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巫蛊
留给他?们温存私语的时光只有片刻, 次日公主醒来的消息传开,到府上问安的人立刻踏破了门槛,裴如凇甚至都没机会挤到第一排。皇帝派来的九个太医轮番围着闻禅诊治, 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公主玉体安康, 除了躺久了肢体无力、四天粒米未进脾胃虚弱外?, 没有?任何毛病。
太医们欢天喜地地回宫复命, 公主府连日来的沉寂气氛也一扫而空。闻禅休养了两日,过够了每天床前排满孝子贤孙小白花的日子,觉得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了, 便准备进宫去亲爹面前表一表孝心。
她坐着软舆慢悠悠地到了春熙殿,梁绛得知公主入宫的消息, 一早便在殿外?迎候,见她过来立马上前嘘寒问暖:“先前听闻殿下身体欠安, 满宫上下都跟着念佛,如今殿下病愈,陛下这几日面上才终于?见了笑影, 连奴婢也跟着悄悄松了口气哪!”
闻禅拢着斗篷下轿, 朝他微笑颔首:“多谢梁内监记挂, 我已经大好了, 父皇这是?”
她病了一场,气色反而更好,随便站在哪里就有?种难以言喻的威严感?, 仿佛打破了一层长久以来的无?形禁锢, 整个人的意气神采都比从前更加鲜活明亮。
梁绛心中微微一动, 借着袍袖遮掩, 朝东宫的方?向指了指,恭谨地低声道?:“陛下有?些要紧的事务, 还请殿下先稍等片刻。”
闻禅会?意地点头:“无?妨,正事要紧。”
她心里暗自?纳罕,苏家?的事余波未平,太子再傻也不会?这时候跳出来当靶子,上回桂万春也说太子那边没动静,难道?她昏迷的这几天,东宫又出别的幺蛾子了?
春熙殿内。
皇帝听着下头的内侍回报上来的消息,气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挥袖扫落满案奏折,一方?砚台应声而碎:“混账东西!糊涂种子!简直是反了天了!”
那内侍吓得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去,听见皇帝一声暴喝:“梁绛!”
殿门开了条缝,梁绛灵活地溜进来,只当没看见满地飞墨乱纸,快步走到皇帝身边,眼观鼻鼻观心应道?:“奴婢在。”
“传朕口谕,让李剑秋去东宫,卫云清去城阳长公主府,仔细搜查有?无?厌胜之物,查清了立刻来回报。没有?朕的旨意,东宫和长公主府所有?人等一概不得外?出、闭门等候发落!”
梁绛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是出了大事,马上道?:“奴婢遵旨。”又觑着皇帝的脸色,轻声细语地回禀道?:“陛下,持明公主求见,已在外?等候多时了。”
皇帝这几日忧心不已,好不容易松口气,又被太子气了个倒仰,这会?儿听说女儿来了,勉强压下火气,沉声道?:“请公主进来。”
“你下去吧,东宫有?什么事,随时报给朕知道?。”
那内侍磕了个头,轻手轻脚地随梁绛一起?退下了。
闻禅进殿时,一群宫女内侍正在收拾地上的奏本墨迹,皇帝快步过来扶住她,不叫她行礼:“可都痊愈了?还有?哪儿不舒服?”
“九个太医仔细诊断过,真的没事了。”闻禅笑道?,“惊动父皇为我悬心,都怪女儿不孝。”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端详着她的脸色,“你这病起?得古怪,太医们也瞧不出端倪,幸亏苍天保佑,让你醒过来了。”
闻禅昏迷的这些天,他?动不动就想起?当年通明禅师的谶语,只怕是她命中的劫运到来,上天要收走他?这个聪明伶俐的女儿,可从今日听到的消息看来,倒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他?脸色复又阴沉下去,闻禅陪他?到窗边长榻上坐下,正好看见一块砚台碎片,随口道?:“我记得父皇不太喜欢紫石砚来着?我先前得了方?龙鳞月砚,虽比不上这个雕工精湛,胜在材质天然,改日给父皇送来。”
她也不问出了什么事,但皇帝仔细一琢磨她这话,倒是咂摸出点别的意思来:“龙鳞砚朕也有?,不缺你那一块,只不过紫石砚号称天下第一名砚,千金难求,府库里也多是紫砚,将就着用罢了。”
闻禅轻快地道?:“父皇富有?四海,自?然不缺好砚台,只是儿臣的一点心意。况且砚台这种东西,拿来赏玩收藏是另一回事,只用来研墨的话,自?然是怎么趁手怎么来,何必还要分个第一第二?”
皇帝默然片刻,似是被她的回答触动了心肠,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你觉得太子怎么样?”
闻禅:“嗯?”
她不解其意地看着皇帝:“太子挺好的啊,父皇怎么突然这么问?”
“朕说的不是闻理,而是太子。”皇帝道?,“他?作为你的兄长、作为朕的儿子还过得去,可作为一国储君,你觉得他?做得如何?”
闻禅垂眸思索片刻,最后泄了气般松懈了肩背,摇头笑道?:“我才刚好了两天,父皇就要出这么难的题来考我吗?”
皇帝对她的示弱毫不动摇,淡淡地道?:“你只管如实说,朕不会?怪罪你。”
“论理儿臣没资格评价太子,储君要承担的东西太多了,他?能安分勤谨地守到今日,没出过大错,已经很不容易了。”闻禅捧着茶碗叹了口气,“只不过储君是一国之本,朝野内外?都盯着他?,光靠一个人用力,扛不动这那么重的担子,有?时候时运不济,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就是说闻理人很好,但苏家?这事给他?扯了后腿,又有?些别的原因作祟,以至于?他?在朝堂上立足不稳,这是运气使然,不是他?的过错。
皇帝看得出来,闻禅在很努力地替闻理说好话,但她同时也理解了、或者说认同了皇帝对闻理的最终判断——他?这个太子做的并?不出色。
闻禅心念电转,也在飞速思忖,太子到底犯了哪行天条,怎么看皇帝这神情语气,好像是下定决心要废储了?
殿中气氛一时沉寂,良久,皇帝沉沉地开口:“你来之前,朕刚接了消息,太子近来宠爱一名姓王的侍妾,这王氏的兄长恰好是禁军左骁骑军的校尉。”
皇子为了避嫌,一般不会?主动去和职位太高的禁军结亲,毕竟有?结交天子近臣的风险,但禁军大多是勋贵子弟,大多都跟皇室七扭八拐地连着亲,太子宠幸一个校尉的妹妹,倒不算太过出格。因此?闻禅没急着替太子分辨,静静地等着皇帝继续往下说。
“你昏迷那几日,王氏向太子举发,称太子妃杨氏在东宫施行厌胜之术,太子派人去搜查,果然从太子妃殿中搜出了刻着太子名讳和生辰的木偶符纸。”
闻禅终于?微微色变。
自?古以来巫蛊厌胜都是天家?大忌,这玩意儿只要沾上必然引发血雨腥风。太子身居东宫,是离天子最近之处,处境本就岌岌可危,居然还能如此?不谨慎,放任宫中闹出这种风波来!
皇帝冷笑一声:“太子妃自?陈多年无?子,又见王氏受宠,心中不甘,所以动了歪心思,从她母亲城阳长公主那里得来了求子巫咒。太子是个心慈手软的,竟然叫东宫上下守住风声、不许外?传,悄悄将巫蛊销毁了,权当此?事没发生过。”
闻禅都不用看皇帝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这哪里是心慈手软?太子分明是在失去了苏家?这个得力靠山之后,生怕再失去城阳长公主,所以才宁可打落牙往肚子里吞,一力隐瞒了巫蛊之事。
但她很难理解太子明明不愿得罪城阳长公主,偏偏又要去宠幸别的侍妾,以致太子妃心中衔恨。似乎对于?对男人而言,世上最困难的事不是上刀山下火海,而是一生只守着一个人。
“太子他?……”
闻禅也说不出什么了,刚才梁绛急匆匆地离去,想必就是为了这桩事,皇帝既然当众揭破此?事,大张旗鼓地派禁军去搜查抄检,就是不打算给东宫留任何面子,谁来求情都无?济于?事了。
殿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和甲胄声响,大冬天里梁绛甚至出了一脑门热汗,站在外?间道?:“陛下,卫将军前来复命。”
闻禅马上起?身,皇帝却示意她坐下一起?听:“叫他?进来。”
卫云清当年还是个都尉的时候,曾奉命查抄过萧定方?的宅邸,此?后越干越熟练,俨然已成为了御用的抄家?能手,这次也不负重望,捧着一托盘的纸人符咒送上前来:“回禀陛下,臣在长公主府的佛堂暗室中找到此?物,还有?几尊神像不好挪动,暂时命人封存看管,另有?负责管照佛堂的方?士一人,童仆二人,皆已押回待审。”
盘里最显眼的是两个草扎人偶,一个四肢躯干扎满长针,一个胸前被长钉钉穿,皇帝翻过来一看,一个背后写?着闻禅的名字,一个写?着越王闻琥的名字。
闻禅:“……”
她拿起?人偶,匪夷所思地问:“就为几年前那点破事,姑母至于?记恨我到现在吗?”
卫云清略带犹豫地抬眼瞥了她一眼,耿直地纠正道?:“殿下,从稻草的成色和干燥程度来看,您这只应该是新扎的。”
闻禅:“……”
皇帝手抖得如同风中残叶,气得连说了数个“好啊”,闻禅和梁绛赶紧围上去给他?端茶送水拍背顺气:“父皇息怒,这些都是装神弄鬼的骗人把?戏,不会?真有?什么损伤,您先消消气……”
“装神弄鬼?”皇帝怒极,“你无?缘无?故昏迷数日,难道?不就是中了她的邪术吗?!”
闻禅一怔。
以她自?己的微妙感?觉,导致她昏迷的元凶是“处决相归海”这个举动,这次沉睡对她而言并?非是痛苦的折磨,反倒像是某种时光回溯,在冥冥之中为她解开了一道?枷锁。
她毕竟是个重生两次的人,连续三辈子身上挂着早死?的预言,在这样强大的命数之下,按照以毒攻毒的原理,这些小打小闹的诅咒应该对她没什么效果。
闻禅片刻的怔愣彻底坐实了皇帝的猜想,他?深深地看了公主一眼,森然地对卫云清吩咐道?:“将长公主府上的人拉出去轮流审,不管用什么法子,朕要看看她这些年究竟做了多少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