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1 / 1)

昆池劫 苍梧宾白 2858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53章

  相见

  不过短短两三日, 徐国公萧定方下狱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两京。等“死而复生”的陆朔出现在朝堂,群臣这?才恍然醒悟, 皇帝之所以迟迟不肯返回兆京, 原来是在暗中下一盘大?棋, 不管是先?前召萧定方入朝献捷, 还是为了宠妃大张旗鼓庆贺生辰,都只是演给外?人看的障眼法。

  皇帝在位十余年,刚登基时颇有进取之意, 且性?情宽和,从谏如流, 众臣一度以为大?齐要?出一位中兴英主;然而过了几年,最初的兴奋劲消退, 他习惯了当皇帝的滋味,就渐渐开始懈怠起?来,等符贵妃上位, 更是一门心思地沉湎于宴游享乐, 对?朝事越发地不甚热衷。

  原以为皇帝会这么一路滑坡下去, 最后要?么马上风要?么吞金丹, 偏偏去年公主手刃符明,一剑捅漏了如日中天的符氏。此后一年,虽然皇帝还是懒洋洋的, 可朝政却起?死回生般地重新续上了一口气。而这回皇帝瞒着朝臣收拾萧定方, 从定计到收网, 堪称雷霆手段, 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甚至都有点远胜当年的英明意味了。

  难道是大?齐列祖列宗保佑, 天降神通点化?了陛下?还是他身边有什么深藏不露的人物,终于说动了他的心?

  源叔夜带着一帮马屁精们殷勤地给皇帝唱赞歌,把皇帝拍得眉开眼笑、心情舒畅;苏利贞则终于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才想明白自己当初上蹿下跳地进?谏回京,在皇帝和持明公主眼里根本无?异于跳梁小丑。

  萧家起?初并不知道萧定方在武原做的好事,萧德妃还想再挣扎挽回,然而裴如凇从武原送回的罪证、以及萧定方本人的口供连绵不断地摆上皇帝案头,终于彻底粉碎了皇帝心中仅存的旧情。四月十五日,宫中下旨抄没徐国公府,褫夺爵位,家人子女一律没官,后宫的德妃也被?下令禁足幽居,无?诏不得擅出。

  德妃垮台,贤妃卧病,三妃里只如今剩个淑妃主事,后宫再也没人敢找许缨络的麻烦。她本该扬眉吐气?,去所?有曾经落井下石的人面前趾高气?扬地走一圈,可是只要?一想起?那天公主说的话,那点虚荣的心气?就低了下去——

  她们这?些被?皇帝养在金笼的漂亮鸟雀,每天自以为高贵地啄来啄去,打压这?个排挤那个,看似威风得不可一世,实际上外?朝的风雨只是随便扫过一个尾巴,就将她推也推不动的大?山轻飘飘地吹走了。

  而亲手掀起?这?场暴风雨的人,那时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对?她说,你今后的日子会好过一些。

  就在满城人心浮动的气?氛里,尚且不知道暴风雨已经在家门口恭候他多时的裴如凇历经长途跋涉,终于回到了平京。

  他先?进?宫缴了旨,在皇帝岳父格外?温和的慰勉和慈祥目光中领赏谢恩,然后匆匆赶回公主府,打算趁闻禅回来前把自己收拾出个玉树临风的人样。

  左脚刚跨进?中庭,门头“呼”地倒挂下一片漆黑披风,乌鸦冷漠地同他对?视,用念悼词一般的毫无?波澜的语气?道:“你回来了。”

  裴如凇见惯了大?风大?浪,但是没见过会说话的蝙蝠,堪堪后退一步,涵养很好地没有惊叫出声:“要?不是门口有匾,我险些以为是误入了妖怪洞穴,蝙蝠老?爷快收了神通吧。”

  乌鸦:“嘁。”

  她轻巧地翻身从屋顶落下,抱着长刀背倚廊柱,裴如凇疑惑:“等什么呢这?是?”

  乌鸦面无?表情地别过头去,心说等你哭天喊地地从这?道门里冲出来。

  裴如凇并没在乎这?点小小的异样,他见乌鸦在府中,便知道公主一定也在家,久别重逢的雀跃在他心里扑棱得快要?炸了毛,他快速穿过庭院,路过向他行礼问安的纤云飞星,满怀希望地推开房门:“我回来了!”

  “殿下!”

  书?案收拾得整整齐齐,桌上的茶杯碗盘也都在原位,帘帐卷起?,挂在金钩上,窗户半开,春风徐徐地吹开炉中细烟——安静,整洁,一切陈设都和他离开时没有分别,只是少了本应该在房中的那个人。

  “殿下?”

  裴如凇疑惑地在屋里转了一圈,还不死心地往床底下看了两眼,像个突然找不到家的小孩,有点茫然地在原地踌躇片刻,出门问纤云:“殿下不在吗?”

  纤云温和平静地答道:“回驸马,殿下不在。”

  裴如凇呆滞的目光从纤云移到飞星身上,又?移到程玄身上,最后移回纤云身上:“那你们……为什么还在?”

  公主出行可以不带驸马,不带侍卫,但一定会带上纤云飞星程玄乌鸦这?四大?护法,他们是跟着闻禅一起?闯过天下的铁杆心腹,彼此间的信赖关系超乎寻常。这?四个人都在家,裴如凇实在想不到公主竟然会不在。

  飞星道:“回驸马,殿下听?说东城集市繁华,要?去逛一逛散散心,下午便独自过去了。”

  裴如凇怔怔地重复:“‘独自’?”

  程玄肯定:“独自。”

  “你们为什么不跟着她?”裴如凇难以置信,“她是什么身份,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她,怎么能让她单独出门?!侍卫呢?连乌鸦也不带?城东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非得她亲自去看?!”

  纤云望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答道:“殿下说她自有分寸,让我们不必担心。”

  裴如凇如遭重击,心下猛地一沉,旋即开始“通通”狂跳,一言不发地拔腿向外?冲去。

  乌鸦倚在门边,眼前掠过他狂奔的身影,衣角被?风卷得飘起?,还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她一个人,谁也没带。”

  裴如凇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外?翻身上马,朝东方绝尘而去。

  “殿下不会有事吧?”

  程玄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蹙着眉念念叨叨,飞星手欠地想去揪园子里的花,被?他轻轻一巴掌拍在手背上,只好悻悻地揉着手道:“我赌殿下赢。你有空自己吓自己,还不如担心明天御史会不会弹劾驸马在大?街上纵马狂奔。”

  呼啸风声掠过耳畔,依旧盖不住犹如擂鼓的心跳,咚咚的震动把一切思绪和情感都摇成了浆糊。

  闻禅这?个人心思缜密,走一步算三步,好像永远都能冷静镇定地置身事外?,可她真正的性?情中却始终潜藏着某种危险的自毁倾向,一旦动起?真格来,便是犹如赌徒般疯狂的孤注一掷。

  上辈子她不告而别,自焚于山寺,把裴如凇吓成了丧家之犬,重生以来那阴影原本在逐渐淡褪,可闻禅只要?一消失,就能轻易勾起?他的心魔。

  城东的集市足足有两条街,到处都是吆喝买卖的人群,裴如凇无?法硬闯,只得下马步行入内。两侧往来的行人走走停停,他的视线跟着来回转动,却什么也没看进?去,唯有恐慌像发面团一样不断膨胀,挤压着他的五脏六腑,把懊悔和心虚挤成了一汪酸楚的委屈。

  就像闻禅心里清楚裴如凇在武原虽然可能遇到波折,却也不会有性?命之忧;裴如凇自然也知道如今天子在平京,闻禅又?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就算遇到小麻烦也能妥善处理。可理智归理智,担忧却不归理智,提心吊胆的那根线并不会因为理智而变得强韧,就算有一百个人说“没事”,也只有亲眼确认过之后才能真正放心。

  自认为能瞒天过海,说到底是轻视别人的心意;自以为体贴懂事,无?非是在幻想中自我美化?,好像受了伤不叫痛的人才配当男人。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可是答应过再也不会抛下他的那个人,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幽魂似的裴如凇在街市里徘徊半日,终于站住了脚,收回酸痛的视线,凝神低头盯着脚下地面,深吸一口气?,默数十下,把所?有复杂难言的情绪都咽回肚子里,给理智腾出施展的余地:偌大?的集市,挨家挨户找过去不现实,必须得动脑子思考,闻禅有可能去哪里?

  公主这?么金尊玉贵的身份,就算她有意独行,也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所?以不可能是偏僻的街巷或者闲汉乞丐汇聚的路口;她喜静喜洁,人太?多的瓦肆乐班和酒楼也可以排除;比起?烟火气?里闲逛,她往往更喜欢独自站在高处俯瞰……裴如凇陡然抬头,看见了远方浮屠细长的尖顶。

  平京城东的宝相寺地处闹市,寺内却是难得的清幽,西院种了好几株银杏菩提,春来郁郁葱葱,连廊下栽着成从的杜鹃山茶,几位前来上香的女客闲坐庭前,正轻声细语地聊天饮茶。

  裴如凇一眼就认出了闻禅的背影,她穿着凤仙紫的窄袖圆领袍,发挽高髻,露出的小半张脸白皙如玉,正气?定神闲地听?着旁边的女眷说话。

  他走近几步,张了张嘴,硬生生把“殿下”两字憋了回去,顾忌着旁人在场,只得轻声唤:“阿檀!”

  女客们闻声望来,闻禅回头瞥了一眼,长眉入鬓,明眸如冰,一眼就把裴如凇飞到半空的魂钉回了躯壳里。

  闻禅朝他略一点头,示意知道了,神情还是一贯的沉静,平和地对?众人介绍:“是我夫君,来接我回去的。”

  有位年长的夫人笑着打趣:“好俊俏的郎君,楚娘子竟还放心让他自己在外?头跑?”

  闻禅挑起?眉梢,面上掠过极淡的笑意:“可不是么,不放心。”

  几句话顺着风飘到裴如凇耳边,明明只是信口闲谈,却好像有人莫名其妙在他耳朵根底下放了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