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拐了拐了
虞周不懂深层次的医理,可是久悲伤肺、常忧伤心算是常识,五年的郁气一朝得泄,他们这些旁观者一个个心里都像堵了石头一样,更别说身在其中之人了。
等屋里逐渐没了动静,大伙推门一看,项超已经睡着了,双手紧紧握着香囊,像是把女儿拥在怀里一般,仔细一看,发现他眉目间舒展许多,众人也就放宽了心。
“真是难以置信,在下照顾他已经四年多,从未见到项将军有如此安睡之时……”
轻轻打了个嘘声手势,公乘蹑手蹑脚的上前把脉,项超睡的很沉,丝毫没有察觉,公乘的眉头却越来越紧锁。
悄悄给项超翻了个身,再试探着摸索一番,这位神医的脸色已经不是难看能形容的了。
等到了屋外,公乘毫不隐瞒:“这位壮士以前受过重创,可谓筋骨俱碎脉络全断,按现在的情形来看,他当时不死已经是上天恩赐,老夫实在无能为力。”
虞周眉头紧锁:“你是说他腰上的骨头曾经断过,损及经脉这才站不起身?”
“然也!”
麻烦了,果然是瘫痪,战场之上肯定乱成一片,骨折这种事本来就不能轻易挪动,何况是脊柱受伤,只是那时候哪儿还顾得上啊,东磕西碰还不知道恶化成什么样子。
看来公乘所言不假,能活下来已经是幸运的了,没法拍片直观的看到损伤,更没有先进的设备和药物,这种在后世都要看奇迹的外伤几乎已经定义了项超的后半生。
“公乘神医,那他的筋脉受损有多重?有无接续的可能?”
公乘阳庆捻着胡须开始思量,最后终于长叹一声:“从脉相看,项壮士下半身经脉已经毫无反应,要想进一步探知,还需金针刺脉才能断定。”
“金针?!魏老最是拿手了,他一定还有办法!”
龙且跟项家关系最近,这家伙已经有点不理智了,居然当着公乘的面喊出让别人医治,这让虞周很担心,不知道现在有没有病不二医的说法,如果公乘拂袖而去那就麻烦了。
好在他完全不介意,反倒颇有兴致的问起来:“小胖子,你所说的魏老何许人也,医术可能堪比老夫?”
虞周请来的人他自己心里有数,可这些少年完全不知啊,龙且双下巴一抬:“魏老通晓天象兵法,就连剑术医道也无一不精。”
公乘了然的点了点头:“这样说来,此老是虞小子的师父了?”
一鳞半爪都能看出来,这家伙果然精明,再去捂龙且的嘴已经没用,虞周也就点头认了。
“既然你们已经有名医在侧,为何还要请老夫前来!”
“先生休要见怪,恩师常年云游不知所踪,何况医之一道包罗万千,周制已有疡、疾、食、兽四医之别,共同会诊一番才能扬长避短。”
如果换了旁人,后半句作死的话虞周提都不会提,可这位不一样了,要知道古来传艺向来是单传,而他的徒弟淳于意率先打破旧俗一口气收了六个徒弟,在临淄济北一代形成齐派医学群体,公乘阳庆作为祖师爷也是很开明的。
“会诊?!”
反复咀嚼之后,公乘叹了口气:“各家所学都是不传之秘,会诊何其难也。”
“这倒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神医,要不等项伯父醒来您再仔细瞧瞧,万一还有些希望呢?”
“也罢,反正医馆已经安置妥当,我就逗留片刻。”
汉塞的茅屋很小,还安顿不下这么多人,几天工夫少年们已经另搭草棚暂时遮风避雨,趁这会儿工夫,虞周开始交代后事。
“那位公乘神医医术了得,可能的话尽量拐上山去,秦营我要尽快回去,你们做好令符就埋在上次见面的地方,有机会我会去取。
还有,你们现在人多,项伯父情形好些还是转到山上为好,一来是为了安全,二来小然她们都在山上,对伯父病情也有帮助,我算看出来了,他现在心伤更比身伤,有亲人在旁心情舒缓更加有利。
回去之后,如果钟离眛没心思再去管那堆事儿,那就让他专心守护项伯父,海盐的事务你们几个帮衬起来……”
“子期你疯了?这是让我们撇下你就走么?”
“听我的没错,人多反而碍手碍脚的,哦对了,龙且,回山之后必须每日搓按项伯父下肢,否则时日长了,他的双腿会更加萎缩,那就不止能否站起来的问题了,重者危及性命。
最好每日架着他到处走走,哪怕不能独自站立,也要习惯双腿着地的感觉,还有就是勤换铺盖。”
“为什么?”
“让你做你就做,哪儿那么多废话,这事儿就交给你跟钟离眛了。”
“老夫也想知道为什么……”
围成一圈的少年顿时被吓了一跳,虞周的脸色有点不自然:“公乘先生什么时候来的?!”
“从你说拐我上山的时候。”
虞周练剑的方式多来自鲤鱼背,也就是说是以定力和轻身功夫打下的根基,自从下山来他还是比较自信的,结果这位当医生的身手居然高到如此地步!一圈人一个发现的都没有,被听了个完完整整!
“先生,偷听人说话可不是君子所行。”
“对别人心怀不轨也不是君子所为啊,再者说了,我是医者又不是君子,说说看,你打算怎么拐我?”
在人家已经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还能怎么拐?
虞周干脆堂堂正正摆开了说:“先生是否想过著书立说?”
“老夫刚过而立之年,并未有此想法,怎么,这也有关?”
“那先生以为学问的精进来源何处。”
“自然是习前人所学再加平日的积累。”
“我倒觉得还有一条途径,那便是相互印证。
比如您擅长把脉而恩师多习金针,如果互通有无那么家师下针更加精准,而您也能将脉络一学钻研的愈发通透。
这还只是两人之力,如果医者更多呢?比如再多个专习药理的医师,金针汤药齐下,那效应岂不更快?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汇众人之力医难治顽疾,如此便是会诊。”
公乘冷哼一声:“说得好听,各家所学都是不传之秘,如何能保证大家都肯坦言相授?
再者说了,天下医者何其少,如果都像你说的那样几人共医一患,如何解救更多百姓?
你这也是有私心的吧?集几人之力共治你的长辈,你有没有想过会有多少病患得不到医治而亡?”
卫涵纳闷道:“你不是说自己不是君子么?”
“那公乘也不是自私小人!”
四十二章 忽悠医生怎么那么难
这位名医实在有点另类,将病患拒之门外是他,送医赠药也是他,说起开明能跟一群少年讨论怎么拐自己,说到刻板又会严守医者仁心,仅凭三言两句就远道而来救治一位几乎没有希望的伤者。
再加他那不俗的身手,真是医生会武术,谁都挡不住。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非君子非小人。
硬绑?能不能拿下不说,翻脸无情的事情虞周都干不出来,少年们更没那脸皮了。
虞周忽然有些想念刘邦了,如果那家伙在这肯定没有心理包袱,连亲爹都想分块肉吃、连亲儿子都能踹下马车的人,恐怕会笑话自己心慈手软吧?
“不瞒先生,在下确实有私心,因为我也不是君子,可您有没有想过,一门学科集众家所长之后会有怎样的变化和精进?
听说咱们的祖先最早发现酒也是仙人所授酿酒法,仙人明言,若想得酒需要七七十九天,结果到了时日,一人忍不住提前打开自己的陶瓮,一看尽是酸醋,而另一人咬牙忍到鸡鸣三遍之后,美酒终于酿成。
这就是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就好比先生一人对于天下病患只是柳絮一般,但是柳絮多了呢?就连骆驼都可以压垮,至于多医病患那更简单了,只看您有没有这样的魄力。”
“哦?计将安出?!”
“广收门徒!一人带两徒,两人收四徒……如此代代相传之后,普天之下再也不会缺少医者。”
显然现在的公乘阳庆还没有日后的觉悟,听完这番话,他并没有什么惊喜表情,只是抿着嘴不说话,看样子很是犹豫。
不过对于虞周的质变与量变一说,公乘倒是认真的思考起来,他是常年行医之人,有些道理都是互通的,就像一个人久居海边,一两次风吹雨淋没什么,时日长了寒气入骨,自然也就质变成了病症。
眼见公乘难以决断,虞周也不催促,话说多了会让人烦,他随手拽过一支蒲公英,轻轻一吹,花絮随即飘散开来。
“这玩意叫什么?!”
“虞小子,看你怪机灵的一个人,怎么连这都不认识,俺都知道这是耩褥草,不过不好吃,睡觉前可千万别吃,俺有一回……”
樊哙忽然闭嘴了,少年们一头雾水,只有虞周跟公乘相视而笑,这东西还有个名字叫尿床草,樊哙当年得饿成什么样才倒了霉去吃它。
“不慕红花不羡仙,
绣绒吐雾舞流鹃;
春心化作沾泥絮,
蓄绿播芳月复年。
樊大哥,其实这是种药材,听说可解食毒散滞气,清热泻火再好不过,最妙的是每一团花絮都有无数的种子,随风飘散之后来年就有无数的花草重新冒头。”
“原来是这样,俺说怎么那么常见,就连灾年都铺天盖地的。”
一首小诗樊哙听了个莫名其妙,少年们也仅觉得有几分韵律,听到公乘的耳朵里可就有更多感触了,七言兴于六朝盛于隋唐,在秦汉多是以民谣存在,可以说朗朗上口通俗易懂。
公乘自言非君子非小人,那就是俗人一枚,俗人有恨有爱只依自己的性情行事,所以显得脾气怪异一些,可也不是全无脉络所寻,而公乘的脉门就在于医道。
就像虞周习武一样,时日长了,身体就会记住某种动作语言,见招拆招时就能在大脑下命令前做出反应,放在公乘身上说就是浸淫医道已久,医药和传道早已渗入骨子。
畅言蒲公英的诗句在他听来那就是说自己,传道、授业、解惑,如果真把这个过程变的跟蒲公英一般,桃李满天下岂不是易如翻掌?难怪孔门有七十二贤,原来如此!
再加上虞周以药说人,更是对他的口味,起码说明他师父是个通医晓药之人,被挠到最痒处,公乘虽然没立刻表态,心中的天平却已悄悄倾斜。
“听你方才所言也是颇懂药理,对于脉络一说你又有何看法?”
“先生,您也太看得起我了,在下年纪尚幼,跟恩师学的都是剑术以求自保,医药之道非常年累月不能建功,因此所知不深。”
公乘顿感失望,也对,自己十几岁的时候还在当药僮,见到前辈大医能说话已经不错了,哪敢妄言学说?
“不过在下久随恩师,听得多了,就是泥人也有几分所得,不如就项伯父伤情小论一番,也好解先生之前的疑惑。”
一擒一纵之下,公乘的心神已经被全部吸引过来:“快些说来听听。”
“脉络之中又分血脉与经脉,血脉畅通则人气血旺盛劲力十足,而经脉主要在于人的五感,我们能听到声音,那是耳中经脉传导,能尝到味道也是舌头经脉的作用。
经脉遍布全身各处,就像一颗参天大树一般,有主干也有细枝末节,细微经脉将收集到的感触传回主干,人也就有了形、声、闻、味、触五感。
而项伯父的伤情就是主经脉受损,导致下半身传导受阻,同样的,身体感觉传不回去,主脉也不能控制分枝,这才身不能动,体无所感。
公乘先生可认同否?!”
虞周所说后面那些公乘一点就通,只是对于血脉经脉之分他还不甚了解:“要照你这么说,血脉经脉岂不是各司其职?大树都有根系,血脉经脉最终又归于何处?!”
“血脉自然属于心脏,而经脉的主导者就是大脑!”
“脑?!这又是何处?!”
“《内经·素问》云:脑为髓海!经脉与血脉相辅相成,心脏处有经脉,所以才能跳动不止,脑海中也有血脉,这才运行不缀,不知先生可否见过好端端就瘫痪之人?
那便是脑海中血脉破损所致,当然了,经脉受损也很严重,如果人体受到过于刺激的反应,或者经脉长久处于紧绷状态,轻者失眠健忘、重者肌理不受控制,这就跟一个浑身大汗之人骤然落水腿脚抽搐一个道理。”
忽然听到血管与神经的理论,公乘有些消化不了,不过他也有自己的理解方式,结合所学医书再往项超身上一想,也就略懂几分。
“所以你找人给项壮士揉搓下肢,就是为了疏通血脉?”
“没错,现在经脉已经受损,如果血脉再逐渐萎缩,那就永远都没有站起来的希望了。
不仅如此,到了最严重的程度,甚至整个下半身都会坏掉,就好比疮疡一样,经常压着就会血脉不通逐渐溃烂。”
公乘的脸色顿时有点变了:“疮疡这种不吉之症你也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