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1 / 1)

昆池劫 苍梧宾白 2776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67章

  回忆(一)

  “小殿下……小殿下醒了!陛下, 娘娘,小殿下终于醒了!”

  楚皇后连日守在病榻前,煎熬得容颜憔悴, 见女儿终于从昏迷中醒来, 当即一把?挣脱侍女搀扶, 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半搂住她:“上苍保佑, 菩萨保佑……阿檀,娘的心肝,你要?吓死娘了!”

  裹在锦被里的小女孩病弱苍白, 却有双格外澄明宁静的眼睛,无邪地看着泪流不止的皇后, 还有她身后红了眼圈的皇帝,勉强撑出一个笑来:“阿娘, 阿父。”

  皇帝扶住楚后的肩,让她从公?主床前起来,给太医让出地方把脉看诊, 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 不由得叹息感慨:“通明禅师佛法精深, 果然被他言中了。”

  中宫唯一所出的小公?主聪明伶俐, 但天生体弱多病,前几日突然陷入高?热昏迷,太医院用尽法子依然不见效, 言语中已流露出尽人事听天命的意思。帝后爱女心切, 广召天下僧道为爱女祈福, 觉慧寺的通明禅师入觐面圣, 言说公?主身应劫难,虽然聪慧远胜常人, 但恐年寿难永,如能皈依佛门,一生断绝尘缘,不问世事,或许还可保得一线生机。

  他在殿外为公?主诵了一日经文,没过多久,公?主就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楚皇后望着女儿瘦成尖的小脸,思及通明禅师的预言,霎时间心如刀割,泪珠滚滚而下。皇帝在她肩上重重一按,低沉地道:“朕知道你心疼孩子,但是活着比什么都要?紧。朕让她拜通明禅师为师,为她在京郊万寿山上修一座寺庙,由宫中供养,绝不会?让她受一丝委屈。”

  历朝历代都有公?主出家,只要?得皇帝宠爱,照样也活得很自在。楚皇后舍不得女儿离开身边,但断尘绝俗总比活不过三十岁好,她拭去眼泪,握着小公?主的手?,轻声哄道:“阿檀,你父皇给你改个?新名字,好不好?”

  “好呀,”小公?主微微点了点头?,“新名字……叫什么?”

  “叫‘闻禅’,参禅的禅。”皇帝把?手?搭在她们母女俩的手?背上,“你与佛法有缘,以后要?多多亲近佛门,朕给你找了位先生,等你身体好起来了,就跟着他修行。”

  宫里信佛信道的都有,小公?主倒是不排斥这些?,甚至还会?仰头?安慰楚皇后:“阿娘,不哭了,您放心吧,父皇说我会?好起来的。”

  延寿五年,公?主闻禅出家为比丘尼,拜觉慧寺通明禅师为师,法号“持明”。

  闻禅一直住在京郊万寿山慈云寺中,楚皇后在世时,每年恨不得来探望她八百遍,有时也会?接她回宫探望皇帝;但自延寿八年皇后病逝后,皇帝移宠于贵妃符氏,中宫大权旁落,宫中与慈云寺的往来日渐疏远,闻禅这个?女儿在皇帝心中也越来越淡薄,及至许贵妃得宠,宫中已无人提起闻禅,倒是误打误撞达成了真?正的“断绝尘缘”。

  这些?年里闻禅幽居佛寺,除了念经就是读书?,偶尔也能听说一些?朝廷的消息,比如太子谋反、边境动?乱、北方大旱百姓饿死,她隐约觉得这些?不是什么好兆头?,但遥望京城,又是一片歌舞升平。

  她站在世俗之外、云端之上,摸不透红尘里的人都在想些?什么。

  年幼时通明禅师给她下了一道谶语,说她命中有劫难,三十岁是一道生死关?。到延寿二十三年时,通明禅师早已作古,闻禅自己数着年头?,每天都坐在寺里等着天上掉雷——对她来说,那道刻在命数中的劫难就像天雷一样莫测,除了纯粹的倒霉,她想不到还有什么莫名奇妙的理由会?波及到她这孑然一身的世外之人。

  当年在宫中侍奉她的两个?宫女纤云、飞星随她一同出家,法号静云、静空,也负责日常与宫中的联系往来。这年秋天,寺中照例收到了宫中送来的米面粮食,静云盯着他们收仓入库,回来后眉头?紧皱,找了个?没人的时候悄悄禀告闻禅:“殿下,我刚才听来送份例的内侍们私下里议论,外头?好像打仗了,这次比之前都严重。如今宫里头?人心惶惶,城中有不少百姓已经带着家人逃走了。”

  闻禅心里忽悠一下,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战事是从哪里起来的?叛军头?领是谁?”

  静云道:“叛乱的是汤山大都督,姓氏怪少见的,叫相归海,是宝相花的‘相’字。而且不光是他,还有北边那些?蛮夷也造反了。”她惴惴地问,“殿下,兆京该不会?……”

  这谁能说得准呢?

  她既不是皇帝,也不是文臣武将,况且就连这些?人自己也未必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没事。”闻禅只能凭直觉安慰她,“天子还在兆京呢,一国之都,有几十万大军拱卫,不会?那么容易陷落的。”

  静云“嗯”了一声,勉强打起精神去忙别的事了,但闻禅与她相处了这么多年,看得出她心里终究不安,似乎连山上吹来的秋风都带上了肃杀之气。

  这就是我命中的劫难吗?晚上睡不着的时候,闻禅在心中默默地问自己。

  京中承平日久,战事听起来就像边境那么遥远,不光是闻禅,很多京城的百姓都对战争没有具体的概念。如果真?到了兵临城下的那一天,她要?带着人跑吗?还是闭门固守不出?或者躲进山林中避难?

  十月,叛军逼近平京。平京虽地势开阔平坦,但由于平京太守薛禁守城得力,背后有奉义、保宁二郡的援军和江南的粮草支撑,叛军又被武原军咬住了尾巴,双方形成僵持之势,局势似乎正渐渐稳定下来。

  活过一日算一日,兆京百姓过了一个?胆战心惊的年。谁知次年三月,平京太守薛禁被城中叛徒毒杀,头?颅献予叛军,平京城告破。局势急转直下,皇帝不堪打击,心力交瘁中突然病危,匆忙传位于越王闻琥。

  三日后,皇帝驾崩,许贵妃等一众嫔妃均被迫殉葬,无论是身在前线的燕王闻琢,还是在山上修行的闻禅,都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叛军势如破竹,一路西进,眼看即将逼近兆京,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难关?头?,新帝竟然领着一班心腹近臣,在禁军的护送下不声不响地连夜出京,逃往江南避祸。

  半个?朝廷、以及所有兆京百姓,都被他转身抛进了虎口里。

  延寿二十四年,四月的米粮没有如期送上山,闻禅考虑的问题也没有派上用场。

  兆京城破当日,一队叛军围住万寿山,重甲兵把?慈云寺翻了个?底朝天,从后山抓出了藏匿的闻禅,当着她的面杀死了静云静空以及寺里所有人口,然后将整座慈云寺付之一炬。

  他们唯独留下了闻禅的性?命,将她带到宫中关?押起来,还抓了几个?内侍宫女“伺候”她,尖锐之物?一概不许近身,门外派重兵把?守,任何?人不准靠近宫室一步。

  那日惨烈的火光和血色不断地在她眼前交错闪动?,闻禅吃不下饭,闭不上眼,不辨晨昏,时刻都能听见宫墙那头?传来女人的惨叫和隆隆鼓声。她问旁边的人那是什么声音,但是没有人敢回答她,所有宫人都像被毒哑了一样,只会?不断地摇头?和躲避。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闻禅摔了一切能摔的东西,徒劳地扯着一个?人的衣袖,恍惚沙哑地问:“为什么不杀了我?说话……说话啊!”

  “殿下。”

  那是一个?有别于内侍、低哑坚定的男人的声音。

  唯一一点不同让她从痛苦的癫狂里稍微找回片刻清醒。一截绯色衣袖从她手?中流淌下来,对方没有挣脱,闻禅披发跣足,毫无仪态地瘫坐在地,抬眼向上看去,正对上了他微微低垂的悲悯面容。

  一个?即使?在这种绝境里也能一眼惊艳的……陌生人。

  “你是谁?”

  在他身后,紧闭多日的宫殿大门如今正四敞大开,院里站满了甲兵,菩提树下有个?白衣人遥遥地站着,银色面具反光得厉害,完全模糊了他的面容。

  “臣礼部侍郎裴如凇,参见殿下。”

  她被各种情绪折磨得痛不欲生,又哭又闹地疯了好几天,但只要?有人能用正常的态度跟她说话,闻禅忽然就冷静了下来。

  “裴侍郎。”

  她松开了裴如凇的衣袖,将蓬乱的头?发理到耳后,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爬起来,重整姿态,与他面对面地站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否给我一个?解释?”

  裴如凇识趣地退后一步拉开距离,以公?事公?办的平板口吻答道:“回禀殿下,臣奉天武大帝之命,来为公?主讲解陛下登基大典的礼仪流程。”

  闻禅:“你等一下,天武大帝是谁?”

  “是前朝汤山大都督。”裴如凇朝她做了个?无声的口型,“相归海。”

  “哈!”闻禅冷笑,“区区一个?窃国乱朝的逆贼,也有脸自称大帝?”

  “齐帝已逃往江南,天武大帝得闻氏半壁江山,不日即将登基,改国号为‘兴’。大帝为安抚前朝旧官,稳定江北人心,决定纳前齐皇帝嫡出公?主为妃,就在登基大典后举办封妃仪式,因此命我来说服殿下……”

  啪!

  一记堪比惊雷的响亮耳光在殿中炸响,裴如凇脸上霎时浮现出通红的指印。

  闻禅用尽了全身力气,胸口剧烈起伏,愤怒烧得她眼底满是猩红血丝,目光却像寒铁冰刃一般钉在他脸上:“背主之臣,没脊梁骨的东西!还敢到我面前乱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