?刘季想了片刻,试着问道:“那么王道与帝谋有没有相通之处,敢情先生试言。”

“有!收揽民心!”

“收揽民心?计将安出?”

陈平捻须:“荀子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沛公刚刚把丰沛之地比做一叶扁舟,那就必须知道能让扁舟颠覆的并非外力,而是在于本地百姓。

好比上次魏相领军来犯,如果没有此地豪强帮忙,沛公敢说守城吗?

楚军能够壮大至今,依我看也是遵照此理,他们每过一地必定约法三章,与当地百姓为善,与各地豪强互约,与民修缮房屋、挑水耕田者不知几何,虽是一个小小举动,却是最快获取民心的手段,能出此计者,必是天下一等一的智者。

沛公如果心怀高远,不妨效仿一二以显声名!”

刘季很聪明,见到楚人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对方跟自己不同,但是具体到哪里不一样,太多了反而说不上来,现在被明眼人点破,心思顿时活泛起来。

“好!明日我便让周勃他们依计行事……”

“且慢!”

“先生还有何见教?”

跟魏人的态度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

陈平感慨之后,继续道:“沛公,你若行此计,最好在此之前先改个名字。”

“这是为何?!”

“为王者、为上者尊,沛公从今日起就要扬名天下,岂能以家中排行为世人知?不妥,不妥……”

刘季这名字用了四十多年了,忽然有人说不妥,顿时有些纳闷:“依先生之言,我该取个什么样的名姓?”

陈平心说我只让你改名,没打算连姓氏一起啊,你倒是自觉。

“王者尊享其国,国者邦也,沛公不如日后就叫刘邦,你看如何?”

“刘邦……好名字!

陈平先生,我这人有些胡闹,但是对自家兄弟那是没说的,先生今日频频献策,封赏少了怎么都过意不去。

这样吧,你先在我军中担任个都尉,司参乘与中护军之职,如何?”

“拜谢沛公!”

“哈哈哈,都是自家兄弟,客气什么?

今夜你我秉烛夜谈,把剩下的烦扰一并说一说,你来了我高兴啊!

来人,摆宴!”

“……”

第一把六十六章 杀秦?扶秦?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

就在刘邦被陈平指引着渐入正途的时候,另一个人也在为自己的将来踌躇不定,不知应该何去何从。

自从被兄弟蛊惑着起了自立的念头,赵高再也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

多年为奴为婢的自觉让他养成了很多习惯,比如即使在睡梦中也要死死管住嘴巴,还比如作息习惯至今仍跟宾天的始皇帝一样,五更起三更眠……

而现在,这一切全都成了折磨他的根源,对着每天出现在梦境里的大位敢想不敢说,一时憋闷醒来了,再对着空荡荡的黑夜发呆,直到天亮。

章邯不肯被招揽,也就意味着养足实力再行逼宫的可能性完全破灭,再加上胡亥一反常态的关注兵事,容许赵高动手脚的空间越来越小。

照这样下去,那些难以启齿的擅权之事大白于天下也只是时间问题。

王离准备南下了,章邯还在积蓄积蓄威势,等这两个人扫清寰宇的时候,只怕他赵丞相的下场要比李丞相还要凄惨。

老账加上新账,赵氏九族之内能活一条狗都算是赚的。

久居深宫有个巨大缺憾,就是很少有机会接触咸阳以外的世界,难以取得边将的支持。比如现在章邯脱离了掌控,王离再也不复当年求他的模样……

久居深宫还有个优点,好比近水楼台先得月,一旦皇帝的身边人想要做点什么,等那些封疆大吏知道的时候早已迟了……

天又要亮了,赵高又熬了一夜,带着想通了和没想通的问题,他悉悉索索摸出几匹绢书,搁在案头摊开,开始研墨。

人鱼油膏制成的灯烛只绽开一个不大的火苗,却像铜豌豆一样坚强,夏风徐徐吹过,焰头晃也不晃的散发出些许微香,让人很是放松。

赵高的篆字放眼整个大秦数一数二,知道他是怎么练成的人却不多,多少个想起国恨家仇辗转反侧的夜晚,奋笔疾书和人鱼油灯安魂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可以这么说,书法之艺既是赵高被赏识的开端,又是他在报仇路上取得的第一个小成就,意料之外的成就。

但是这种以往平复心情的办法失效了,从赵成说出篡位的那一天起,从胡亥走出上林苑参知军事的那一天起,赵高写再多的字也难以入眠,惶惶不可终日。

“咔嚓……”

笔断了。

半截笔头落在绢书上,墨迹有如黑夜一样浸染开来,执笔人握着剩下的笔杆,手有些抖,脸上阴晴不定。

“赵成……赵成!”

“兄长!”

“什么时辰了?”

“四更已过,快五更天了。”

赵高面无表情:“你手下有多少人手可以调动?”

“兄长是要……”

“之前说过的那件事,宜早不宜迟吧!”

赵成心头漏跳了一拍,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回道:“兄长是说……呃,愚弟府上共有戍卫两千,如果与丞相府的戍卫合兵一处,或可一用。”

赵高耷拉着眼皮:“去将阎乐喊来,他的咸阳令府也有不少人马,等人到齐了,今夜便动手吧……”

“这么急?!”

赵高剜了他一眼:“你懂什么,迟则生变!快去快去!”

赵成走了,赵高接下来却没闲着,这一天,丞相府、郎中令府、咸阳令府、甚至连赵成也没想到的卫尉署都在调兵遣将。

保险起见,赵氏兄弟甚至抓了阎乐的老娘为质……

私自调兵、逼近宫闱,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不是没有人过问,只不过朝中大臣经历过指鹿为马之后,骨头最硬的早就被杀了一茬,剩下的人,张嘴问一句便只会缩着脑袋在窝里装鹌鹑。

最根本的是,胡亥至今仍对他的“阿父”深信不疑。

赵高说咸阳混入了贼人需要遣兵捉拿,他信了。

赵高说贼人可能混入了咸阳宫,为天子安危计应当大索,他也信了。

赵高说贼人凶猛,建议天子暂避望夷宫,胡亥看了看望夷宫外面站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军士,从没怀疑过他们是不是来保护自己的,一头便钻了进去,浑不顾身边的宫人多数惊惧逃走,只剩下了一个……

捕鸟的时候需要簸箩笼罩,抓狗的时候需要先把它赶入穷巷,这两个办法合二为一之后,结果就是望夷宫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牢笼,让胡亥绝望的牢笼。

“你们要干什么?!朕是天子,你们这是谋逆,朕要诛你们九族!!!”

年轻的声音里满是震怒与惊惧,因为变化来的太突然,熟悉的臣子一夜之间变成了逼宫者,就像一脚踩空之后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行走在悬崖上……

“陛下,臣此次前来是为了侍候天子升天,请陛下不要让臣为难,还是乖乖就范的好。”

“阎乐!你是赵阿父的女婿!安敢如此对待朕,就不怕阿父怪罪吗?!”

声音气急败坏,回荡在空荡荡的望夷宫里显得那么大,以至于站在宫门口并未现身的赵高听得一清二楚,叹息之后,他背过身去,未发一言。

“陛下,臣就是奉了中丞相之令行事……”

“这不可能!阿父不会这样待我,我要见他,我要见中丞相!我要见赵高!!”

阎乐对着左右打了个眼色,随即回道:“不可能,丞相大人不会见你的。”

看着越来越近的军士凶光渐盛,胡亥倒退两步,又说:“好……好!我知道你们的丞相是什么意思,我退位……天子之位朕得来有亏,我不做了行不行……我只去一个郡王之位富贵余生……”

“不可!”

“不可……那……那万户侯呢?我只要食邑不要其他的,养活一家老小总可以吧?”

“不可!”

说话间已有四只粗壮的手臂搭上胡亥双肩,他挣扎两下,喊叫已然带了几分破音:“不要了…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我愿为黔首庶民,与妻儿苟且余生,咸阳令,快将我这心愿说与阿父去听,放我一条生路吧……”

阎乐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没有分毫动摇:“也不可能!

足下骄奢妄为、诛杀无道以至于天下皆反,不死不足以平民愤,还是快些上路,保留些颜面吧!”

到了这个地步,胡亥知道自己骂再狠也没有用、说再多也难以转寰了,他两眼无神的呢喃几句,很小声的回道:“那……让朕自己走!”

阎乐这次终于应允,手一挥,左右便将二世皇帝放开。

没了旁人支撑着,胡亥一屁股坐到地上,看到面前多了一张摆放着短剑的案几,看到四面八方的布幔将自己围起来,这个场景依稀有些眼熟……

是了,数月之前,十位大秦公主、他的十个姐姐便是这么走的,当时的奏简上说的是礼送归天,却不知道是这么一个礼送……

胡亥更不知道的是,相比受了磔刑死无全尸、下葬都需要先缝合的十位公主,他现在的待遇才真的是被礼送。

……

血染白幔,鸦雀声声报之于天,赵高的心里很复杂。

说畅快,那是因为胡亥身为始皇帝的最后一位子嗣,他一死,赵高的报仇计划才算完满了。

说轻松,那是因为这条唯一的活路越来越有希望,当初蒙恬、任嚣在外之时,胡亥动作快一些便能承继大位,如今王离、章邯远在天边,他赵高凭什么不可以?沙丘之变他还是主谋呢!现在依样再谋划一次有何不可?!

结果……事实很快就告诉赵高,这个真的不可以。

也许是多年压抑已经让畏惧成了一种心理惯性,面对胡亥只是有着些许小愧疚的赵高,居然看到那个位置迈不动腿、喘不上气了!

以前站在上面帮皇帝传话递奏简还不觉得,现如今离开陛阶许久,他才发现要想再回去是那么难!

尤其是刚刚杀完一位天子,心境、目的都与过去大不相同,简直难如登天!

勉强抬起一只脚往上走,豆大的汗珠子率先掉了一地,赵高忽然想到始皇帝离开的时候,也是如油巨汗裹满全身,顿时针扎一样缩回脚来,尖叫连连:“不是!不行!”

“大人,不知有何不妥?为何大人还不上位?!”

赵高看了看女婿,深吸一口气,死死攥住手掌,依靠疼痛让头脑清明了许多,过了一会儿,他回头看了看宫外甲士,转过身来继续尝试。

俗话说一步踏错满盘皆输,第一步,赵高终于迈出去了,即使再想反悔,胡亥的尸首也不容许他回头。

第二步……

“丞相!丞相——!”

“快来人,传太医丞!丞相昏过去了!”

……

……

咸阳宫内很热闹,一场如火如荼的大变正在上演;咸阳宫内很寂静,这座不知道吞吃了多少性命的巨兽,从来都像它的本来面目那样肃穆,几经风雨之后,甚至带上了许多不似人间的寒冷。

同样寂静的还有一座距离宫城不远的馆舍,门口巨大的狻猊石像显示着主人身份不凡,些许青苔却映衬的此地有些荒芜。

馆舍内没有掌灯,远远望去很难判断主人家是否还在此居住,像是一座荒宅那样道尽沧桑。

整个咸阳都在沉睡,或者说整座城池都在假寐,这所宅院也不例外,趁着老天一闭眼的工夫,一道黑影翻墙而过,熟悉的没有任何停顿,老猫一样弓着腰向内宅前行。

“是相里先生吗?!”

人影停顿了,望着指向自己的秦弩,压低声音回道:“别拿那东西指着我,没用!徒惹老子心烦!”

“看来是了,公子在家里期盼已久,请先生随我前来。”

潜行者与问话者一前一后离开庭院,走不多时,一栋黑漆漆的屋子显露二人眼前,到地方了。

“先生请。”

相里业有些纳闷,人在这里为什么还不掌灯呢?但他仗着艺高人胆大,毫无畏惧的走进屋里,期待着接下来的会面。

“经年不见,先生风采依旧,不像我嬴氏如今的寥落模样,难说不是轮回。”

“公子妄自菲薄,取笑在下了,倒是公子这些年变化不少,相里业差点没有认出。”

等待相里业的不是别人,正是蛰伏许久的始皇之弟公子婴,也难怪相里业这么说,印象中的公子婴虽有些小算盘,却从来都是意气风发、朝气蓬勃的模样。

一如刚刚因军功获封五大夫的精气神,再加上魁梧身材与军中人无异,怎么也不像面前这个满眼倾颓的青年,唏嘘的胡茬乍一看还以为是中年人。

“赢氏劫难在即,子婴便是想让心中松快一些都不可能,如何不变?

不说这个了,此次我找先生前来,实在是有可比泰山的重要事情相托付,本以为还会像以前那样被拒绝……子婴,拜谢先生!”

相里业没有上前搀扶子婴,这个举动让子婴心中更加激动,因为受了礼意味着不拒绝,立刻一揖到底恭敬异常。

“是因为……大位?!”

“正是!”

相里业低着头:“我来之前探查过了,你那位好侄儿……怕是已经呜呼归天,恕在下无能为力。”

哪知道子婴接下来的表情、话语才真的尽显这几年的变化,面目狰狞道:“我也知道,我也知道嬴胡亥此时八成魂归天外,正因为如此,我才找先生前来一叙!”

“你知道?!”这次轮到相里业意外了:“你知道还不救他,那不是始皇帝最后一丝血脉吗?!

即便你要争位,就不能给他一个更好的下场?”

子婴复道:“先生想不想知道我这几年都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才有如此剧变?!”

“愿闻其详。”

“胡亥乃先帝幼子,自从他登位的那一刻起,我便心知此举大异于先帝心愿,果不其然,此子登位不久,北疆便传来了长公子扶苏自刎的消息……

祸起萧墙啊!正如虞子期当年与我详解的季氏,岂不是祸起萧墙?!

从那时起,我便联络海外异人托付先帝血脉,上书进言休要自毁大秦……

奈何千言万语进不得帝心,蒙上卿还是被他赐死了,接下来先生也知道,这萧蔷之祸来的如此猛烈,以至于子婴疲于奔命多年,仍不能使大秦基业万中存一,在下愧对先帝,愧对大秦啊——”

相里业心中一动,问道:“先帝血脉?!是扶苏公子的,还是……”

子婴揉了一把眼睛,哀声回道:“间或有之……”

“此大功绩也!公子受得相里一拜!”

两人相互施完礼,又安慰几句,然后相里业继续问:“那依公子之意,如今找来在下,可是要迎回先帝血脉承继大统?!”

子婴异常坚定:“不!在下要亲自上阵!非贪功,非慕名,非垂涎权者利者,乃是为了大秦我也避无可避。

至于胡亥……想到几位贤侄惨死的模样我便不能饶过他,救与不救,公心私心皆有,让先生耻笑了……”

“人之常情……何以见笑?!

倒是公子此番找我,还未言明有何要事嘱托在下?”

子婴两眼特别有神,与倾颓的脸色大相径庭:“我想使先生助我早日诛杀赵高,趁着社稷还未倾覆,重扶大秦!”

“公子不知……你现在找在下,能够奔走的或许只有我一人……”

“墨家……?”

“过眼云烟了……”

“我愿与先生歃血盟誓,重扶大秦与墨家,共存万年!”

“咣咣咣——”

“有人在家吗?公子婴?!赵婴在不在?!丞相召见——!”

听到门外的吵闹声,杀气,瞬间漫延。

“辱人太甚——!”

“公子且慢,机会来了!”

第一把六十七章 相邀

赵高不会想到,昔日峄山下的一次偶然相遇,已经使子婴大不一样了;他更不会想到,沙丘之变的时候,子婴才是第一个想到了祸起萧墙之人,并且从此早早给赢氏留了根……

赵高只看到,自己派去请子婴登位的侍者被他拒之门外,非但未恼,反而心中稍松嗤之以鼻,一个王位吓病一个人,此人不过尔尔!

额头搭着一块湿帕,赵高才是真的病了,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一踏上陛阶就胸闷气短、浑身大汗淋漓一点力气也使不出,以至于到手的位置又要让给旁人……

君、臣、佐、使,也许真的每个人一生下来就已注定他的命运,命里无时莫强求?!

一而再,再而三,天命如此,那就遵从天意吧!

退一步想想,即便子婴登上王位又怎么样?反正胡亥都杀了,子婴若是安分守己的做个有名无实的秦王倒也罢了,如若不然……

哼、哼、哼……

“赵成……明堂太庙准备的如何了?今日能否举行大典?”

“兄长,都准备妥当了。”

“赵婴呢?还是不允吗?”

“我派了三次人,赵婴府上每次都是恭敬有加,但是一说到称王,他便这里疼那里痛的装腔作势,胆子小的很。”

赵高疑惑道:“此人以前久于战阵,怎么会只有这点胆量?是否不妥?”

赵成笑道:“那是兄长没见到他现在的模样,眼圈乌黑一看就是整日惶惶,马鹿之争的时候,许多大臣都是这样。”

“原来如此……再去请赵婴,这次你亲自去!”

赵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施礼退出去了。

……

……

“咣啷!”

“赵婴,你别给脸不要脸!我与丞相数次相邀,那是抬举你!关中赢氏可不止你一个!惹急了我,谁做大王都是一样的!”

子婴卧在塌上,大热的天以半截裘被盖住身躯,双手紧握的模样似乎生怕周围人上前来抢,语气犹豫不决:“郎中令,此事并非在下有心拒绝,而是我这身子骨实在撑不住哇,咳咳……咳咳咳……”

赵成冷笑:“你就继续病着吧,希望丞相亲自来的时候,你也是现在这番模样!”

说完之后,赵成转身领着自己的人走了。

子婴有心看了许久,这才从塌上爬起身,走到正在煎熬草药的陶罐处,小心翼翼的煽动火苗照看着。

“公子,你这病装的连那两个奸佞都不信,何苦如此上心一碗汤药?”

“相里先生有所不知,这药不是给我喝的……”

相里业笑得很玩味:“只要赵高前来,在下杀他仅需一剑,你不会是盼着他把药喝下去,然后毒发身亡吧?”

“咳…咳咳……”

“什么人!”

“墨家的人真是没落了,连我这病怏怏的老头子到来都没察觉,难怪身为钜子却形单影只,咳…咳咳……”

来的是个不知几旬的老者,身躯壮硕又瘦弱,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相里业留意到此人露在外面的手脸异常干枯,好像仅仅剩下一层粗皮贴在骨头上那样。

但是这老头的骨头架子很宽大,即使年事已高一副疾病缠身的样子,也能看出他年轻时必然是个壮汉,说不定还曾驰骋沙场。

“未曾请教前辈是……”

“见过老宗正!”

子婴一见礼,相里业顿时明白眼前人是谁了,宗正执掌皇帝亲室与外戚勋贵,说白了就是大秦赢氏的族长,而这个年纪这个身材,只有可能是早已不管事的上一任老宗正——赢腾。

大秦划分郡县的时候,将咸阳所在的一亩三分地称作内史郡,这等京畿要地,寻常人执掌不得,赢腾就曾把这四十二座城邑通通握在手中。

后来征战天下,老头子当年更是一马当先,率先将韩国纳入大秦版图,从此开启了六国的哀歌,那时候,他叫赢腾,也叫内史腾。

“晚辈见过老前辈……”

受了二人之礼,赢腾的眼睛很明亮,像是沉寂许久的宝刀重新绽放光华那样夺目,轻咳两声说道:“奸佞赵高将至,老夫不便与你二人多说,大秦的将来全看今日。

倘若功成,我当与陇西赢氏为你们舞之贺之,倘若赵高不来……”

“前辈放心,相里自问还有几分身手,赵高今日不至,我定亲自到他府上取其首级,以慰这些年被他残害的英灵!”

老赢腾白了他一眼,说道:“倘若赵高不来,太庙之中我也早有布置,定让此贼今日伏诛!”

……

……

“还是不肯?”

“是啊兄长,这家伙似乎被吓破了胆子,我派去盯在那里的人说,他曾几次三番试图逃走。

甚至有一次,赵婴被抓之后以头抢地,声称自己愿意效仿公子高殉葬皇陵,求丞相放过他的两个儿子……”

赵高听完之后忽然坐起身,额头湿帕掉落的同时,他感觉浑身病气也被抽走了,精神一振:“既然是这样,那我亲自上门去请,他若再不从,架也得架到王位上!”

“这……兄长,我想不通!”

“有什么想不通的!天命仍然眷顾赢氏,你是想要一个胆小怯弱的君主,还是再跟随始皇那样的君上?

快,更衣备车,我这病好了!”

车驾越来越豪华,车队的气势越来越雄壮,脚下的路却早已变成另一番模样。

这座大秦最核心的城池,许久没有三人以上的百姓凑在一起闲话家常了,商肆越来越少,剩下的也都早早关门,士人们最喜欢待的各种馆舍,如今更是青苔遍布访客罕见。

一路上,赵高都在盘算怎么迫服子婴,到了地方之后,他发现出来迎接自己的人并不多,陌生面孔尤其少得可怜。

看着那些或矮、或黑、或丑陋不堪的侍女站在风中瑟瑟发抖,赵高的心情如同脚步一样欢快起来,嘴上佯怒道:“子婴怎么说也是公子,为何只有这点人服侍?他府上还有些什么人?”

“回丞相,公子府上的下人全都在此了,倒是屋里……”

“嗯?!”

“屋内有宗正赢腾正在劝解,还有内侍韩谈不离左右。”

一个老头,一个宦官,甚至那个宦官还算得上是故人,赵高放下心来,迈开步子就往宅院里走去。

前后门与各处墙院有兵丁守着,水榭楼阁有军士站着,从大门到内宅,甚至来个瞎子只扶着相隔不远的人墙也能走进去,这个架势,让赵高更加自信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