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匿名情人【万字更】
时间推回两小时之前。
客厅里,岑浪坐在沙发上,臂肘撑着双膝脊背微弓,干净修长的指骨时而交叉点触,歪头安静地盯着躺在围炉茶几上的,
——一根棒棒糖。
绿色,米奇头,
与某天晚上他曾见过的那根,
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初见的那根他以非常桀骜不羁的姿态扔回给它的主人,而这根,是他刚才在车里的中控箱无意发现的。
是时眉的。
他确定。
但岑浪想不通,如果是他醉酒那晚时眉不小心落下的,那么这根米奇头应该出现在车里任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而不是,
出现在中控箱的夹层里。
像被人特意放入一般。
偏偏他那晚确实喝得醉,刚见到时眉来接他时的那段记忆受酒精干扰,变得遥远,凌乱到有点出现断层。还能记起来的回忆,是下车给她买止痒膏之后的事儿了。
所以。
岑浪忽然起身,探手拿过一个小方盒,从里面取出一枚微型电子芯片,插入投影仪,启动开关,洁白帷幕自镂空天花缓缓垂坠降落。
是行车记录仪的内存卡。
他倒要看看,这根棒棒糖到底怎么回事。
可岑浪很快后悔了。
不,更确切说,应该是被自己惊吓到。
“看什么看。”
“小东西长得真丑。”
“还看?再看就吃了你。”
岑浪抿紧唇线,锋凌眉骨深深拧起,乌沉密长的眼睫轻微抖动,遮蔽起眸底惊异万分的浮光。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帷幕,望着帷幕内的另一个自己,握紧米奇头的棒棒糖,开箱丢入中控夹层里。
还听到那个自己说:
“关他小黑屋。”
“我赢了。”
“嘀。”
岑浪一秒按下暂停。
根本无法相信自己会干出这种幼稚的蠢事,岑浪拿过遥控器,不信邪地倒退,重播:
“小东西长得真丑。”
快进,重播:
“再看就吃了你。”
快速倒退,播放,还是他:
“糖,有么。”
“……”
他迅速关闭屏幕。
接下来足足三分钟,岑浪坐沙发上一动未动。似乎根本无从消化这份突如其来的诡异感,他徒然又抓起遥控器,扬手丢去一米开外的单人沙发上。
“嗡嗡——”
下一刻,手机骤然震起响动。
他略显烦躁地皱起眉,看也没看来电显示,随手接了起来。
然而,当电话那端传来时眉的声音,岑浪猛地僵滞了下,随即迅速反应过来,偏头移开一点手机,虚握起拳掩唇低声清嗓,几秒后,装没事儿人似的冷着腔问:“你在哪。”
却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的回答,竟然是:
“你家门口。”
……
她说:“要不要试试非法同居,我们。”
岑浪淡敛着眼皮,下颌收紧,眸光灼深地直视她。
沉默了好半天,良久,他倏然抬手扣住她的下颚,稍稍施力捏起她的脸颊扯近鼻端,偏头凑近闻了闻。
沉着嗓子问她:“喝酒了?”
时眉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挣扎后躲。鼻尖在混乱动作中不经意擦惹过他的,燃起丝丝电流般的酥痒,渗透感官,剥落出两分奇妙的异样感。
激得她整个人瑟缩了下。
两侧脸蛋被他指尖捏得略微变形,嘴巴嘟起来,导致她说话有点含糊,发音黏连:
“没有,我很清醒!”
“有多清醒?”
岑浪充耳不闻,些微冷凉的指尖按掐着她的细腻肤肉,触手弹软嫩滑。长指箍在她下巴的力度很坚定,但不至于弄疼她。
两人离得很近,不过三指的距离。过分贴近的距离,令当下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更显古怪。
古怪的对峙气氛,
古怪的谈判主题,
“大晚上不回家,跑来邀请男同事同居。”还有,古怪的他的反问句,
“这就是你说的,清醒?”
时眉忽然间没了声音。
她的黑色长发施施然散下,随岑浪手中的拉近动作,卷翘发梢搭落在他遒劲有力的小臂上。
男人的腕骨筋脉分明,线条利落,与她的细软发丝交错缠乱时,乍然堆叠起无比强烈体感差。
时眉仍然保持占据上乘优势的姿态,手撑着岑浪头侧的沙发椅背,单膝蜷跪在他双腿之间,瘦腰弯拱,一种壁咚他的诡异体位。
衬得她蛮横又风情。
可她的表情不算好。尖巧下颚卡托在他手掌的虎口位置,丰腻脸颊受他指力挤压,凹陷软糯饱满的肉感美。红唇小幅度撅起,惹人晃眼。
她的姿态与表情斥足矛盾。
对比主动靠近的莽撞姿态,她的表情是小心,眼神柔软,裹藏起那里素有的叵测心机,只淌露出一点假作委屈的无辜。
岑浪已经被骗过一次。
所以这次,当她那双极会骗人的眼睛缓慢眨动,当她眼角泛起湿漉,眼尾发红,
当她又要来那一套的时候,
岑浪指尖一松放开她,拨开她的身子坐远了些,警告性的威胁话冷得骇人:“时眉,你再敢装哭,我现在就扔你出去,信么?”
时眉一秒收住,吸吸鼻子,轻飘地哼了声,站直身子低头告诉他:
“七天,就七天。”
岑浪懒淡瞟她一眼。
“你让我住进来七天。”
她信誓旦旦,“见到夏婕,搞清楚事情真相,我就走。”
“你有没有想过,事情到最后,未必会按照你所预期的假想发展。”
他向后靠了靠,抬膝叠腿,视线漠然凝落在她的眼睛上,清黑色瞳孔迸泛着邃冷幽深的光芒,
轻易就能解剖她的思想,“当心,得不偿失。”
时眉忽然笑了,
“你认为付出一定有酬报么?”
并不急于得到他的答案,甚至好像也没有期待过他会回答。
她转身撩眸逡巡一圈,双手背后,脚下慢吞吞地迈出那几步,惬意得仿佛是在参观欣赏他家一样。
“将付出与酬报规划在同一平衡值,”她走到窗边,指尖拨弄几下窗帘绑带的流苏穗,回头瞄他一眼,笑容讥诮,
“我并不觉得岑律是这种,‘单纯天真’的人。”
话里有几分是谩骂,
岑浪自然一听就懂。
“得不到任何酬报,却要先为此付出代价。”他散漫勾弯唇角,捕捉她身影的眼神缺乏情绪,口吻掺着反向压制的讽刺,
“我也不觉得,时律会喜欢‘无私奉献’。”
时眉轻轻笑起来:
“代价,你指什么?”
她没有再继续下去这场有关人性探讨的哲学话题,反而认真思忖了下,片刻后翘起嘴角,在岑浪的沉默注视下,自问自答,
“是指我们孤男寡女,同居一室吗?”
岑浪锁紧眉骨,像是对她直白袒露的遣词造句深感不满。
“你很介意吗?”
她没由来地这样问。
寻求对方意见的语气貌似真诚友好,眼底却淌出狡猾的笑意,她总是这样坏,坏心思地抛出一道不清不楚的选择题,问他:
“怕我欺负你,占你便宜?”
岑浪眸色晦沉,弯唇时眉梢浸透浓烈的冷嘲感,懒腔懒调地反问她:“你期待我说什么?”
“我是想告诉你,欺负你这种事呢…”时眉故意停顿在这里,后倚着落地窗歪头望向他,语调戏谑,
“只要你不喝醉,应该不会。”
“……”
僵硬的表情在他脸上一闪而逝,舌尖轻扫过脸颊内侧,半晌,像是被她气笑了似的,低头冷笑出声。
巧妙避绕这个话题。岑浪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随后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向她,当他迈入时眉所在的那幅画面,与她在同一扇圆弧落地木格窗前站定时,
时眉听到他说:
“上次在律所露台,一副巴不得跟我撇清关系的样子,现在又赖着不走。”
听到他声线微嘲:“不怕绯闻了?”
窗外,积云暗涌。
一道白闪猝然撕裂这个夜晚。
视域被清晰挑亮的极限瞬间,时眉转身正对上他的目光,眨了眨眼,动人的谎话张口就来:
“如果能跟帅气优秀的岑律传绯闻,那一定是我的荣幸。”
话音将落,霹雷下一刻爆起巨响迅猛惊炸,直劈云霄,贯击穹苍,似天神携来无处释放的积郁叩问人间。
她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低沉的笑,带着明显又浓烈的讽意。
时眉:“……”
好吧,她承认自己撒大谎,
但也用不着这么配合地响雷吧。
没多久,骤雨大肆侵袭,饱满湿亮的雨珠前赴后继地砸向玻璃窗,迸溅四散。
暖黄地灯漫上来,描勒出岑浪修挺高瘦的身骨脊线。他斜身倚靠着窗,雷电四分五裂地交替闪白,点亮浓重昏黑的雨夜,也点亮他靛乌低垂的眼睫。
“你想住进来,可以。”
他敛起唇角的笑意,下颌微含,那种像掠夺者般狩猎的眼神灼烧在她脸上,
嗓线不着色任何情感,“但,你能为我做什么?”
这男人,还真是绝不吃亏。
提出同居的形式来监视徐嘉合,是时眉从人事部拿到岑浪的个人档案,发现他与徐嘉合是邻居后的临时起意。
她的确还没想好,
该用什么样对等的筹码跟岑浪谈判这场交易。
“国家法律规定,违背妇女意愿是违法的……”她底气不足地小声咕哝一句。
岑浪几乎被她逗乐了,“所以,时律想空手套白狼?”
“那倒也没有…”
“看来你还是要跟警察好好解释一下,为什么深夜非法私闯民宅。”
时眉:“???”
不是,他还想着这茬呢?
合着今晚好话说尽也是白说了是吧。
然而令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是,岑浪并没有在跟她开玩笑,时眉很快眼睁睁看着他按下“110”,开了免提。
“嘟……”
第一声。
时眉:“岑浪!你不至于真报警吧!?”
“嘟……”
第二声。
时眉:“等等等等,你给我一晚时间让我想——”
“嘟……”
第三声。
“男模案!!!”
时眉上前一把夺下他的手机,急得连说带比划,“崇、崇京的男模案,我有办法帮你解决!”
“最高效!”
“免费!”
——电话被接通。
“少爷,您说。”
手机里蓦然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
时眉当场傻住,愣愣地低头看向手里岑浪的手机,足足呆滞了两秒,直到眼前暗影倾投,这才觉察到自己身上,重叠着男人修瘦紧实的影子。
她踉跄着被他逼退脚步,在凌乱的眸光里仰头凝向他,背部紧贴上冰冷坚硬的窗,手心腻着薄汗,仓促后撑住玻璃腾漫开氤氲朦胧的雾气。
岑浪伸手将她抵在水迹滑滚的落地窗前,慵懒倾下身子。没有着急拿回手机,而是微微侧头,眯起眸子睨着她,薄唇凑近她手中的手机听筒,告诉那端的私人助理:
“派人过来清理客房,现在。”
“好的少爷。”
电话挂断。
时眉仍然发懵。
她明明看到手机号码显示的“110”报警电话……
趁锁屏前,时眉直接在他手机上翻起通话记录,“你给你家助理备注是‘110’?!”她不可置信。
岑浪眼底浮着笑,不置可否:“犯法么?”
他懒洋洋地站直身子,眉眼松散,从时眉手中抽回手机,转身前,又想起来什么似的:
“刚才说男模案…免费是吧?”
时眉狠狠咬紧牙。
岑浪好整以暇地扫她一眼,扔她两个字:
“成交。”
“……”
时眉简直被他气笑出声,双手掐腰,用力瞪着眼前的落地窗,想直接给他砸了,又赔不起,她只能强压住火,深深沉了一口气。
敢阴我。
狗男人,你完了。
被岑浪阴了一把,时眉几乎一晚上没怎么睡。头半夜气得睡不着,后半夜勉强睡着了也能被气醒,临到天亮又从床上掉下去一回,直接摔醒了。
“啊啊啊岑浪这个混蛋!!”
别的都不重要,主要是免费!
她到底为什么要免费帮他办案啊?活这么大,她什么时候干过免费的事儿了!
时眉气得在床上不停打滚,踢被子,还披头撒发地来了一套空气拳。最后折腾累了,她瘫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缓了缓,摸来手机想看一眼时间。
目光忽然被一条推送新闻吸引。
——《一线豪门独子疑似深夜诱拐未成年少女》
她微微皱眉,忍不住想看看这是什么品种的人渣。指尖点进去,只见硕大标题字下方最先入眼的,是一张自动充斥整个手机屏的配图照片。
时眉顺手点开配图,
很模糊。
夜晚,无人街边,敞篷超跑前,身形高瘦精健的黑衣男子伸手勾着女孩的卫衣帽。女生穿一身高中校服,被男子扯着帽子拎去车旁边,多少有点被强迫的意思。
看起来的确像一出社会新闻。
只不过……
时眉双指放大那张糊照,四处移动,对着照片的每个位置都仔仔细细地认真观察了好一会儿,眉尖越蹙越深。
如果巧合太多,
那就变成有意。
深夜、超跑、女高中生。
这张照片上所有的熟悉元素组合到一起,俨然逐渐拼接出一副似曾相识的画面。
这个场景,
午夜便利店前的马路;
这辆车,
半个亿,限量级;
还有,那个所谓被猥琐男人骚扰的女学生。
时眉咬着下唇,退出新闻界面,点进微信,手指飞快地找到跟喻卓的聊天记录,搜索日期定位,看到当晚喻卓发来的车牌号码:
——港AA1919
她又迅速切回新闻,放大照片,成功辨认出跑车后尾上的模糊数字,一模一样。
港AA1919,
岑浪的车。
一线豪门独子,非岑浪莫属。
时眉坐在床上,用三分钟的时间来冷静自我,当她从悚然震惊的情绪里缓过来,很快便得出结论——
虽然不懂刚刚回国的岑浪能跟谁结仇,但可以确定的是,岑浪被人做局下套了。
时眉沉默了半分钟,在喻卓的聊天记录里找到岑浪的电话,拨出去,响了很久,直到传来机械女声的“无人接听”。
难道还没起?
时眉扫了眼时间,八点多。
这个点都要准备上班了。
她想了想,拿起手机,趿拉上拖鞋走出房门。昨晚只顾着跟他生气,房间被打理好之后,她找岑浪要了家里密码,便回二楼客房没出来过,所以时眉甚至不太清楚岑浪到底住在几楼的哪个房间。
没办法,只能挨个找了。
时眉边打岑浪电话,边敲房门喊他名字,可从一楼到三楼整个别墅找了个遍儿,也愣是没见到岑浪人影儿。
回到房间,她单手叉腰望着眼前的落地镜,另一手抚着后颈,有过几分钟的踌躇:
‘凭他自身实力,就算真被警察带走,也能在24小时内出来吧。’
‘何况岑家跺跺脚,整个港厦都要震三震,岑浪还是独子,他家怎么也不可能眼看着他出事。’
算了算了,什么时候轮到她这个天天抢优惠券买打折品的穷苦社畜,担心人家资本财团的大少爷了。
时眉摇摇头,把手机扔去床上,走进洗手间刷牙洗脸。
等捯饬好拎包下楼,出门时经过餐厅,余光不经意瞥见餐桌上似乎摆着什么东西。
好奇心作祟,时眉小跑两步过去,看到桌上扣着一个保温蒸罩,她伸手掀罩一看——
??
居然…有早餐?!
昨晚清理房间的佣人没走么?
她抬头四处扫了圈,一个人没有。拉开椅子坐下时,时眉突然就想明白了:
哦,这一定是因为昨晚岑浪阴她,然后又良心发现过意不去,所以才出去顺便给她也带了份早餐。
扁扁嘴,她舀起一勺椰乳燕窝粥尝了口,眼前倏然一亮。丝滑浓稠,入口即化,忍不住又炫多几口,内心称赞岑浪可以嘛,哪儿买的粥这么好喝。
嘴里嚼着纸皮烧麦,时眉举起手机,不由地又点进那条新闻看了眼,热度涨得很快,短短不到一个小时,已经过十万浏览量了。
她低头看了眼腕表,照这个速度下去,估计到上班黄金时间会爆上热搜。
吃得有点饱,时眉摸了摸肚子靠着椅背,看着毫无回电消息的手机屏幕,忍不住嗫喏一句:
“这少爷真被请去喝茶了?”
……
律所果然也没有见到岑浪。
上班路上,时眉在脑子里重新盘了一遍那晚关于女学生的一切言行举止。
其实当晚她感觉到不对劲,除了无意觉察到女孩的眼神异常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
她的说辞出现纰漏。
起初问起缘由的时候,女孩说自己为了跟朋友一起过成人礼,所以是第一次去那家夜店。
可后来,女孩却能精准明确地告诉时眉,那里最近的地铁口是邮轮港站,下一站A出口有一趟夜班公车,直达「稻荷里」。
一个人真的可以对第一次走过的路线如此熟记吗?她当时觉得奇怪,可又转念想到岑浪也拥有过目不忘的速记能力,这并不能作为怀疑的依据。
直到,喻卓说岑浪包场。
还说那家夜店必须年满22周岁才能进。
到这里她确定女孩有问题。
昨晚原本也想跟他说说关于女孩的问题,结果一生气就给忘脑后了。
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连喻卓都知道的事,岑浪不可能不知道。当女孩说她也去了那家夜店的时候,岑浪应该在那一刻已经识破了她的谎话。
所以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揭穿,
为什么还纵容自己送她回家。
他知道这是个坑吗?
如果知道,
为什么还要往里跳。
“哐啷。”
一声玻璃飞溅的碎响。
四楼的人集体望向声源处,时眉被打断思路,也撩眼看向茶水间。
“喻律师,没事吧?”
“没事,没拿稳。”
“喻律你手出血了!”
“……”
时眉默不作声地看他一眼,转椅弯腰去包里翻创可贴,忽然摸到一罐黄色小瓶。
那罐止痒膏。
岑浪给的。
“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时眉走近茶水间,把创可贴递给他,顺手接过他手里的扫帚扫干净地面。
喻卓撕开创可贴缠住伤口,滑了下手机,锁屏揣兜里,摇头勉强牵出点笑意说:“没事儿。”
“行了,笑得比哭还丑。”
跟喻卓一起玩这么多年,他什么德行时眉门儿清,一个看手机的动作就懂了,“担心你浪哥呢?”
喻卓也知道什么事儿都瞒不过她,“老大你眼真毒。”
“要不怎么能当你老大呢。”
时眉拿出纸杯,重新接了杯咖啡给他,打趣道,“说真的,我有时候都怀疑岑浪是不是救过你命,让你这么操心他。”
喻卓垂眼笑了笑。
“浪哥确实救过我一命。”
他说。
时眉怔然看向他,发现他虽然在笑,可眼神却正色而认真。从校园到职场相识相处至今,有些默契是彼此对个眼神就能瞬间意会的。
这不是玩笑话,
时眉知道。
喻卓晃了晃杯里的咖啡,抿唇回想了会儿,主动说起那段他鲜少提及的过往:“老大你知道的,我当初为什么放弃宾里弗的保博资格。”
时眉点点头。
因为一起留学生特大凶杀碎尸案。
死者是喻卓的同寝室友。
校园、凶杀、碎尸三个词组所串连的刑事案件实在性质恶劣。无论如何,外国警方需要尽快破案作出交代,找到凶手,或者替代凶手的人。
很不幸的是,碎尸案迟迟找不到突破口,死者家属讨要说法,学生老师人心惶惶,社会新闻一浪接一浪。
最后,警方迫于无奈下只好暂时对外公布,已锁定犯罪嫌疑人系死者生前室友,拥有充分不在场证明的喻卓。
仅仅因为,
死前最后见过的人,是喻卓,
最后一通电话打给的人,是喻卓。
时眉记得,由于牵扯到留学生问题,当时那案子不止在国外,甚至在国内也引起极其高度的关注和讨论,各路网络大神针对案情的高谈阔论层出不穷。
“那案子后来是浪哥协助警方破的。原本按照他们国家的律法量刑,九成会判我终身监禁。”
时眉眼皮猛地一跳。
尽管喻卓在看似平静地叙述这件事,时眉还是能听出,他极力克制的声音里藏着几分轻颤,
“没他的话,我就回不来了。”
就算回得来,喻卓将面临的也是被强制遣返,被吊销律师执业证,被迫背上莫须有的罪名而丧失一切自身合法权益,然后独自承担着被彻底毁掉的一生。
这让时眉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所以当时阿姨生病那次,也是岑浪……”
“是浪哥动了家里关系,跟你一起救了我妈。”喻卓放下喝光咖啡的纸杯,压着声说。
“原来那个电话是岑浪打给我的。”
时眉恍然顿悟。
喻卓出国后,时眉隔三差五会替他去探望父母。
那年冬天,喻卓出事被国外警方控制起来,偏偏祸不单行,喻母恰巧在这个时候查出宫颈癌,必须尽快手术。
然而当时港厦人医的肿瘤科床位紧张,安排住院需要排号,时眉知道当时联系喻卓也没用,索性没告诉他喻母生病的事,替他们两边互相瞒着。同时四处奔波托人花钱找关系,好不容易替喻母争取到一个床位。
困难却并没有就此打住。
时眉得到院方通知,要求喻母必须在三天内进行手术,否则需要把床位腾出转给其他急需手术的病患。
而喻母又常年罹患糖尿病,想做手术必须先降血糖,这个过程并没有那么快,需要住院观察调养。
这几乎是个死循环。
无奈下,时眉打算再想办法托人先将喻母转去其他科室病房,等血糖指标稳定,再重新花钱找关系争取肿瘤科床位。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头天还要求喻母腾床位的院方突然联系到时眉,说可以为喻母办理转去港岛私人疗养院,提供术前调养、手术进行和术后修养一整套服务。
特别是,全部医疗费用无须喻家个人承担。
说实话如果不是院方的主治医师亲自出面,时眉当时险些就要以为这是什么新型骗术。
毕竟无人不知,港岛私人疗养院拥有全国最顶尖的医疗技术,单单床位就要日万起步,随便进去住些日子就是百万为单位的往里砸钱,且不算在医保报销范围内。
说白了,那里是专门给有钱人看病的地方。
喻氏夫妇都是本分老实的教书人,喻母教高中历史,喻父教高中数学,港岛显然不会是他们的选择。
但时眉没有贸然去问喻卓父母,而是再三向院方核实情况真实性,甚至多留了个心眼确保有效证据留存。
即便这样她仍然不能完全放心,而喻母的病又拖不得,面对妻子重病的喻父在自乱阵脚的情况下完全信任时眉,大小事都由她做主。
当时眉陷入非常两难的抉择间,她接到了岑浪的电话。
“带阿姨尽快配合院方转院,不要错过最佳治疗时机,会有人去跟叔叔签全免协议,就说你找的。”
这是那通越洋电话的全部内容。
很快隔天一早,就有港岛私人疗养院的人找上门。倘若只有港岛的人,也许还是无法打消时眉的全部疑虑,直到她看见一同出现的那位壹浪集团法务部部长,曾任港厦政法大法学系教授,法学界泰斗级人物,同时也是她的标杆偶像。
那一刻她才确信,电话里自称是喻卓朋友的那个少年,真的不是骗子。
“要不是后来老大你告诉我,我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在我母亲生病时,浪哥也出过一份力。连他帮警方破案那事儿,也是我自己在联邦新闻报道上看到的。”
喻卓摇头笑了下,
“所以我说浪哥人就那样儿,就算做天大的善事也懒于解释,看着冷,其实比谁都心热。”
“当初我们一块儿玩得一群人平时都挺要好,真到我出事儿那天,别管有钱没钱的,个个能跑多远跑多远。我也理解,人之常情嘛。”
时眉没出声,只是安静聆听着被细细描勒出的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岑浪。
喻卓停顿了会儿,过了很长时间,声音极低极低地哽咽一句:
“但真的…除了浪哥,没人帮我。”
时眉沉默了好半天,半晌,拍了拍喻卓的肩膀说:
“去跟老黄请个外勤假。”
喻卓缓下情绪,惊讶问她:“我们去哪?”
她拎过桌上的空纸杯揉成一团,半眯着眸,扬手精准丢入不远处的垃圾桶,回身挑眉告诉他:
“救你浪哥。”
……
“怎么样,能不能行啊你?”
岑浪家车库,时眉跟喻卓俩人一人一边趴跪车座上,仰起上半身对头盯着行车记录仪。
喻卓边卸边憋不住好奇问:
“老大,你怎么有浪哥车钥匙的?不是,你怎么有他家密码的?”
“我住这儿。”时眉果断干脆。
早上出门的时候看到岑浪没开车,车钥匙就随便扔在茶几上。
“什么?!”喻卓像被雷劈了下似的,爆炸性消息让他歪着脑袋绕开后视镜,八卦的同时还带点兴奋地问:“你俩…啥时候事儿?这、这进度飞快啊。”
时眉照着他的脑袋狠敲一记,“借住一周!!还不是为了夏婕的事。”
喻卓乐了:“就住一周啊,你多住他个十天半月的呗,说不准你俩朝夕相处就能发现对方的好…嘿嘿…嘿嘿嘿…”
“?喻卓,我对你太好了是不是?”时眉咬牙威胁。
喻卓拆掉记录仪外壳,“你呀,其实跟浪哥一样嘴硬心软。”
时眉翻个白眼,“别扯淡,我是看你面子好吗?”
也看在那罐止痒膏的面儿上。
喻卓还想说什么,被时眉一巴掌呼背上,催促道:“赶紧干活儿!”
“不成,整不了。”
时眉疑惑了下,“怎么回事?”
喻卓指了指空缺的卡槽位,“芯片被人拿走了。”
时眉蹙紧眉尖,但仍然冷静,她转身坐在副驾上,轻垂长睫,眼底牵离出些许认真思考的成色。
“那晚,你们去过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喻卓冷不防问起。
特别的地方。
“有办法了,跟我走。”她眸波剔亮如水。
那条新闻爆上热榜时,时眉带喻卓拎着大包小包下午茶,赶到港厦市刑侦分局。
因为经常来找小乔玩,加上平日里偶尔取证业务有走动,时眉跟局里的人早就打成一片,安排喻卓在外面分吃的,她直接转头找上老熟人。
市刑侦分局支队队长,梁铭。
“这位大小姐,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梁铭一见时眉来就笑了。
时眉也不见外,大大方方地落座他对面,语气淬足了撒娇的意思:
“铭哥你要这么说我可伤心了,哪回来看小乔,我没带好东西孝敬您啊。”
梁铭没好气笑说:“没大没小,连声叔都不叫。”
梁铭今年四十七,
照辈分时眉叫他一声叔也叫得着。
“叫什么叔啊多显老,您在我这儿永远警队第一队草,分局不老之光!”论溜须拍马时眉绝对当仁不让。
“行了,少来那套。”常年缉拿罪犯,梁铭当然练就一双极具洞察力的鹰眼,一秒识破她的意图,“说吧,奔着谁来的?”
时眉嘿嘿一笑,试探道:
“那个,我们律所的岑律师是不是在你这儿呢?”
“岑律师?没听说有这号人啊。”梁铭状似思考着,还顺带问了句一旁的警察小哥,“诶小贺,咱们最近抓的人里面有姓岑的吗?”
“报告梁队,没有!”
时眉:“……”
她要看不出她梁叔这点装傻充愣的演技,她就白混这么多年。
“诶呀您别跟我兜圈儿了铭哥,”时眉直接捅破窗户纸,“就说人是不是在你这儿吧。”
梁铭见被她看穿,也不装了,笑道:
“是在我这儿。”
时眉立马来了精神,“因为那则新闻?你们不会真怀疑他诱拐未成年吧?”
“诶打住啊,规矩在这儿,案件相关不讨论。”梁铭公事公办。
时眉也不着急,弯起唇角赞同道:“对,规矩不能坏,那您什么都别说,您听我说就行。”
梁铭挑挑眉,示意她继续。
“首先,作为当晚现场第一节 目击证人,我可以为岑浪作证,那篇新闻上针对他的报道完全抹杀真相,颠倒黑白哗众取宠。事实如此,我愿意为我接下来提供的证词承担一切法律责任。”
说着,她从包里掏出一个优盘,
“物证。”
她将优盘推到梁铭眼前,指尖点敲两下,词句条理,逻辑清晰地分析说:
“这是前滩区洲心大道闸口路247号,711便利店的外接监控电子眼,也就是新闻配图上所拍摄的地点。”
“根据监控显示,凌晨2点46分09秒那名女高中生出现,自称遭遇尾随向岑浪求助。2点52分18秒女高中生言辞激动,拦车要求我们为她提供帮助,就在这个时间节点,岑浪拉她上车被拍下。”
“4点08分我开车载女孩到「稻荷里」,并亲自送她回家,5点26分我开车送岑浪到「莱茵湾」,车上全程对话可以在行车记录仪中完整提取到。”
时眉从梁铭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一支笔,快速写下两串数字号码,告诉他,
“这是我跟岑浪的手机号,您可以让技术部的警官通过基站定位信息,随时验证我的话是否属实。”
其实说到这里,时眉还是紧张了下。
因为行车记录仪的芯片丢失,倘若梁铭追问起来,恐怕一时半会儿还解释不清。
所幸梁铭只是耐心听完她的话,眼神欣赏,话里话外尽是不加掩饰地夸赞:“早就说过你更适合当警察,什么时候律师干腻了,考虑考虑来我这儿?”
时眉也不吃他那套,轻轻挑唇:“您别跟我打岔,您按您的规矩,我走我的流程。”
“哦?那你接下来什么流程?”
时眉毫不迟疑,当即脱口而出:
“我要见岑浪。”
梁铭意味深长地望了眼门口,笑着问她:“警局见人先亮身份,岑浪是你什么人?”
“我的…”时眉被出其不意地问愣住,梗了一下,又机敏反应过来,回答:“我的当事人。”
她挺直腰背,虚咳两嗓,佯作专业的官方腔势:
“作为岑先生的私人委托律师,在没见到我之前,我的当事人有权保持沉默,拒绝回答任何不利于自身利益的审问。”
梁铭忍不住啧笑两声:“原来是私人委托,看来挖不走你了。”
他冲时眉朝后扬了扬下巴,示意她。
嗯?
什么意思?
时眉不明所以地扭头望去——
一眼看到岑浪拎着水瓶靠在门上,表情松散冷淡,神色恹恹,“我的人哪有这么好挖。”
他目光一挑与她对上眼神,视线炽灼地交缠到一起,薄唇缓缓勾上层浅薄的笑,腔调疏懒,尾音透着点低微胶着的哑意:
“是吧,律师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