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徐奇是在晚饭前跑来的。
彼时岑浪在厨房做饭。
肴送来了一百只花瓶。时眉正坐在长绒地毯上亲手分装那一千株珍妮小姐,十株一组,修枝剪叶,然后放入花瓶内装好水,准备待会儿挨个找地方摆满岑浪的别墅。
这时候,客厅对面的斜拉窗突然传来几声小力的拍打。
时眉抬头望过去,
透过玻璃窗瞥见一个瘦小的身影,
竟然是徐奇。
她紧忙放下手里的剪刀,跑去窗边,拧开下层玻璃的旋转锁,还没来及跟小男孩说什么——
徐奇蹲下身,迅速从外面塞了一个U盘进来,随后一句话也没说,看了看四周便很快跑走了。
“怎么了?”岑浪从厨房走出来,看到时眉蹲在窗边发呆的背影。
时眉回过身,朝他扬了扬手中的U盘,又指向身后说:
“徐奇刚才送来的。”
岑浪反而没有任何意外,神色平静地摘掉身上的围裙,转身走向厨房,边告诉时眉:“先吃饭吧,吃完饭我陪你一起看。”
……
“她很痛苦。”
“再晚的话,她连痛苦都没了……”
这是当初,宴请徐嘉合一家来吃饭前,岑浪与徐奇那次简短见面时,
小男孩无力又绝望地陈述。
“你认为她的痛苦都是你父亲一手造成的么?”
岑浪没由来地问他。
“当然是他!”男孩立刻接话,脸色因为愤怒而涨红,握拳时语气愤恨,
“从我记事起他就使用暴力,这都是我亲眼所见的。半年前,他好像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控制了妈妈,就算不打人也能让妈妈听他的话。”
“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妈妈…再也没办法画画了……”
“不,你错了。”岑浪双手插兜,侧低着头,斜撇他一眼,
“你母亲的痛苦,除了丈夫的混账恶行之外,还有儿子的不尊重。”
“可我是为她好!”
男孩子不服气地嘶声辩驳。
“但你对她造成的伤害,也是实质性存在的。”岑浪懒淡地轻哧一声,
“小鬼,胡乱标榜自己是个坏毛病,得改。这不是‘为她好’,这叫‘自以为是’。”
“你!”男孩气得脸更红了。
“不服?”岑浪略微歪头,索性放弃一些婉转的说教,换了种沟通方式,坦白地告诉他说,
“徐奇,你可以有更好的方式保护你母亲,要不要试试。”
……
“所以徐奇按照你说的,可能是趁徐嘉合还没回来,特意从夏婕那里拿来这个U盘给我们。”
时眉略带唏嘘地感慨一句,“这孩子也是可怜。”
电动遥控家庭影院的灯光打起,岑浪将U盘插入投影仪,按下开关,调整好投屏角度后,点击播放。
“老婆,你应该知道,为了娶你我付出了多少代价。”
徐嘉合的声音很快传来。
画面中,夏婕跪在客厅中央,徐嘉合在她面前蹲下来,没有想象中的暴力与血腥,虚伪的男人甚至在表演温柔。他弯着腰,手指寸寸触碰过夏婕的脸颊,掌心托起她的下颚,眼神灌漫深情,十分耐心地向她发问:
“我被外面的人嘲笑,被羞辱,被他们戳着脊梁骨非议,连徐嘉志那个废物都来骂我吃剩饭,他们没人理解我,只有你知道我为了什么,对吗老婆?”
“因为我。”夏婕说。
“没错,都是因为你啊。”徐嘉合手掌下落,缓慢游移到她的脖子上,
“为什么是因为你呢?”
夏婕愣愣地抬起眼,目光呆滞地看向他,嘴唇轻动,顺着他的话回答:
“因为我……不干净。”
徐嘉合露出满意的笑容,“就是这样,因为你被人迷奸过,因为你们学校每个人都见过你的裸照,因为徐奇不知道是哪个野男人的孩子。”
在这样仅仅日常向的聊天中,他却可以将排比逻辑运用得熟练且精准,就像是,提前设计好的。
而夏婕面对他的露骨话术,
只是安静地聆听,
自始至终都不曾有一分情绪波澜。
“而这一切我都照单全收,在你被退学的时候我娶了你,我保护你,养着你也替你养着野男人的儿子。”
徐嘉合还在喋喋不休,
“我为你做了所有我能做的,没有任何怨言,我甘之如饴,因为我实在太爱你了老婆。”
夏婕还是看着他,无动于衷。
“你呢,你也像我爱你那样爱我吗?”徐嘉合拇指摩挲着她的脖颈。
夏婕告诉他:“是的。”
“不对,老婆。”徐嘉合摇摇头,也同样跪在她面前,似乎是在极力向她灌输着什么,垂头哽咽着重复道,
“你不够爱我,你还是不够爱我。”
夏婕是在这一刻,像抚摸孩子一般抬手抚摸他的头顶,片刻后,蓦然落泪,泪水烫湿她的眼角,反衬得她的神色那样哀伤而无措。
“可是嘉合…能给的,我真的都给了……”她小声抽泣,
“你说担心我会离开,你要我绝不留退路地爱你,所以我没有再见任何人,包括我的父母,连他们买给我的这栋房子也让给你父亲来养病了……”
她抚上徐嘉合的手,带他感受脖颈上残存的那道丑陋狰狞的伤疤,努力向他证明自己的忠诚:
“我已经为你死过一次了。”
她看起来很崩溃,痛苦得几乎说不出话,泪流满面地望着他,声声泣血:
“嘉合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究竟还要怎样爱你……”
原来这个时候的她还是有情绪的。
她还没有完全丧失人的情感,
至少,她还会哭。
时眉用力攥紧手心,强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不适感,逼迫自己死死盯着荧幕上徐嘉合那张丑恶的嘴脸。
倏然,眼前视频被按下暂停,随即手背上覆落一抹坚定又温暖的体感。
时眉垂下眼,感受到岑浪施力掰开她冰冷的手指,修瘦骨感的指节勾缠上来,捏了捏她的指腹。
半晌后,他说:
“如果我告诉你,徐奇就是徐嘉合的亲生儿子,你是不是会更生气?”
时眉旋即紧蹙眉尖,捏紧了下他的手指,忙追问:“你怎么知道?”
“请他们来家里吃饭那晚,我留了徐嘉合跟徐奇的DNA。”
说着,他慢慢松开时眉的手,从旁侧取出一份文件给她。
是一份亲子鉴定报告。
上面的鉴定结果非常刺眼:
【他们之间的亲子关系概率值经计算为99.9999%……依据DNA分析结果,支持徐嘉合为徐奇的生物学父亲。】
“可刚才徐嘉合在视频里说孩子是……”时眉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像是被某种可怕的想法砸中一般,她徒然顿住话音。
“你觉得,徐嘉合会做出那种替别的男人养孩子这种善举么?”
岑浪适时提醒她。
“如果他一早就知道孩子是他的。”
时眉低头注视着手中的鉴定报告,稍稍停顿两秒,轻声道出那个令人惊骇的猜想,
“也许,当年迫害夏婕的人,散播照片的人,就是他。”
岑浪没有否认,只是说:
“我们还缺少最直接的证据。”
看到她将注意力从愤怒里抽离出来,岑浪没再多说什么,按下遥控继续播放那段视频资料。
“可是,你宁愿为我放弃生命,也不愿停止画画不是么?”
徐嘉合低下身,亲吻她的手背。
时眉注意到,
这个时候她的右手拇指,
是完好无损的。
突然间,夏婕在此刻猛地一把狠狠推开他,近乎是用尽全力从地上爬起来,双手背在身后,呜咽着摇头退后:
“不要…嘉合,求求你,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徐嘉合却在不断逼近,
“对不起老婆,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唯独不能忍受在你心里还有比我更重要的事情。”
在夏婕骤然尖叫的一刹,徐嘉合快步上前牢牢捉住她的右手手腕,大力拖着她朝厨房走去。
“如果你真的爱我,”
当镜头场景切换至厨房,当徐嘉合从刀具收纳架中抽出砍骨刀,当他挥刀而起的这一刻——
这个男人,借以最肮脏卑劣的手段,为一名画家的人生做下宣判:
“以后,就再也不要画画了吧。”
起初以为会有的血腥,
在这个瞬间,
发生了。
时眉没有亲眼目睹,是岑浪在无比极限的刹那及时捂住了她的眼睛。
而视觉被遮挡的副作用,
是听力乘以双倍的敏锐,于是她不能再清楚分明地听到了。
听到了那根断裂的拇指指节;
听到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哀嚎;
她听到了,夏婕这荒谬的、破败的、行将就木的人生。
“所以,徐嘉合要的爱从不是夏婕为他而死。”
再开口时,时眉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得有些失真。
岑浪关闭画面,捂盖在她眼睛上的手掌移落在她的脑后,一下下力度轻柔地抚顺她的长发,嗓音低淡:
“他要的,是夏婕为他而活。”
心甘情愿地为他而活,
丢掉全部自我意识地,
只为他而活。
凌晨,环浪天合中心后街。
露天酒吧营地。
以蓬伞搭设而置的卡座紧密林立,霓虹灯串流泻似星河,璀璨长明,台上乐队奏演低缓爵士曲,掀腾酒色喧嚷。
女人包下场内最大的卡座。
独设阶梯之上的高处,
特殊性尤为彰显。
她独自坐在沙发上。
黑卷短发,大偏分蓬松出慵懒港风,双侧耳串闪得晃眼。
一身黑色西装连体短裙,衣肩挺立,衣襟处镌刻复古刺绣,针脚繁复精致,鱼骨腰封紧致束勒细瘦腰线。
腻白纤长的双腿交叠,她上身前倾,手臂弯曲支在膝头,百无聊赖地托着尖巧下颚,另一手气势过人地撑在沙发上,恹恹低垂着视线。
从这个角度望下去,可以尽览全场风光,自然也可以清晰看到左前角的卡座上,一名年轻男子在同桌女生转身去洗手间的下一秒,
在她酒杯中投下一枚白色药片。
楼上女人眼色高傲地睨着,小腿懒散晃动,片刻,冷嘲轻蔑地嗤笑出声。
没多久同桌女生回来,明显已经有了醉意,下药的男子绕过桌子搂住她的肩,手法黏腻地磨蹭着,在劝她喝酒。
女生尚有理智。
抗拒地推阻开他极具性暗示地肢体接触,偏头试图躲避那杯酒。
男子给了同伙一个眼神,同伙接收暗示后,立马配合地按住女生。女生被两名男子控制着无法动弹,周遭人推杯换盏,根本无暇顾及她的遭遇。
就在她将要被灌酒的霎时——
“喂。”
身后徒然传来一道声音。
台上乐队在下一秒被叫停表演,音乐消逝的瞬间,整个场子像被集体按下消音键,顿陷极致阒寂。
聚集的人群徒然纷纷朝两侧让开。细看才发现,是由两侧黑衣保镖阻挡开人流,为楼上女人硬生生腾出一条路。
女人身高直逼176cm,眉眼锋锐凌长,眼尾英气,鼻骨高挺,唇色饱满殷红,皮相美得具有攻击性。
身上那套黑色西装裙更为她着添几笔气场,骇人逼仄,有种大刀阔斧的明艳与傲慢,宛若一朵盛绽的富贵花。
她双手背后,步调慢吞吞地走去下药的那桌男子面前,伸手握住酒杯,食指黑色指戒轻磕杯壁发出清脆细响,端至鼻尖浅淡嗅了下。
“加了料啊。”
她蔑然勾挑红唇,随即朝后打了个手势,语调冷漠地命令,
“按住。”
后方黑衣保镖顷刻上前,场面画风扭转就在转瞬之间,两名男子甚至还没看清对方来人,下一秒便被死死按趴在桌子上,脸贴着桌面,面部疼得扭曲。
“小妹妹,还不走?”
女人懒懒偏眼扫向被下药的女生。
女生大抵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惊慌失措,却也没忘了不停地弯腰向女人道谢,边谢边倒退着往外走。
这时,女人像是玩腻了,没什么耐性地扬手将杯中的酒直接浇淋了下药的男子一头,紧接着一把薅起男人的头发,抄起一旁的香槟就要砸过去——
然而。手腕在下一刻被人扣住。
女人视线不耐地凶恶抬眼,正欲张嘴教训,却在认清对面男人的瞬间眉尖松动,长睫轻眨,眼尾转而褪却冷色。
“怎么回事?”
岑祚舟收走她手中的酒瓶,想将人拉过来,不料女人还没反应过来,另一只手还死死抓着别人的头发。
岑祚舟稀微皱眉,“松手。”
女人这才回过神,赶紧松手,还暗地给身后的黑衣保镖悄悄打了个退散的手势,随即清了清嗓,控诉道:
“这畜、这男的给人小姑娘下药。”
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冷傲气焰。
岑祚舟森冷挑眸,瞥了眼她身后想跑的两名男子,低声命令:
“石瑀,处理好。”
石瑀迅速上前,一手一个将两人再次摁住,应声:“是,岑先生。”
女人见到那两个人龇牙咧嘴的嘴脸,还是气不打一处来,跑上去不解恨地狠狠踹了两脚。正想着再给两巴掌时,不料身体忽然受外力轻扯。
岑祚舟扣紧女人的细腕,施力一拽,将人径直拉到身后,口吻压着警告性,嗓线喑沉地问她:
“还要闹?”
说话间,他微微侧头,余光别有深意地半眯起眸,沉默地凝视着她。
女人顺势撩睫一扫,发觉周围有不少人在暗中举着手机录视频,立刻乖了,抿起唇哼哼了两声,不服气道:
“不闹就不闹。”
岑祚舟放开她,转身走在前面。
女人倒也真的安静下来,撇撇嘴,默不吭声地小步快跑着跟在他身后,乖得跟猫儿似的。
俨然从女王到乖猫般判若两人。
“怎么过来了?”
走上中心位卡座,岑祚舟没什么情绪地淡淡撩她一眼,语调低磁,
“杭氏的业务发展到港厦了么?”
眼前站在他面前的女人,
倒也不是别人,
正是他的前妻,岑浪名义上的母亲,杭氏集团现任执行总裁。
——杭露侬。
“我是来帮你的。”
杭露侬也不见外,直接在他对面坐下来,捏起小叉子插下一块杨桃,送进嘴里咀嚼着。
“帮我?”岑祚舟挑起眉。
杭露侬清楚这人的高贵脾性,也不跟他兜圈子,从下属手里接过一份档案扔给他,咽下嘴里的果肉说:
“当年的事,有人查到了我这里。”
在岑祚舟开口之前,
“既然他们能查到,岑浪不是我亲生的。”她搁下手里的小叉子,眼神正色两分,语气冷凉地道出事态严重性,
“想必他们很快就能查出,岑浪,也不是你亲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