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掌旗
在袁崇焕沉思的时候,一个负责收捡每日公文的九品文官走了过来,袁崇焕见了,轻声道:“且不忙收拾,待本官离去后你再过来。”
这个穿绿袍的文官并不离开,而是叉手一礼,沉声道:“老大人,下官有些话想说,不知老大人是否愿意听下官一言?”
袁崇焕瞟了这个低品文官一眼,说道:“你叫周文郁?”
周文郁知道袁崇焕在盘他的根脚,当下赶紧答道:“是,下官周文郁,天启三年任右屯仓大使,那时候就归大人麾下使唤。”
“哦,你此前做何勾当?”
“下官此前并未为官。”
袁崇焕顿了一下,他知道周文郁的意思了。在此人为官之前是一页白纸,非是什么势力的大佬安插过来的私人,而此人当官就在自己麾下,可谓是一手使出来的老部下,忠诚方面,对方也是请他放心的意思。
“好,你有什么话要说?”
袁崇焕并未摆出可亲温厚的嘴脸,很多高官在位置高了之后,对下面的低品官员或小吏一般都会用这种拉拢的办法,反正不费一个钱,袁崇焕不同,他对部下和最信任的人一样的严肃端毅,但越是这样,底下的人反而越服气。
周文郁等这个机会已经好几年了,他也是一个有野心的人,野心如野火般的在身体内熊熊燃烧了好几年,他想等一个攀附的机会,一个展现自己才华的机会,他是一个不甘人下的人,但资格能力一直没有获得众人的认可,如果不抓住这次仅有的机会,恐怕这一生只能当个佐杂小吏了。
他不甘心,他有文才也有武略,文能诗能赋能写文章,武能上马开弓拉箭,箭不虚发。所以周文郁一直认为自己是人才,不甘心沉沦下僚。
“老大人,愚以为不必逼迫祖、赵、满三位总兵派出精锐助战。”
“此何意?”
“此番大战为马总兵一手促成,并亲临右屯指挥,三位总兵的顾虑很有道理,都不愿为他人做嫁衣裳,老大人强行征调,等若强按牛头不喝水,殊为不美。”
袁崇焕此时脸上反有笑容,含笑听着这周文郁说话。
周文郁心中打了个突,知道这是袁崇焕生气前的前兆……如果他把袁崇焕自己的思路打断,说的就是这些屁话,恐怕今晚的下场将大大不妙。
“还有一句诛心之语,恕下官斗胆说了。”周文郁看着袁崇焕的脸色,将心一横,说道:“老大人,如果老大人谋的是辽东巡抚的位子,那么下官劝老大人不管怎样要派出精兵,甚至自己亲到河边指挥,一定要将耀州之战打胜。如果老大人不甘一生只做一个巡抚,想谋蓟辽总督或是辽东经略一职,此役则坐视其败可也。”
袁崇焕心砰砰跳了好多下,也亏他这么多年一直板着脸,所以在周文郁说出这样大胆的话之后,袁崇焕的脸色丝毫未变,只是显露出些许的惊异感觉。
周文郁知道对方还在等自己进一步说话,当下大着胆子又道:“此战胜,阁部大人就稳了,就算自己还想求去,但朝中没有他老人家的位子,回家闲住,魏阉都担不起这个责任。阁部在,辽西稳如泰山,复地二百余里,并且有野战功勋,若换人来,怕是立刻丢弃已复失土,龟缩关门固守而已,大好局面,一朝尽丧,谁敢再攻阁部,一旦皇上追究,怕是弃市都有可能,拿脑袋来替人当政争的棋子,还是不要了。就算魏忠贤本人也不会做这等蠢事。皇帝虽然每天在深宫里打木匠活,但辽西是天启最关注的地方,甚至东江也是天启最关注的地方,这几年连续多次发放内帑给东江,以大明皇帝的德性,收买大臣才送五十两银子,天启却是一次就十万八万的给,东江早期能立住脚靠的可不是哪个大臣,而是皇帝实打实的真金白银的支持。
以皇帝对辽事的关注,如果孙承宗获得了主动出击的野战胜利,除非他自己横了心不想干了,任何人也撬不动他的地位,皇帝的信任和倚重,广泛的人脉和相当高的威望,相当老的资历和实干的经验,这样的经略简直是逆天般的存在……袁崇焕果然心动了,眼前这个周文郁确实有两把涮子,把自己内心深处藏的最深的担忧给一下子指明了,连自己迷迷糊糊没有想明白的东西也是清楚的说出来了。
确实是如此,如果袁崇焕安心在孙承宗麾下当一个辽东巡抚,那么就按现在的格局安生做事,老孙头处事很公道,而且对此前的辽东巡抚有相当的不满,现在罢而不弃。巡抚位子在袁崇焕眼前不远了,只要再努力一把就能到手。
但对袁崇焕来说,当一个巡抚就真的能知足吗?
他知道自己的内心,甚至眼前这个周文郁也能看的出来袁崇焕的内心。
这个被京城人瞧不起的南方蛮子,又矮又黑又瘦,貌不惊人,这副相貌在唐时怕是考中进士也没有办法当官。就算在大明,也是要讲究儒雅的风度和中人以上的相貌,还有身高个头,谈吐和书法等缺一不可,位至阁老的,一般都是言语书法能力过人,品貌相当出色的大人物,袁崇焕这个小人物在京城实在太不起眼了,如果不是趁着辽东惨败时放言去关外考察军事,并且故意说大话引起人们的关注,并且真的仗剑匹马出关,谁又能知道这么一个出身岭南的黑瘦南蛮?
广宁之败,袁崇焕又抓住一次机会。后来孙承宗和王在晋之争,他又站在了明显会胜利的阁部大人一边,一次又一次的机会换来了身上的这一袭红袍,现在又是一个要紧的关口了,正如周文郁所说,是十年内只做到巡抚,还是等候辽西变局,争取在短期内有更大的发展?
“此战是阁部大人和马将军的首尾,终究不是本官负责。”袁崇焕心中有了决断,含笑对周文郁道:“下次这种诛心之论还是少说罢,不然人家还以为本官真的能做多少事一样,自视太高也不是好事情啊。”
周文郁几乎要瘫在地上,他知道自己过了这一关,自己没事了,而且会获得袁大人的信任和重用,因为如果对方想把他当夜壶一样用,用完就丢开的话是不会和他说这种点醒他谨慎小心的话语的。
“下官知道,老大人放心。”周文郁知道这个时候要镇静,所以他尽可能用平和的语气来回答。
袁崇焕哈哈一笑,说道:“文郁你看样子膀大腰圆的,不象是纯粹的文士出身啊?”
周文郁道:“下官自幼习武,老大人见谅,下官还想过要考武进士呢。”
“哦,赵总兵就是武进士出身,现在也位至总兵官了。”袁崇焕解了一道心结,显示出心情很好的样子,他对周文郁道:“既然你曾经认真练过武艺,本官现在想叫你换个职位,你看怎么样?”
周文郁哪会怎么样,当下毕恭毕敬的道:“请老大人安排,下官无有不从。”
“你从明日起,就当我的掌旗官吧,以后每日都在我衙中应差,我有事情,好随时交代你去办理。”
掌旗官就是护卫中军辕门大旗,象当时的总督,巡抚,兵备道,都有自己的旗帜,和总兵,副将参将们一样,在战场上有明显的指挥序列,通过旗帜来确定方位和指挥权力,明末时总督巡抚兵备道一级的文官也经常要上战场,不仅上战场,还要经常参加实战,当然如卢象升那样猛到挥刀斩人的文官也不多,一般就是在中军位指挥,到崇祯年间,就经常有总督巡抚一级文官战死或被俘的事情了,王朝末世景像,相当的凄怆。
现在这个时候,文官亲上战场的事毕竟还不是很多,掌旗官没别的事可做,就是一个官员亲信心腹的坑占着,然后每天在官员身边伺候打转,做一些打杂的事情,和中军官感觉差不多,不过位置要低一些。
这时袁崇焕咳了一声,说道:“天敕,天相,你们俩出来。”
从转角阴影处转出来两个高大的身影,在室内他们俩也穿着锁甲,不过套在圆领长袍之内,并不太显眼,右手按着腰刀,两人都是腰背挺拔,显示出良好的军人风范。
“这两位一位是我的贴身护卫,袁天敕,另一位袁天相是我的护印内丁,平时我的官印由他来看管保护。”
袁崇焕介绍过后,周文郁才知道袁大人身边居然还有这样隐藏起来的力量。
文官身边当然也会有苍头长随,但很少有武力值很高的内丁,辽东这里情况有些不同,不少文官也招募了家丁,在战场上靠着武力值超高的家丁帮着逃走保命。不过袁崇焕向来不显山露水的,周文郁这种文官还真不知道袁大人身边有这等厉害的近卫和掌印内丁。
“天敕,”袁崇焕吩咐道:“你带着周掌旗官去一趟柳河,就近看看情形怎么样,然后再护卫周掌旗官回来我这里,我有话要问他。”
周文郁知道是袁大人要他就近观察那两个营的营兵战力如何,这等事怕一个护卫会看不清楚,毕竟近侍武力强悍,未必能看的出来更深层次的东西。
当下他和袁天敕一起答应着,然后便一起告退出来。
=
求一下月票,排名有点难看,各位朋友出把力,帮我往前挤挤。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 水营
马世龙等人在宁远没耽搁多久,在十六日时他们赶到了右屯。
两个营的战兵已经集结完毕,是从鲁之甲的前锋营,李承先的营头,还有驻宁远各处的冲武营还有定武营等各营抽调过来,由各千总率领,等马世龙赶到的时候,各处兵马基本齐集,凑起了一支不到两千人的战兵队伍。
由于全部是战兵,并且是在各精锐营伍里抽调而出,右屯到大凌河一带都是甲光耀眼,很多屯民和难民都感到振奋,仅在数年之前,辽西只剩下一道关门和宁远孤城,三年时间,在孙阁部的主持下不仅复地数百里,还有了眼下的军容军威,真是令人感奋。
马世龙在右屯开始催促水营,务必在十七日赶到河口,然后搭造浮桥,大军定于二十五日全部赶到三岔河,从大凌河到右屯一带距离三岔河只余不到二百里路,数日时间足够全部赶至,水营定于二十三日作事,二十五日前必须要将浮桥搭造完毕。
待周文郁和袁天敕赶到右屯时,正好遇着从二家沟赶回的差官,周文郁人面很广,拦着差官问讯,那差官只把头摇,说道:“金游击还是说要修船,一时赶不上,但也没有说是不是一定赶不上,弄的鲁副将李先锋他们跳脚大怒,却又没有办法。”
“嘿,真是热闹。”周文郁见左右无人,便向袁天敕解释道:“天敕兄有所不知,金冠等人俱是辽西将门,对马总兵向来不买帐,这一次水营之事看来也是故意为之。”
袁天敕久在袁崇焕身边任护卫,对外界的事所知不多,他有些好奇的道:“难道他不怕阁部大人责罚吗?”
周文郁含笑道:“我兄难道不知阁部大人?所谓重将权之后,对诸将向来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以恩结诸将效命。说实在的,阁部大人在辽西的威望是高,但没有太多的人惧怕他,主要是老头子太心软。象赵总兵那样,老头子把车驾给他,赵总兵就一直用心出力做事,但这毕竟是少数,多数人就指着在阁部大人手底下分肉吃,真到了要用心做事时就以门户之见百搬推诿,阁部大人就算愤怒又能如何呢?这帮人是他保举任用的,是他养肥了的重将,处置一个就有一串的人不满,等于自断手脚。老头子固然要支持马世龙,可是金冠代表的势力孙阁部他老人家也不能不管,这金冠敢这么拖延,一则是水营定然真有船只保养不力的事,二来就是成心敷衍,反正算准了不会拿他怎样,当然不会出心出力,帮马世龙一个外来的总兵在辽西立下大功。”
“咳!”袁天敕知道周文郁说这么一大通是叫自己转达给自己家主听,他从岭南感袁崇焕忠心,佩服袁崇焕一个文官的胆识,这才和袁天相等四人成为内丁,并且连姓都改了,四个人都是武艺高强的好汉子,不到袁府当内丁也会有好的去处,改姓易名成为家仆,主要还是四人都有一腔热血和爱国报效朝廷的心意,谁料上层居然是这么勾心斗角?不说别人,就是袁大人不也是有自己的一番计较?
“家主上位的话,一定会做的比任何人都好,这些骄兵悍将,也就我们家主能震慑的住,家主有自己的苦衷……”
袁天敕这般安慰着自己,脸色好看了很多。
“我们继续前进吧。”周文郁头一次办这种外差,兴致勃勃催促袁天敕赶路,在他们身边,碧绿的树木和长及人高的灌木形成了大片的草从,道路上时不时的有差官和驿使经过,也有少量的佃农和庄户扛着锄头在道路边慢慢行走着,遇到官差和调动的铁骑兵他们就站在路边,向这些保护自己的骑兵们打拱致意。
路边除了灌木和树木外,已经有了大片的田亩,周文郁知道从右屯到宁远再到前屯,这一大片方圆五六百里的地方能开的地都开了,收拢的难民有二十万以上,其中除了少数自己垦荒的外多半都是依附在各级将领之下的佃农,相比较自己开荒屯田,给将领当佃户要轻松不少,最少赵率教和祖大寿都会提供种子耕牛,还会给佃农入伍当兵的机会,逃难之人,有安稳的地方种出一口吃食来就满意的很了,何况还有各种帮扶。
周文郁也没有靠近过这么边境的地方,他饶有兴致的一直观看着,袁天敕也是一样。
越往前后,小型的军堡就越密集了,在一条蜿蜒的大河西边,似乎还有一个数里方圆的大型城堡建在河岸不远处。
“那是大凌河堡。”周文郁对袁天敕叫道:“咱们再往西南走几十里就是三岔河了。”
大明原本在辽镇拥有大量的军堡驿传,特别是在几个关键的点上,辽河的河套区域,广宁对蒙古边境和一直到三岔河沿岸,诸如西平堡等军堡就是这样沿河一路绵延而下,隔断辽西和辽中。
在辽中则是有沈阳和辽阳等大城,南方是辽南四卫为密集防御区,在辽东除了北部的河套各堡之外就是以抚顺关为核心,北部的开原和铁岭,南边的宽甸六堡到边山关凤凰城一带,整个防御体系相当的配套,也使得大明牢牢掌握了后世辽宁省差不多大的地盘,外围控制区域则是建州部和海西四部到长白山部的沿山脉地带的女真部落,再到北边的索伦和鄂伦春,那是松花江和嫩江流域,再北部的黑龙江流域大明只在国初涉足过,其后就几乎彻底放弃了。
总之整个辽镇一直处于军事前线,有泰宁卫和福余卫两卫蒙古各部,还有女真各部一直为患,所以辽镇一直没有设州立府而是一直保持着军镇的建制,并且修筑了大量的军事设施,孙承宗任经略之后开始大范围的重修军堡,包括被夷平的锦州,前屯,右屯,中左所,大凌河堡,小凌河堡等处都重修了,在这些地方安置了好几十万逃亡难民。
周文郁没有时间感慨,也没有这种情绪,倒是袁天敕一直闷在宁远城里很少出来,这一次算是开了眼界。
特别是途中有大量的骑马官兵也是在往三岔河下游柳河河口方向赶,甲兵耀眼,士伍腾壮,令袁天敕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豪情,这么威武雄壮的队伍,为什么包括家主在内的这些大人物都认为打不赢建虏哩?真是奇怪!
……
鲁之甲把自己的中军立在离河三四里远的地方,毕竟河边蚊子太多。
四周到处都是帐篷,来来往往的将士吃着干粮骂着粮,有一些机灵鬼脱了甲胄和衣袍,光赤条条的在河里捕鱼,逮上来鱼要么煮汤要么烧烤,居然也能大打牙祭。
这里已经荒芜太久,原本的农田早就长满了杂草,有一些倾颓的村庄也象是**一样,砖瓦建筑都长满了野草和绿苔,草房都塌了,住在这种村落里还不如住野地,好歹野地宽敞干净,不象住村里象是住坟地里一样。
事实上每个村落里都会有白骨,有不少人家还保持着侵略者进去时的模样,家具混乱,有人死在门口,有人在屋里被杀,还有人死在床上,累累白骨上满是箭孔刀痕,当初后金兵一直打到宁远附近,拆除了锦州广宁沿河一线的城堡,屠光了沿线的村落,杀害了大量汉民,由于并未打算占领,屠杀相当残酷,并且根本不可能收捡尸骨,两年多时间过来,当年的伏尸成了白骨,整个村庄都是这样,一个村庄是这样,一百个村庄还是这样。
鲁之甲巡看了几个村庄,心中也是颇觉沉闷和愤怒。
虽然这样的情形见多了,但将门世家出身的武将,不能不感觉到惭愧。还好鲁之甲已经见多了这样的场景,他很快压服了自己愤怒的情绪,将不可因怒兴师,更不可叫愤怒影响到自己的情绪和判断。
李承先也是一个叫鲁之甲放心的副手,力大无穷,勇猛无比,虽然有些功利心,看到马世龙和鲁之甲受到阁部的信重而主动靠了过来,数年间从都司一直做到参将,但总体来说这个人老于军伍之事,样样门道关窍都很清楚精通,而且武艺娴熟,弓马本领那是相当的高。这样的人当前锋鲁之甲还是放心的。
李承先正在放声大笑,几个千总正在向他半跪行礼,李承先将这些各营过来的军官一一扶起,然后吩咐人给这些新来的骑兵提供军粮等军备。
除了马吉和周守桢外,还有生员刘伯镪和率二百三十员难民执简陋的兵器在河边扎营,这些人也由军中发给行粮,与正经的铁骑兵车炮营相隔开来。
在河对岸也联络上了,一个姓周的生员率部份耀州逃民潜伏在对岸,待大军一过去就负责带队,从娘娘宫港口到苇子渡,大军就可以顺着耀州驿的大道直攻耀州城了。
“承先,”等李承先回到中军时,鲁之甲迎上去道:“现在到位的除了我们的家丁之外,就只有马吉和周守桢的二百五十人,还有二百三十人的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