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狂流(一)
三井财阀的大厦里,三井真一的父亲,现任财团的掌舵人盘腿坐在地毯上,身边放着一盏油灯,灯油在燃烧中腾起袅袅青烟,奇异的浓香在房间里氲氲着,三井真一跪坐在一旁,微不可查地皱着眉。
这烟雾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暗想着,稍稍挪了挪屁股。
三井信友深深吐息一阵,继续说道:
“你比你两个弟弟更会用脑子,但比起他们,你少了些果断和决心。”
他微微睁开一只眼,整个房间只有油灯昏暗的蜡黄微光,他看不清女儿的表情,不过他相信三井真一此时表情不会很好看。
“既然想从对手身上得到什么,那么无论是谈判还是开战,都要全力以赴。你这么犹豫着,是在等什么呢?机会都白白错过了。”
三井真一沉默着,她不能跟父亲辩解自己是想“以打促和”,因为老爹没让她说话。
因为刘刹何跟大蛇神社作为破坏三井锳介项目的实际执行人,并没有被父亲惩罚,三井真一不确定自己做出剿灭刘刹何的姿态后父亲会有什么反应。
控制欲强的首领对下属的戒心很重,不巧的是,三井信友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在执掌财团十多年的时间里,开除了不少忠心耿耿但锋芒毕露的下属,仅仅是为了维持自己的安全感。
在自己确实掌握财团之前,还是装作乖乖的吧。
她如此想到。
“你总是爱惜羽毛,喜欢利用其他人帮自己完成目标。借刘刹何打压锳介,借其他财阀压制刘刹何……可惜你没有等来人家的求和请求,反倒等到了川稻会的反咬。”
说到这里,三井信友露出一副“叫你别做非要做,吃亏了吧”的笑容:“如何?明知是他却找不到证据,现在被皇族和官府盯上,不好折腾的感觉不好受吧?”
三井真一咬咬牙,不吭声。
怎么可能好受?如果是自己先声夺人,还能用快速解决问题先造成既定事实,这样一切都好解决了。现在因为她不清楚老爹的打算和自己避战心理,事情就坏起来了。
手下的律师和侦探们再怎么撕咬,抓不到川稻会核心成员的话都咬不出幕后指使人。自己的犹豫给了刘刹何从容游说的时间,现在的情况是,官府和皇族收取了大量贿赂,给予对方有限的支持,多次阻拦三井财阀用司法以外的手段压制川稻会,调查也困难重重。
三井真一想着想着,咬着指甲面色难看。
再说这是谁的问题?我又不是战争狂热者,只是个开公司的,寻找新经济增长点和谈判才是本分好吧?谁会上来就大打出手?又不是只有肌肉的大猩猩……可恶!老爹也是,偏偏这个点回来,专挑我最狼狈的时候!
什么立即压制,老爹你疯了吧?即便是现在东瀛首相换届,大权暂时空虚,那也不是一个财团公然挑战国家的契机!舆论不要了吗?国际能容忍吗?
给自卫队提供消息和经济援助已经是上限了,所以我才说富士,三和,劝银他们是叛国啊!跟灯塔国的军队合起伙来封锁富人扎堆的江户川区,这就等于自绝与东瀛!
她越想越气,后槽牙咯吱咯吱地磨着。
见鬼!以往大家不都老老实实的么,怎么现在皇族跳了出来,连其他财团也不甘寂寞?这样下去什么时候能解决大蛇神社?事情一起闹起来,难免有人觉得是大家合起伙来欺负官府,这样下去即便想翻脸都没机会了,民众和舆论不会给我进一步扩大的机会……不如说自从江户川区被封锁之后,整个社会都警惕起来了!
“不过你做的很好。”
三井信友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陷入纠结的三井真一为之一愣。
“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他微微晃动脑袋,修理得一丝不苟的络腮胡上跳跃着昏暗的烛火,刀劈斧凿的刚硬脸型布满皱纹,虽然他是一个长相普通的老人,但仅凭气质就能让他在一众老者里脱颖而出。
三井信友睁开眼睛,用欣慰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女儿:“你比你的弟弟们做的都好,真一,只差一点,只差一点我就可以让位了。”
“不敢当。”三井真一猛地窜起来,鞠躬九十度,鬓角冒出点点汗水,诚惶诚恐道。
“哈,我是真的为你高兴。”三井信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示意她不必多礼,信友收拾了铺在地上的毯子,熄灭油灯,一个响指让智能系统打开房间所有的灯光,他从静心的修行者重新变回垄断国家命脉的财阀主人,眼神前所未有的明亮。
“你一定觉得爸爸老来糊涂了吧,竟然需要靠这种东西。”他晃了晃手里的油灯,笑容有些无奈。
那灯油有着琥珀色的光泽,即便剧烈摇晃也不怎么流动,几乎算得上是固体了。
“用镇定剂和罂粟制作,燃烧后能提神醒脑,麻痹神经,这种东西曾经是我最憎恶的。”
他伸手打断真一的否认,怅然道:“原本我以为老二是合格的继承人,没想到他英年早逝,老三学到了他哥哥的果断却没学会宽容……原本大蛇神社我不处理是想作为你的最终考验之一,看看你的处理方式。不过没想到你三年之内就把其它难题解决完了,反倒留下了这个看起来好解决的‘小’问题。”
“是我判断力,执行力不足,没能领会您的想法。”三井真一听到父亲如此说,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不,现在看来你的决断是正确的。”信友把地毯和油灯放回箱子里,啪地合上。
“能说动官府和皇族,已经证明他并不是我原先想的那么弱,你优先加强在财团内的影响力绝对算不上错误,攘外必先安内,是我以往太激进了……唉,孔子说的对啊,人都老的,就不该贪得无厌。你年纪轻轻就能控制自己的胜负欲,可以称一句前途无量。”
“不敢当此称赞。”
三井信友看了看女儿紧张的脸,坐在沙发上说:“我快死了。”
三井真一骇然抬头,一脸无措地样子。
“胰腺癌,已经扩散了,现在脑袋里也发现了阴影……怎么样,现在相信我的称赞是真的吧?”
她听到父亲的话,心里先是涌现起一阵狂喜,接着才是担忧。
信友把她的表情看在眼里,自嘲道:“连女儿都对我如此畏惧么,我这个父亲当的可真是够失败的。”
真一知道自己的微表情出卖了自己,她没有辩解,本打算坐下认真听,突然想起那盏油灯,立马站起来,结结巴巴道:“所以,您,您才用那个……”
“是。”信友点头,“疼痛日日陪着我,我这个年纪注射麻醉剂会影响大脑,我不想做出错误的判断,只能用这种原始的方法了,胰腺癌即便在癌症中也是非常难以治愈的,更何况脑袋里也有定时炸弹。”
手指敲着脑袋,信友淡定道:“你的研发项目我很清楚,以我的身体扛不住改造手术,更何况哪怕全身都换成机器,大脑也不能换,我已经判了死刑。只不过……”
“我现在不能死。”他缓缓道,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肯定,仿佛在拒绝在死亡,这一刻三井真一真的有种对方一定能成功的错觉。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不过是父亲多年的独断气质带来的错觉。
一个需要靠镇静剂和罂粟缓解疼痛的老人,确实是油尽灯枯了。
不然以他的秉性,哪怕再低的治愈可能性都不会错过。他甚至在继承人战争里跑去灯塔国寻找良方,这种不合脾气的做法只能说明老爹快撑不住了。想来三年里试过各种方法的他已经厌倦了吧?
“财团的各个子公司体量都不小,负责人对你未必信服,我现在死了,他们说不准会被其余财团策反……我还需要两年到五年时间解决这些问题。”三井信友握紧拳头,一字一顿,“把一个完全安全的公司交给你,三井家好容易恢复对财团的掌控,不能就这么黯然退场。”
真一心里一动,知道父亲说的是爷爷天纵奇才靠着优异的表现击败无数对手,重新成为总裁的事迹。
“听说天皇的妻子病重垂危之际,是川鹤子带着神社的宝物救活了她,我不需要治好病,我只要未来几年病症不能影响我的决断……真一,开始着手跟大蛇神社谈判吧,只要不是特别过分的要求,尽管答应。时不我待,现在的东瀛太过凶险,如果这次财团清洗失败了,我会承担所有责任,到时候家族就靠你了。”
三井真一这下是真的惊讶了。
他老爹癌症的消息都没能在心里掀起轩然大波,但信友最后这颇有托孤意味的话里,饱含对前景的不确定。
她斟酌着语气试探道:“是……自卫队独走和境外财团的事情吗?”
“独走的可不止是自卫队,不是所有人都跟你老爹一样,有些人越活胆越小,时间能塑造英雄,也能把英雄变成小人……总是暴雨要来了,做好沉船的准备吧。”
……
“反对灯塔军暴行,驱逐东瀛灯塔国军事基地!”
“衣冠禽兽,暴虐残忍!”
“世界警察滚出东瀛!”
大群游行示威的人挤在江户川区四周,与实枪荷弹的灯塔大兵对峙着,游行的队伍多是普通百姓,但他们毫无畏惧地大声嚷嚷着。
四周维持秩序的警察被游行的人痛骂着,反倒是衣领下纹着斑斓纹身的极道成员承担起了保护民众不被大兵武力驱逐。
前者不停劝说老百姓赶紧离开,后者腰间鼓鼓的,带着墨镜耳机,双手放在身前,桀骜地与大兵们对视。
“妈的!什么时候黑社会猖狂成这样了?老子才是官军!”
一名警察重重地锤着警车,愤懑道。
“别闹了,上面的意思还不明白么,我们维持个锤子的秩序,还不是给大兵打工,干最脏的活,拉最多仇恨。现在有人愿意顶缸,偷着了吧你。”
另一个警察坐在车里抱着热咖啡道。
东瀛游行的传统很浓,曾经有野熊袭击路人,经过报纸夸张报道后引来大批群众游行要求无罪释放野熊的事迹。又因为赤军之后游行者都十分克制,没有做出什么过火行为,所以官府每次都听之任之,某些政客还把它当做捞政治资本的好去处。
虽然喝咖啡的警察嘴上说着不着调的话,但他现在一刻也没放松。
以往警察维持秩序是防范有人趁乱干违法犯罪的事情,说到底还是保护大家的安全。现在他们干的事情也差不多。
尝试驱散游行者。
不管上面是什么想法,基层警察的观点还是很朴素的——大兵们都是脾气暴躁,自骄自满的主儿,一个不好可是会开枪的。
为了不让游行者吃枪子,他们只能去做。虽然出发点不同,但事实上他们的行为跟官府希望的倒是不谋而合。
不然还能怎么办?难不成跟灯塔国大兵交涉说“不如你们放下枪跟我会警察局,局里的咖啡可香了?”
少开玩笑了!
“我说,那些黑社会是有枪的吧?我们就不能以此抓他们吗?”生气的警察突然说。
“你是猪么,现在最忌讳的就是动手,动手就意味着出乱子。”车上的警察吐槽道,“你觉得那些大兵为什么能忍这些游行的人?就是因为他们知道黑道手里有枪。但知道是一回事,真的看到又是另一回事,如果黑道把枪掏出来,事情就失控,这跟核弹一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