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六章 示好
李国助深吸口气,对蒋奎道:“贵东主还是大方了,这批铁器,实话实说值得十万以上,具体多少还要看倭人出价,不过十万这个价格还是有些偏低。”
蒋奎笑道:“我们东主想和李家结个善缘,价格便是十万,不必增添。”
“大手笔。”李国助出生时李旦已经是大海商,现在更是身家百万以上,光是部下就好几万人,李国助自小就帮着父亲打点生意,豪阔的海商也见过不少,不过上来就少拿几万利润,只图一个良好印象的商人,这么多年也真没见过几个。
李国助赞了一声,又道:“未知道你们的铁器,是不是能正常供给?”
“能。”蒋奎肯定的道:“若李大公子有人可以到京师一带打听,就知道我们和裕升的铁器不仅行销山西和宣大,京师到整个北直,还有山东,河南一带,不少商人都批发我们的铁器返回家乡贩卖,我们在灵丘有几十个高炉,日夜不停的出产生铁,在遵化开新开炉场,日后出铁更多。工部用铁现在也是用我们的灵丘铁,品质超过闽铁。”
“怪不得。”李国助现在才明白,原来这个叫张瀚的东主确实是一个超级大铁商,就象是他的父亲在日本和南洋海域的地位一样。
“叫人下货吧。”李国助道:“银子就按你们说的价给,别的货我们也按市价吃下来。如果你们回去要带漆器,倭刀,扇子,俵物等,我们也会按低价给各位装船。”
船只到日本肯定要带当地的土物回去,一来一回两次倒手才赚的多,日本的货物其实也就是倭刀好买,有三倍左右的利润,其余的货也一般,但总会有利润,总比放空船回去强的多。
“还有,”李国助看了蒋奎等一眼,说道:“晚上请诸位到舍下喝酒,到时候我们再仔细的详谈。”
“多谢大公子。”蒋奎一副求之不得的神色,赶紧答应下来。
……
黄昏时,李旦披着衣服在城堡阁楼的三层看着西下的太阳。火红的太阳已经失去了白天时的热力,四周的窗子打开着,屋中的闷热感觉一扫而空,近海的地方总不会太热,黄昏时的气温已经开始变低。
有仆人过来要关窗,李旦做了一个手式,叫人不要关窗。
他很喜欢吹海风,这种腥咸的味道能叫李旦感觉很好。这会使得想起自己的青年时代,每日每夜都在海上渡过,不停的和天争命,和人相斗,最终他争到了现在的这个地位。
功成名就如此,当然值得自豪,然而一回身,在镜中却是发觉自己腰背已驼,头发已经全白,脸上俱是深深的皱纹,身体一动,以往自豪的体力已经荡然无存,不管怎样的权力和财富,已经换不回自己的青春……
有时候李旦并不愿这么想事,可还是情不自禁。
人生就是这样,青年时想奋斗,要出人头地,老来时感觉时日无多,垂垂老矣,财富和权力又似乎无所谓了,什么也不及青春年少的时光更好。
李旦听到推门的声响,没有他的命令直接推门进来的,只有李国助。
李旦并没有回头,还是在原地坐着说道:“货都点验过了吧?”
李国助道:“点验过了,他们这一船货若都是铁器便好了。那个郑绍来说从江南拉了一半货,我觉得他们真蠢,要是一船都是铁器便好了。”
“人家也是要投石问路。”李旦听到儿子口吻中的兴奋之意,这半船铁器最少能叫李家赚五万甚至更多,虽然李家现在不差这几万银子,可李国助是看出来以后的商机,如果下次来的铁器更多,然后源源不断的运过来呢?
日本国的铁荒太严重了,李国助感觉这是最少几百万两银子的市场,最少这样的船队来几十次之后,日本的铁荒缓解之后,利润才会下调,不过铁器是损耗品,未来几十年内这个银子都是会源源不断的赚到口袋里来。
“此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李旦回转头来,一脸严肃的对儿子道:“凡事想多些,想复杂些,这样事到临头的时候才不会慌乱!”
“是,父亲。”李国助已经掌握了很多权力,不过在垂老的父亲面前还是如幼稚的小孩一般,这叫他有时感觉很无力。
“叫郑一官来,我要详细问他,然后再叫他去盘一盘底。”
“好,我即刻叫他来。”
李国助离开后半刻功夫,李旦听到楼梯响动,接着郑一官推门而入,十分恭谨的向李旦拜伏行礼。
“你起来吧,仔细说说那伙人的情形。”李旦看到郑一官就觉得欣喜,他喜欢这个浓眉大眼的青年,另外他的感觉比一般人敏锐的多,他能感受到郑一官恭谨面具背后的野心。
李旦不怕眼前这个青年有野心,以双方的实力来比就如泰山对比蝼蚁,李旦只是想栽培出来一个得力的人手,将来自己不在以后,眼前这个人可以辅佐自己的儿子。
李国助什么都好,但生长的环境太优裕,掌握权力的过程太顺当,李旦担心在自己身后,李国助不一定能镇压的住那些海盗,郑一官不同,他是草根向上,有野心和雄心,只要适当的扶助,将来可能就是一个有力的臂助。
郑一官讲的很详细,还加上了自己的一些分析,李旦感觉郑一官分析的很透彻,但他还不是动声色的吩咐道:“这样看来那个姓蒋的只是人家派过来打头阵的探子,身边的人可能也是差不多一样的角色。一官你一会去和他们再聊聊,最好能打听出来他们在自己那边具体是做什么的,是什么样的地位。”
“是!”
“晚宴时叫我,我也去见见他们。”
郑一官答应着要退下,李旦一脸温和笑意的道:“一官你好好做,将来必有大出息。”
……
李国助为了撑场面,把平户这里有头有脸的海商叫过来不少,郑一官的舅父黄程也在其中,他也是个颇为成功的海商,另外就是一些李家集团中的头面人物,包括一些大头目和船长,人员济济一堂,在李府的厅堂里足足摆了五桌才坐下。
蒋奎对李国助道:“大公子,不来不知道,原来我大明人在倭人地界还有这般的庞大基业。”
“这些说到底还是人家的地盘。”李国助不以为意的道:“在台湾笨港才算是我们自己真正的基业。”
蒋奎此前得过指点,笑着道:“我听说是颜思齐不满幕府,想要在倭国这边抢占地盘,后来被人发觉,无奈之下跑到笨港立寨安身。”
李国助有些诧异的道:“这事知道的人并不算多,尊驾还真是博闻。确有此事,颜思齐在笨港有营寨,还从福建那边运了不少人过去种地,台湾那边也是一个转运的港口,有不少往南洋的货物都从那边转运,那边荷兰人也比较多,打交道方便一些。家父每隔一阵子就要去笨港处理一些事务,所以说笨港一带算是我李家和颜家共驻,并不是哪一家的地盘。”
蒋奎不动声色的道:“不过听说颜思齐那边的人多些?”
“嗯,他的部下虽不及家父多,但胜在大多在台湾和福建近海。”
李国助不愿就这个话题在说下去,他虽不觉蒋奎在打什么主意,但这些事涉及到李旦和颜思齐的势力划分之事,还涉及荷兰人在内,情况错踪复杂,少说为好。
接下来李国助也想盘些蒋奎的底细,蒋奎也说些和裕升的情况,这些事也瞒不了人,只要有心到京师和张家口一带打听就能打听的十分清楚,连大同都不必去,况且在此之前郑一官也来问过,李国助问了半天,后来才知道张瀚还是一个官员,在大同是政商两边都能捞的大鳄,连宣大总督和总兵级别都经常走动,和巡抚还斗个旗鼓相当,知道这些以后,李国助大为惊叹,他当然知道蒋奎不是在吹牛,这些事瞒着没用,吹牛更加没用,况且以李国助的经历远比普通人要丰富的多,蒋奎是不是吹牛,根本不必多想。
这时人群一阵骚动,一个五十到六十之间的老人在郑一官的陪同下走进厅堂里来,一见这老人进来,众人纷纷起身,李国助也赶紧站了起来,蒋奎看看郑绍来,见这个福建人出身的北方船长也是一脸狂热,他知道眼前这人必定是李旦了。
李旦身量不高,南方汉人很少有高大身材的,但这个矮瘦老人往蒋奎身前一站时,蒋奎竟是不敢与他对视。
这么一个人,少年时闯荡南洋,中年时就在日本人和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和荷兰人中享有大名,拥有近千船只和数万部下,倭人敬之如神,就算是身量不高,眼中一片平和,根本看不到杀气,蒋奎这样的汉子却是在气势上远不及对方。
李旦开口道:“蒋兄弟远来辛苦,是以我出来同你喝一杯。”
蒋奎忙道:“老当家万万不要这般称呼,叫我一声蒋昌明便可。”
李旦微微点头,说道:“昌明远来辛苦,旁话先不说,你我先干一碗。”
“多谢老当家。”
蒋奎毕恭毕敬的把酒碗端到额间,然后自己先饮,接着李旦也是拿碗满饮了一碗,李旦已经年老,看着身体也不是很好,不过这一番痛饮毫无迟疑,引起四周无数人喝采叫好。
...
第三百六十七 预感
接着李旦与温忠发等人同饮了一杯,然后邀蒋奎到自己桌边坐。
“昌明你在大同时,原来是你的东主贴身的护卫头目吗?”
“在下之事并不止如此。”蒋奎道:“除了统率护卫,还有一些日常的杂务交代给在下去做。”
蒋奎在大同时其实专职只是护卫,别的杂务就是记录和档案工作,也是有军令和军政两司后,特别是有侍从司之后越来越正规化,蒋奎平时也有很多公务要做。
不过这一句答话是张瀚在他临行时特别嘱咐的,如果李旦感觉蒋奎就是一个纯粹的打手型的护卫,恐怕会低看蒋奎一眼,不好继续交结。
“原来是心腹。”李旦在心里对蒋奎的评估上调了一级,他缓缓道:“你们东主的事我听说了一些,少年得志的英才,又是世家之后,在大同乃至张家口,京师都很吃的开,相比之下,我只是一个不得志的海商,差的太远。”
蒋奎道:“老当家这话在下实在难以苟同,我家东主提起南边之事就对老当家赞不绝口,言下十分佩服。现在鄙东主有意海贸,所难者两事,一者是需要有稳固的吃货下家,我们的根基在北方,南边的事几乎无人懂得,在下跑了这一趟之后才知道天下之大,而老当家在倭国乃至南洋一带的实力无人能比。二者,便是我们和裕升货物繁多,我们也不是光跑铁器这一样,铁器日后也可以由老当家这边主销,其余货物还需要有转口囤积的地方,毕竟我们东主的势力并不及天津,不便将大量货物放在那里,若是在海外有立足之地,那真是再好不过。”
蒋奎说话时李旦眼睛半睁半闭,但他一直在用心听着,这时他也是明白蒋奎已经把盘口给开出来了。
铁器这一项并不是人家的全部底牌,但对倭国乃至南洋地界,铁器绝对都是响当当的硬通货!
要是李家能把这个专卖权拿下来,人家固然赚钱,可李家有可能赚的更多,而且利益并不止是白银那么简单……李家能控制铁器专利贸易,比起生丝和瓷器鹿皮白糖等货物来,李旦更容易得到倭国和南洋各夷的敬服。
没有关系和人脉,谁能控制铁器贸易?
就算是大明,早期对蒙古和东虏都是向来禁绝铁器贸易的,只有抚赏时会赐给少量铁器和盐,“盐铁”专卖,岂是等闲?
大明内部都在缺铁,海外贸易怎么可能有大宗铁器出现?
和裕升的铁器,不仅可以大量供应,质量还远超海外出产,不论是铁质还是作工都是一流!
李旦真的动了心,他虽然垂垂老矣,可他还有嫡脉子嗣,人都是这样,有了儿子就是有了自己的家族,有了血脉流传,就情不自禁的想替儿孙打算。
李国助不是什么有大本事的人,李旦经常怀疑这个儿子能不能守住基业,如果和裕升和李家能保持长期的合作,不仅有庞大的利润,而且会有很强的势力地位,到时候就算有些人心怀不轨,在绝对强势的李家面前也只能忍着。
李旦盯着蒋奎道:“我李家愿和张东主长期合作,不过我要如何才信的过他?”
“在下要回大同一趟,我家东主会派一个叫双方都信的过人的前来,长期在此。”
“嗯,我已经年老,有话就直说了,最好是派至亲前来。”
“而且最好年轻些。”蒋奎道:“你我两家都要长期合作,有一个年轻些人长期在海外与大当家合作,知根知底,较为妥当。”
李旦没想到蒋奎如此识趣,把自己内心隐秘的话也说出来了,他对蒋奎简直有些欣赏,如果不是蒋奎只是一个普通的护卫,他简直想就叫蒋奎留下,李旦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能调教出这样一个护卫头目的人,一定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人!
“你说的很是!”李旦按下心中的情绪,不动声色的道:“我老了,希望国助能和你家东主派来的人,长期合作好。”
“老当家的意思,在下一定一字不漏的带回去。”
“你们想要一个港口,除了囤积货物,做海贸生意,是不是也想建立自己的船队?”
蒋奎并不回避,坦然道:“我家东主确有这个打算,他做事向来是靠自己,不愿靠别人,如果我们能有一支武装,总好过事事仰赖别人。”
李旦轻轻一笑,说道:“你家东主确实是一个有雄才大略的人,不过你可知道,我有一百多艘能打仗的战船和能打仗的人手,这是花多少年攒下来的家当?”
“万事开头难。”蒋奎道:“最难的不是去做,而是不做,越不做就越难。”
“好一个不做就更难。”李旦击掌赞了一声,不过还是摇头道:“你们北方人,想做这样的事太难了。上头的人倘若不识水性,不懂大海上的事,下头的水手也不会服。你要知道,跑船的人随时能当海盗,这些人桀骜不驯,不是那么容易管束。而且,水战和陆战也不同,一艘战舰要花不少银子,就是无底洞,不要说打仗一下子就沉了,一死几十人上百人,要抚恤,就一艘船,说一声遇着风浪,要么触礁,说沉也沉了,你家东主再有钱,也要想想这是一个投钱的无底洞。”
蒋奎也确实有这方面的担心,一船几十吨位的福船,造价最少也得好几万两,关键是制造的过程也很漫长,结果到了海上,可能刚行驶几天就遇着海盗,被抢了。或是行驶途中遇着风浪,沉了,或是触礁了……总之没有人能保证船只的安全,只有李旦这种海上群盗之主,才可以在风平浪静又成熟的航道上安稳行驶,遇险的几率降到最低。
和裕升要建立船队,就算和李家有商贸的关系,但毕竟不是李家的船,种种险境要自己去闯,局面要自己去开拓,这其间会遭遇多少困难,蒋奎不想多想都知道。
他态度有些谨慎的道:“此来之前,我家东主对这些事有过吩咐,现在老当家的话我没有办法回,不过依在下对东主的了解,他是那种百折不还的脾性,应该还是会继续按之前的想法来做。”
李旦有些好奇的道:“你家东主如此年轻,却是叫你们这些人归心么?”
蒋奎道:“老当家现在看在下还算人模狗样,是个人物,在跟我家东主之前我只是一个瞎乱的喇虎,这几年一直跟在东主身边,好歹算是有些长进。”
“哦?”李旦沉吟着道:“若将来你也在海外,渐渐拥有一支船队,从底下的副手到水手都对你归心效忠,你不会自立?”
蒋奎并没有生气或着急,神色还是很平淡的道:“老当家说这话不如赐在下一死,就算死了在下也没有想过要背叛东主,有这种念头都是我等最大的耻辱。而且,我家东主自有手腕能叫人不会生出这种想法来。”
“我明白了。”李旦站起身来,神色也有些郑重……和裕升的张瀚,他瞬间在心里连续念了好多遍。李旦现在明白,能调教出如此属下的人,绝不会是一个普通的商人,李旦的嗅觉很灵敏,要不然他也不会在西班牙人向他动手前逃出吕宋,他总能感受到一般人感觉不到的东西,现在他的感觉就是张瀚这人非常了不起,是一个值得长期合作的对象。
“送老当家。”蒋奎先出声,旁人也都站起来送李旦。
以李旦的地位,当然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昌明贤侄,老夫等你回来。”李旦向蒋奎点点头,又看了一眼温忠发和王璋等人,感觉这伙人都不凡,李旦心里更是有一种感觉,将来这个张瀚,可能在海上也会有一番作为!
李国助撇下旁人,赶过来送李旦回后宅。
“国助,”李旦道:“这伙人了不起,他们要带货回去,你尽量帮忙,和那蒋奎一伙结个善缘,等他们下次再来,必定要谈长期合作的事,他们还想要一个地盘,到时候允许他们在笨港结寨,我会和颜思齐说。”
“父亲大人,这注下的太大了吧?”
李国助道:“听说他们现在这艘船还是租的,一半货都是别人的,咱们有必要对他们这么看重吗?”
李旦哼了一声,说道:“你看吧,下次他们最多三个月就过来,而且再来的时候这船肯定就是他们自己的了,还有可能是两艘船!”
“他们要港口结寨,是不是要在海外囤货?”
“说是这么说,不过我看那个和裕升的东主其志不小,很可能是想拥有自己的势力。”
李国助有些不安,说道:“会不会威胁我们李家?”
“小家子气!”李旦瞟了儿子一眼,说道:“是不是威胁得往下看,你现在几万人当部下,几百条船,人家一艘船还没有,你倒担心起来了。”
李国助这一次并没有被一训就退缩,他道:“那个张东主看样子是能做大事的,凡事要想久远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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