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1 / 1)

昆池劫 苍梧宾白 2735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69章

  回忆(三)

  如梦幻般花团锦簇的宫廷生活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 幼时记忆早已淡忘得比蝉翼还透明。闻禅在脑海里拼命寻找“程玄”这个名字,总算扒拉出一点稀薄的?印象:“我?想起来了,有一年春天宫中办赏花宴, 内侍们提前?整理?花圃, 只留下开得最好的?花, 把?那些品相不好的都连根拔了。”

  裴如凇其实?听程玄完整地讲过事情始末, 但闻禅的?眼泪一滴一滴连绵地?落在膝头,她却恍若未觉,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便体贴地没有插话,站在旁边默默听着。

  “当时有个在旁边打扫的内侍, 偷偷藏了几枝不要的?花在怀里,被管事的?看见了, 就把他拎出来打骂。我那时应该是刚好在园子里闲逛吧,听见声音过去看热闹,结果看那内侍被打得很惨, 有点可?怜他?, 就随便找了个什么借口把他要走了。”

  “你个扫地杂役倒装起怜香惜玉来了,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这条贱命留着也是祸害……还敢躲, 我?让你偷东西!我让你眼皮子浅!”

  倒在地?上的?年轻内侍抱头蜷身,衣服上全是泥土,臂弯里还紧紧夹着一支花苞。管事的?踹完犹嫌不解气, 又把?他?的?手指踩在脚下狠狠地?碾。其余洒扫宫人都低着头缩在旁边, 不想在这时候触霉头, 种花的?内侍们则抱着手嬉笑看热闹,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花丛外忽然响起了细碎的?环佩叮当之声。

  都是在宫里侍奉多年的?奴婢, 一听这响就知?道?是贵人来了,所有人马上停手屏息。只见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女孩探出头,大眼睛一转,好奇道?:“你们做什么呢?”

  她身后不远不近地?缀着一队侍女,还有个尚宫服色的?女官陪在她身边。这里没人会不认得帝后的?掌上明珠,众人马上躬身,齐声道?:“参见公主。”

  只有被打的?内侍一时爬不起来,伏在地?上喘粗气,管事内监忙赶上前?,柔声细语地?道?:“回禀公主,奴婢们正为明日宴会整理?花园,这里不干净,公主小心,别?弄脏了您的?衣裳。”

  闻禅给了他?个白眼,指着那内侍道?:“你过来,他?们为什么打你?”

  那小内侍顾不得一头一身的?土,连滚带爬地?扑腾过来,跪伏在她面前?,声如蚊蚋:“回殿下,奴婢……奴婢捡了几朵花……”

  闻禅望向花圃边上乱糟糟的?花枝,又低头看了看他?手里快蔫了的?花苞:“你捡它们干什么?”

  内侍讷讷地?答道?:“奴婢想回去种起来……”

  闻禅:“能养活吗?”

  内侍被她问住了,犹豫了半天:“运气好的?话,也许能活下来……”

  “我?想在院里种点漂亮的?、白色的?花,大红大紫看腻了。”闻禅对?旁边的?女官道?,“狄尚宫,跟母后提一句,以后让他?来给我?养花吧。”

  狄敏微笑着答应:“遵命。”

  等公主走远了,那内侍还怔怔地?跪在地?上。管事内监脸上一阵白一阵青,想踹他?又不敢动脚,最后阴阳怪气地?一甩袖子:“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儿,给他?个高枝也飞不远,哼,走着瞧!”

  当天下午,这名内侍就被洗刷干净送进了柔福宫,楚皇后听说这是公主点名要的?人,亲自把?人叫到面前?过目:“叫什么名字?”

  那内侍洗完脸仿佛变了个人,白白净净,面容秀气,像棵青葱无害的?植物:“回皇后娘娘,奴婢名叫小六。”

  闻禅立刻在旁边撇嘴:“什么破名?改了。”

  楚皇后看过内侍省送来的?记档,知?道?这内侍是因家道?衰落才被送入宫中为奴,便问道?:“你本名叫什么?”

  小六答道?:“奴婢本名程铉,”他?略微踌躇,又小声补充道?:“是‘黄耳金铉’之铉。”

  《易经》鼎卦云:“黄耳金铉,利贞。”能取这个字,可?见他?不是一般家世,家人对?他?的?期望也不一般。但程铉既已入宫为奴,再用这个字就不合适了。

  楚皇后还在犹豫,闻禅看看她又看看小六,笑道?:“我?觉得原名好听,比小五小六强,就是你那个‘铉’字有点生僻,换成玄妙的?玄,如何?”

  程铉年幼时过得也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只是后来遭逢骤变,一朝跌入尘埃。他?生性内敛安静,不善逢迎,唯一的?爱好是侍弄花草,为此在宫中饱受冷眼欺凌。他?每天苦苦地?捱着日子,心里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再回到过去,更别?提恢复旧日姓名,可?公主就像从天而降的?礼物,一句话就成全了他?此生的?奢望。

  程铉眼含热泪,重重地?一头磕了下去:“但凭殿下吩咐!”

  初见与告别?,隔着漫漫年岁,他?都是这样?匍匐在公主脚下,像那些被抛弃在园圃外的?花枝,用尽了全部力气,还是没有让她看到盛放的?结局。

  闻禅低头,把?脸深深地?埋进了掌心里。

  和宫殿里疯癫绝望的?大哭大闹截然不同,她哭得极其安静,只有肩头在轻轻颤抖,可?裴如凇觉得整间屋子都被她的?伤心淹没了。

  等了一会儿,他?决定做个识趣的?人,把?空间留给公主。正打算轻手轻脚地?退出去时,闻禅却已经收住了情绪,擦干眼泪,冷静地?问他?:“裴侍郎接下来有什么计划?我?住在这里,会不会给你招来麻烦?”

  裴如凇眼里掠过一丝欣慰之意:“殿下不愧清修多年,心性坚定远胜常人。

  “兆京如今被相归海握在手中,他?一心想笼络前?朝官员,又怕有人暗中反叛,所以在城中布满了眼线,同时紧守城门,不许士庶官民出入。相归海手下的?谋臣阿布格心机深沉、狡猾多疑,他?一直在设法试探臣,这所院子藏得了殿下一时,但绝非长久之计。”

  闻禅点了点头。

  “逃离兆京的?唯一机会是十日后的?登基大典。相归海会在城外凌霄台祭天行礼,文武百官皆需随行,届时殿下可?以装扮成车夫仆役,随臣一道?出城。”

  “这座院子曾是臣母居所,自家慈仙逝后一直空着,与大宅隔绝,看院子的?是位哑婆婆,臣已安排她每日送饭。殿下若有别?的?吩咐,臣每日傍晚会过来一次……”

  闻禅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皱眉问道?:“你呢?”

  裴如凇:“嗯?”

  “你以后怎么办?真?打算投效相归海吗?”

  裴如凇默然不语。

  闻禅见他?不说话,大约能猜出他?的?意思,心头像被人拧了一把?:“我?若逃出兆京,到江南投奔兄长,我?死而复生的?消息一旦传开,相归海会放过你吗?万一相归海没能蹦跶多久,来日天子还朝,到时候你又该如何自处?”

  “所以还请殿下务必善加珍重,”裴如凇平静地?道?,“王师北归之时,全靠殿下替臣求情了。”

  闻禅:“……”

  她没有从裴如凇那张脸上看出任何玩笑的?神情,但这话要是真?的?就更让人来气了。生死关头最能看清一个人的?本性,闻禅和裴如凇相识不久,却已经察觉到了他?那端严冷淡的?表象下潜藏着的?疯狂底色。

  “那你的?家人妻儿呢?”闻禅不想跟他?吵,换了个思路,“我?逃出去后,能不能里应外合,设法营救你的?家人?”

  裴如凇摇了摇头:“多谢殿下了。臣没有成亲,无妻无子,家慈早逝,家父现?在交州任上,尚且安全。裴氏亲族人数众多,还有故交旧友,除非兆京光复,否则是救不过来的?。”

  闻禅在“那你就自己?先逃”和“你是不是对?朝廷没有信心”之间摇摆了半天,鬼使神差地?问道?:“裴侍郎你看起来,不太像是不好成亲的?人啊?”

  裴如凇:“……”

  闻禅忙道?:“冒犯了,一时口快,裴侍郎不必费……”

  裴如凇忽然开口:“臣曾与钟州苏氏之女有过婚约,不料女方生母忽患重病去世,婚事耽搁了三年。三年后太子事败,苏氏全族流放,女眷没入掖庭,臣父受此案牵连,被贬谪至烟瘴之地?,臣亦外放为官,此后诸事动荡,便至如今。”

  他?四平八稳地?解释完,发?现?闻禅正用一种“我?全明白了”的?眼神看着他?,不由得:“嗯?”

  “你不会是想当驸马吧?”

  裴如凇:“?”

  闻禅抓住了关窍,分析得头头是道?:“你年纪轻轻就是四品高官,又是世家出身,还没有成亲,相归海为了拉拢你,最好的?办法是许你一门好亲事,只要你能娶了他?女儿,你们从此就牢牢绑在一条船上了。”

  裴如凇:“……”

  他?被今天最荒唐的?一段话逗笑了,尽管那笑意只是转瞬即逝,还是像月下昙花一样?,惊艳了这个晦暗动荡的?夜晚。

  他?没有和闻禅解释什么,只是从容温和地?道?:“不会有那种事的?。”

  不知?为什么,闻禅从他?的?话里听出一点悲意,缥缈得好似幻觉。裴如凇收拾好粥碗,朝她略微颔首:“天晚了,殿下早些休息,臣先告退了。”

  闻禅却还停留在那一闪而逝的?余颤中,蓦然起身:“我?送你——”

  她在裴如凇疑惑的?眼神里补上了后半句:“顺便透口气,可?以吗?”

  春夜风暖,明月如镜,院中点了两盏灯,勉强能照亮脚下的?路。闻禅跟在裴如凇身后,无言地?走过青石小径,走到一半,忽然见他?驻足转头,目光落在墙边一丛郁郁葱葱的?灌木上。

  绿叶下藏着累累的?珊瑚珠,闻禅走近了细看,恍然道?:“是樱桃啊。”

  “嗯。”

  裴如凇垂眸,收回了目光,提着灯继续朝门外走去,把?闻禅和樱桃树留在院子里。

  “可?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