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我梦到他了。
姚乐阳原本的嫌弃和责备于是就说不出来。她深深叹了口气,将他的窗帘拉开,开窗通风,把地上乱七八糟的酒瓶子踢到一边,然后抱着笔记本电脑在他对面坐下。
我不是来听你倒丧气的。
郑文轩的嘴片颤动起来,目光悠长落在深沉的、昏暗的卧室里,不知道在看什么,他说:他在哭
*
挂四和弦放在这里,很好听
他抱着那把吉他,像抱着林沛然的心脏,它颤动发出声音的时候,他就好像又拥住了一个呼吸着的爱人。
郑文轩抬起头,用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看着姚乐阳,痛苦、悲伤、怀念、兴奋、喜悦、恍惚、凄凉、期望无数种复杂的情绪杂糅在一起,变成让人无法直视的、浓烈喷薄而出的感情炸.弹。
你听到了吗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他还活着你听,他还真实的活着啊
Time is running out。
我要回去了,过段时间再来看你,你缺什么一定要来梦里告诉我,好吗?
少年也用温和的眉眼对他笑。
他知道,他这辈子,再也没办法喜欢上别人了。
往后余生,岁岁年年,爱你念你,一生不改。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你每天都喝。
每天都喝。
然后你眼前浑浑噩噩模糊一片的时候,好像就在阑珊的光影里又看见了温柔的他,看见他对你笑。
你伸手去抓,什么也没抓住,只有冷飕飕的空气从指缝里流走。
你醉得越来越深,却越来越清醒。
白玉收回了目光,郑文轩这份迟来的道歉他本没指望,但既收到了,也就嗯一声收下。
他说,林沛然火化的时候,你的样子和我当年一模一样。
郑文轩愣住。
所以,这世上只有我明白,你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化成灰烬是什么感觉。
郑文轩那颗久久不曾被撕扯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郑文轩摇头。
到最后也不知道?
郑文轩闭上了眼睛。
姚乐阳骤然失控,泣不成声。
她站了起来,走到沙发跟前,忍着鼻头酸楚说:你起来。
郑文轩从前听说过白玉的事,但并不算了解,他甚至不知道那碑里躺着的人是唐谦。
他听到白玉一边烧着黄纸,一边平淡无波地跟那个人交代,说:旁边睡着的是我的好朋友,你在下面,多照顾他。
郑文轩定定望着他。
白玉闭目呼吸了一次,冷冷转过头来,看我做什么?
郑文轩有些尴尬,不知该从何说起,对不起还有,我以为你会像阳阳那样揍我一顿。之前林沛然和白玉一起喝酒,他还神经质的吃了白玉的醋
他惨然笑道:世上哪有什么如果。
林沛然的死,远比让他自己去死还要痛苦。
人的一生,真的太短太短了,机会也转瞬即逝,那一瞬间没有抓住,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他扯着嘴角,艰涩问道:后悔无用可是怎么做怎么做他才能回来阳阳,你教教我吧
我好后悔,悔得恨不得把这条命立刻赔给他
他安静了好半天,突然说,阳阳,你教我打鼓吧。
他不想活了,郑文轩活该从世上消失,他希望留下的是林沛然。
从此以后,他的心脏替你跳动,他的呼吸替你呼吸,他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活着。
他要变成你。
只求你活着。
自打毕业乐队解散之后,鼓棒这种消耗品姚乐阳已经很久没买过新的,得知郑文轩把它敲断了,她也只好翻着白眼深深一叹,然后发过去淘宝链接让他自己买。
女孩子打鼓都没那么激动,姚乐阳以前最用功的时候,也就是一个月打断一副而已。
她知道,郑文轩舍不得用林沛然的鼓棒。
但后来新的鼓棒到了,郑文轩却反而不怎么打鼓了。
他激动地在姚乐阳面前熟练又完美地演奏了一遍整首曲子,然后忽然就陷入沉默。
你有没有失去过一个人。
在他从你的世界消失之后,你每天都精神恍惚,任何一个不经意的画面,一件寻常的东西,就会勾起你无穷的回忆和思念。
你逃过了路边小情侣你侬我侬的告白,逃过了曾经一起装潢过的房间,逃过所有追着你不放的他的影子,却在打开冰箱时,被几袋石头一般冷硬的速冻水饺弄湿了眼眶。
阳台上抽着新芽的绿萝,衣柜里整齐叠好的衣服,原本放着两个人的刷牙杯另一个却再也不会有人用你逃进浴室,用淋漓的冷水冲刷着自己的头脑,又在伸手按下洗发液的时候,嗅到那让你忘不掉的熟悉的香气。
你不得不没命的喝酒,试图让酒精麻痹这种孤独的痛苦,让混沌和虚无塞满脑室,好暂时忘却锥心的剧痛。
他沉默了半晌,然后垂下了头,望着照片上的林沛然苦涩动了动嘴角,是啊那是什么感觉呢
从林沛然变成一抔灰起,他就再没从绝望的深渊爬出来过。
白玉说:我不会同情你,但也不会憎恨。我知道你盼着一个原谅,不管被谁都好。但我不会给你,姚乐阳不会给你,林沛然也给不了你。
你注定跟我一样,抱着无尽的思念走完余生。
他平时很少如此多话,也许是知道郑文轩在某些方面与他感同身受,也许是林沛然最后的时光是他眼看着、陪着走过,他接受了林沛然最后的善意,同时也最能理解林沛然对郑文轩全部的感情。
姚乐阳忍了忍,平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先说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吧,贝佳又是怎么回事?
郑文轩安静了片刻,缓慢又呆滞地,把原委道来:大一下学期,我偶然路过教学楼后面的人工湖,看到贝佳要自杀
他麻木讲着,讲贝佳的病,讲她以林沛然和他的亲密关系和影像做威胁,要他和她在一起讲他毫无征兆和理由的甩了林沛然,林沛然魂不守舍在外面游荡,险些就在哪片没人的地方寻死
他偷偷跟着他,然后把林沛然从广场上捡回家
这些年的反反复复,心存侥幸,优柔寡断,懦弱自私,都鲜血淋漓地剖开在阳光下,暴露无遗。
不知道揍了多久,姚乐阳摔不动了,她太久没这么动过手,以至于没扔几次反倒自己筋骨疼。她居高临下盯着郑文轩,咬牙切齿:郑文轩,你是个混蛋。
郑文轩躺在地上,凄凉展开笑容,是啊,我是个混蛋。
他眼角有泪,顺着脸颊划进耳朵里,融进鬓发消失不见,我就是你小说里那种自私自利、无能又渣的渣攻,什么为他好,什么苦衷,跟他的苦难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我多希望有人能狠狠痛骂我,把我骂到尘土里去你这人嘴巴不够毒,就连打人都没以前疼了。
姚乐阳就这样沉默盯着他。
他说:我早早地因为任性妄为,和家里断绝了关系,所以我一直自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要打拼出一番事业我背后什么都没有,只能往前可就算如此,我其实也比不上林沛然,他的年薪是我的好几倍,是我再打拼十年也比不上的数字我不过是为了一点点没必要的男人的尊严,对他的伤心视而不见而已。
不是不心疼的怎么可能不心疼呢可若要我放手,还不如给我一刀来得痛快我放不下啊,我就是放不下啊只有他,哪怕我什么都不要了,也不肯撒手
他会生病,都是我的错,是我许诺了他一生却没把他照顾好
我是个烂人,烂透了。如果
他话说到一半,就停住,眼中的光华黯淡下去,是对他自己最深的恨意。
求求你活着。
在那之后,郑文轩开始卖力地学架子鼓。
姚乐阳大学是另一个乐队的鼓手,教他打不太难的节奏并不费太多时间,节奏感好的人手脚分离只要练习一段时间就能轻易上手,但郑文轩对别的节奏型并不感冒。
他一遍一遍敲着《Time is running out》的节奏,好像根本不知道疲累,不知道厌烦。
只一个星期,他就把姚乐阳的鼓棒敲断了。
她轻飘飘的一句应承,寄托了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怎样的羁绊、眷恋和期待,她永远也体会不到。
所以在失去之后才想着弥补,是根本没有任何用处的。世上没有后悔药,时间也不会倒流,错过的东西永远是错过。
但若一直沉溺在过去的伤痛中,不仅会浪费了现在,连未来也会一并失去。
所以,哪怕明知就算写完了这个故事,林沛然也再也没机会读到,她也还是动笔了。
她说,我要知道全部的细节。我拿到了沛沛的记忆,得到了白玉的旁述,但我猜不到你的想法。你若不讲出来,他的故事永远不完整。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无论任何时候想起他,你的嘴角都会情不自禁上扬。你恨不能将全天下最美好的东西都亲手奉到他跟前,若他皱一皱眉头,你的心都跟着颤。
他喜欢安静,安静又温柔,总是静静地接受你的牢骚和调侃,然后用那双如水的清润的眼睛对你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
为了他一个笑容,你可以高兴得在床上翻来覆去数个小时,在被子里偷乐到天明。
郑文轩看了看她,也站起身。
猝不及防的视野颠倒,他冷不丁被掀翻在地,四肢百骸猛地砸在地上,钝痛令他清醒了一瞬。
姚乐阳说:起来。
郑文轩二话没说爬了起来,接着又一次被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