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1 / 1)

昆池劫 苍梧宾白 2690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25章

  弹劾

  把“强取豪夺”说的这么动听, 也就只有闻禅能做得出来。明知她是在哄人,但裴如凇被哄得还是很开心?,微微一笑, 半是戏谑、半是好奇地问:“京中才?俊无数, 殿下为何独独看中了我呢?”

  闻禅沉默地从碟子里拣了个樱桃吃, 看天?看地, 好像突然对?晚霞产生了莫大?兴趣。

  裴如凇:?

  “殿下,这时候不说话可就太伤人了。”他以袖掩面,假装呜呜, “成?亲都已经成?过两回?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坦诚相告的呢?”

  可是平心?而论, 前世两人成亲前没有见过面,对?于彼此的一切了解, 都不过是从外人口中听来的评价;而成婚之后,大?多数时候也是相敬如宾,比起夫妻, 更?像是互相帮忙的朋友, 万万谈不上什么“非君不可”。

  但裴如凇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 那句话其实是真的, 并不是她随口哄人的甜言蜜语。

  闻禅受不了他的嘤嘤,只好说:“因为裴氏长公子名动京城,我觉得驸马还是得选长得好看的。”

  裴如凇一直观察着她的细微表情, 闻言脸上现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

  “我就知道……”

  闻禅:“你又?知道什?么了?”

  裴如凇却狡猾地一笑, 避重就轻, 用一种唱歌般轻快的语调哼哼道:“知道殿下心?里有我。”

  闻禅:“……好, 想开点好,以后也这么自信最好。”

  裴如凇道:“然后呢, 殿下不会只是为了给我带一碗樱桃,就迁延到?傍晚才?回?城吧?”

  闻禅一提这事,眉头就有往中间靠拢的趋势:“碰见老熟人了。”

  “是‘白?鹭’——杨廷英杨御史吗?”

  闻禅怀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压根就没去上朝,偷偷跟在我们身后溜出城了?”

  “哪里值得殿下如此惊讶,”裴如凇笑了起来?,伸出手,用微凉的指尖揉开了她的眉心?,“我好歹也是再世轮回?的人,前生之事多少能记住一些。要说延寿十?二年五月里令人印象深刻的大?事,只有杨御史弹劾城阳长公主府这一桩了。”

  “是啊。”闻禅叹道,“这回?凑巧,他和长公主家仆争执时正好被我撞上了。我本想捞他一把,让他别?再蹚这摊浑水,但杨御史不愧是个响当当的铜豌豆,执意要亲身上阵、抗争到?底,我也只能随他去了。”

  裴如凇道:“秉公直言,不避祸福,如此方?是宪臣本色。他若顺着殿下的意思苟全于人后,那也就不是深得殿下信重的‘白?鹭’了。”

  “我有时会想,重来?一次,改变自己的命运很正常,但试图左右别?人的命运,是不是太狂妄了。”

  闻禅望着远方?渐渐西沉的落日,悠悠地道:“毕竟本性难移,就算逃过了这一次,也会有下一次。所谓‘命中注定’,就是同样的事情发生一万次,依然还会做出和最初一样的选择。”

  暮色将她的轮廓描画得更?为深邃,半边侧脸隐于阴影之中,色泽如白?玉,却又?显出一种近乎矛盾的、凛冽而坚硬的质感?。

  “也许吧。”

  裴如凇道:“有些人的命运是‘坚守’,而有些人的命运是‘改变’,执着于改变他人命运,不也是一种坚持吗?殿下,你也是一样的啊。”

  闻禅无言地与他对?视,头一次感?觉到?裴如凇的目光里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像是一池春水般的温柔缱绻之下,悄然出现了小小的、幽深的漩涡。

  “为什?么这么说?”

  “殿下曾经说过的,通明禅师断言你命中有劫难,或于三十?岁时遭遇坎坷,前世果然应验了。可殿下虽然笃信那位禅师的谶语,今生却依旧选择入世,没有转头回?山林中修行。”裴如凇轻声说,“哪怕真正地重来?了一次,也做出了和当初一样的选择,殿下何尝不是‘本性难移’?”

  闻禅:“……”

  她有点摸不清裴如凇的深浅,感?觉仿佛句句意有所指,但又?疑心?是自己想多了。

  裴如凇却及时止住了话头,话锋一转:“扯得太远了,说回?眼前。杨御史明日上朝弹劾城阳长公主,不管陛下如何处置,长公主必定会报复他,就看殿下是想让他像前世一样被贬去西川历练,还是设法转圜、让他少受点罪了。”

  闻禅沉吟不语,心?里反复掂量了半天?,最后道:“如能保全,还是尽量拉他一把,他家中尚有亲眷,离得近些,也好有个照应。我记得他夫人是位高门?贵女,当初女方?家里看重他的才?学,将女儿许配给他,结果杨廷英仕途坎坷,一再遭贬,他岳家怕惹祸上身,就逼迫他们和离了。”

  她说到?此处,似乎是想起了旧事,面露怅然,微微叹了口气。

  “杨廷英这么个跟权宦和长公主叫板都不怕的硬骨头,偏偏在他岳家面前低了头,可能是觉得对?不起夫人,后来?他母亲过世,孝期过后起复为殿中侍御史,也没再续娶。”

  裴如凇托着下巴,笑眯眯地道:“我发现,殿下似乎格外喜欢忠贞之士呢。”

  闻禅:“你从哪儿发现‘格外喜欢’的?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偏好。”

  裴如凇冷哼一声,给了她一个“我一定要让你无话可说”的眼神。

  “杨御史的传奇可不止如此,定兴三年,杨廷英官拜御史大?夫,得知前妻卢氏亦未二嫁,于是登门?求娶,再续前缘。朝野民间都将这段破镜重圆的故事当作?佳话津津乐道,伶人据此编了百戏,天?下传唱,听说那几年‘不求潘郎,只求杨郎’的俗谚一度在京中广为流传。”

  闻禅对?这个年号不熟悉,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前世燕王闻琢登基后的新年号。

  “果真?”她眼睛亮了起来?,“后来?呢?”

  “后来?……”

  “后来?应该就是夫妻恩爱,白?头到?老吧——传奇里一般都是这么写的。”裴如凇垂着眼帘,语气平淡地说,“只可惜我没看到?最后,也不知道‘破镜重圆’是怎么回?事。”

  闻禅:“……”

  好隐晦的阴阳怪气,好浓重的哀愁幽怨。

  “杨御史不愧是忠贞之士,令人钦佩。”她虚咳了一声,感?情饱满地抒怀道,“不过要说最感?人的,还属我们才?貌双全、情深义重的裴郎。只可惜裴郎的生平事迹不为世人所知,都是因为被我独占了好处,惭愧,惭愧。”

  裴如凇又?要忍笑又?不好意思,还有点被拿捏的不服气,耳朵尖儿红得堪比新摘的樱桃,在闻禅面前一败涂地,最后悻悻地道:“……便宜你了。”

  翌日朝会,左台侍御史杨廷英上奏,弹劾城阳长公主纵容家奴掠百姓子女为奴婢,请皇帝秉公处置。

  皇帝一看见弹章里“长公主”三字,便默然不语,按下不提,让下一个臣子奏事,结果刚好轮到?京兆尹何攸,奏称持明公主路遇车马载十?余名儿童,哭声不绝于道,公主命人询问情况,对?方?自称城阳长公主府家仆,言语无状,举止蛮横,公主疑心?其实为人贩,便令侍卫将一干人等缚送至京兆府。

  所有人:“……”

  一片死寂当中,皇帝替百官问出了最要紧的那句话:“然后呢?”

  何攸恭恭敬敬地答道:“启禀陛下,事关长公主府声誉,臣不敢延误,命人连夜审问,并派衙役到?附近村庄走访查问有无儿童走失。经查,十?五名孩童皆为白?水、济水二村乡民之子,最大?者十?三,最幼者年不满十?岁。”

  “犯人系城阳长公主府家仆,自述到?乡下采买奴婢,已与其父母谈妥价钱,坚称并非略卖人口。孩童父母则供称犯人强闯家中掠走孩童,留钱一贯,钱财并未动用,已按证物封存,转交官府。”

  如果说杨廷英的弹劾是脆响但不痛的一巴掌,那么何攸的参奏就是一记从天?而降的无情铁拳,将长公主府直接锤进了地心?。

  皇帝揉着太阳穴,心?中有些微微的厌烦:虽说长公主是他的妹妹,又?有拥立之功,但毕竟是皇亲国戚,行事怎么如此不上台面,需要奴婢就去买奴婢,又?不是没有,犯得着为了省几个钱去强略良家子吗?

  “何卿,此案依律该如何处置?”

  何攸答道:“依齐律,略卖良人为奴婢,绞;和同相卖良人为奴婢,流二千里。卖未售者,减一等。持明公主及时将犯人擒送归案,属略卖未成?,依律减等,主犯流三千里,乡民有自愿卖子女者,以和同相卖未成?论,徒三年。”

  皇帝觉得他条分缕析,紧扣律令,并未因长公主家仆身份特殊而夸大?罪行,不似御史那样专挑痛处戳,心?下满意,点了点头:“便依卿所言,京兆府继续处置此案。”

  然而他这口气并没有松多久,下朝回?到?春熙殿没多久,梁绛便匆匆进来?通禀,说城阳长公主求见。

  皇帝叹了口气,挥手道:“宣她进来?。”

  城阳长公主年纪并不算大?,又?被先帝和驸马骄纵惯了,做派张扬,皇帝看她有时像看女儿一样,见她一路带风地走进来?,还含笑打趣了一句:“小妹来?得倒快,梁绛,赐座。”

  城阳长公主自觉伤了颜面,哪还有坐下慢慢说的心?情,一见他便怒气冲冲地抱怨道:“持明那丫头真是不懂事,嫁了人心?也大?了,好的不学,倒先学会‘大?义灭亲’了!她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姑母!”

  皇帝的脸色倏地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