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要出去调查,不由得伸伸懒腰,抽出一个抽屉,要拿浆糊把批条糊在卷上,无意中看见抽屉里放着一个巴黎拉色克香粉小红盒。那种香气,真如那晚上在万国酒店门前闻见的一样。她用的东西么?他自己问。把小盒子拿起来,打开,原来已经用完了。盒的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小字,字迹已经模糊了,但从铅笔的浅痕,还可以约略看出是“北下洼八号”。唔,这是她常去的一个地方罢?每常到她家去找她,总找不着,有时下班以后自请送她回家时,她总有话推辞。有时晚间想去找她出来走走,十次总有九次没人应门;间或一次有一个老太太出来说:“陈小姐出门去啦。”也许她是一只夜蛾,要到北下洼八号才可以找到她。也许那是她的朋友家,是她常到的一个地方。不,若是常到的地方,又何必写下来呢?想来想去总想不透。他只得皱皱眉头,叹了一口气,把东西放回原地,关好抽屉,回到自己座位。他看看时间快到一点半,想着不如把下午的公事交代清楚,吃过午饭不用回来,一直便去访问那个叶姓老婆子。一切都弄停妥以后,他戴着帽子,径自出了房门。
一路上他想着那一晚上在万国酒店看见的那个,若是陈修饰起来,可不就是那样。他闻闻方才拿过粉盒的指头,一面走,一面玄想。
在饭馆随便吃了些东西,老胡便依着地址去找那叶老太太。原来叶老太太住在宝积寺后的破屋里。外墙是前几个月下雨塌掉的,破门里放着一个小炉子,大概那便是她的移动厨房了。老太太在屋里听见有人,便出来迎客。可为进屋里只站着,因为除了一张破炕以外,椅、桌都没有。老太太直让他坐在炕上,他又怕臭虫,不敢径自坐下,老太太也只得陪着站在一边。她知道一定是社会局长派来的人,开口便问:“先生,我求社会局把我送到老人院的事,到底成不成呢?”那种轻浮的气度,谁都能够理会她是一个不问是非想什么便说什么的女人。
“成倒是成,不过得看看你的光景怎样。你有没有亲人在这里呢?”可为问。
“没有。”
“那么,你从前靠谁养活呢?”
“不用提啦。”老太太摇摇头,等耳上那对古式耳环略为摆定了,才继续说,“我原先是一个儿子养我。那想前几年他忽然入了什么要命党,——或是敢死党,我记不清楚了,——可真要了他的命。他被人逮了以后,我带些吃的穿的去探了好几次,总没得见面。到巡警局,说是在侦缉队;到侦缉队,又说在司令部;到司令部,又说在军法处。等我到军法处,一个大兵指着门前的大牌楼,说在那里。我一看可吓坏了!他的脑袋就挂在那里!我昏过去大半天,后来觉得有人把我扶起来,大概也灌了我一些姜汤,好容易把我救活了,我睁眼一瞧已是躺在屋里的炕上。在我身边的是一个我没见过的姑娘。问起来,才知道是我儿子的朋友陈姑娘。那陈姑娘答允每月暂且供给我十块钱,说以后成了事,官家一定有年俸给我养老。她说人要命党也是做官,被人砍头或枪毙也算功劳。我儿子的名字,一定会记在功劳簿上的。唉,现在的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也糊涂了。陈姑娘养活了我,又把我的侄孙,他也是没爹娘的,带到她家,给他进学堂。现在还是她养着。”
老太太正要说下去,可为忽截着问:“你说这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名字?”她想了很久,才说,“我可说不清,我只叫她陈姑娘,我侄孙也叫她陈姑娘。她就住在肉市大街,谁都认识她。”
“是不是戴着一副紫色眼镜的那位陈姑娘?”
老太太听了他的问,像很兴奋地带着笑容望着他,连连点头说:“不错,不错,她戴的是紫色眼镜。原来先生也认识她,陈姑娘。”又低下头去,接着说补充的话:“不过,她晚上常不戴镜子。她说她眼睛并没有毛病,只怕白天太亮了,戴着挡挡太阳,一到晚上,她便除下了。我见她的时候,还是不戴镜子的多。”
“她是不是就在社会局做事?”
“社会局?我不知道。她好像也入了什么会似地。她告诉我从会里得的钱除分给我以外,还有三个人也是用她的钱。大概她一个月的入款最少总有二百多,不然,不能供给那么些人。”
“她还做别的事吗?”
“说不清。我也没问过她。不过她一个礼拜总要到我这里来三两次。来的时候多半在夜里。我看她穿得顶讲究的。坐不一会,每有人来找她出去。她每告诉我,她夜里有时比日里还要忙。她说,出去做事,得应酬,没法子。我想她做的事情一定很多。”
可为越听越起劲,像那老婆子的话句句都与他有关系似地。他不由得问:“那么,她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呢?”
“我也不大清楚,有一次她没来,人来我这里找她。那人说,若是她来,就说北下洼八号有人找,她就知道了。”
“北下洼八号,这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老太太看他问得很急,很诧异地望着他。
可为愣了大半天,再也想不出什么话问下去。
老太太也莫名其妙,不觉问此一声:“怎么,先生只打听陈姑娘?难道她闹出事来了么?”
“不,不,我打听她,就是因为你的事。你不说从前都是她供给你么?现在怎么又不供给了呢?”
“瞎!”老太太摇着头,揸着拳头向下一顿,接着说,“她前几天来,偶然谈起我儿子。她说我儿子的功劳,都教人给上在别人的功劳簿上了。她自己的事情也飘飘摇摇,说不定那一天就要下来。她教我到老人院去挂个号,万一她的事情不妥,我也有个退步。我到老人院去,院长说现在人满了,可是还有几个社会局的额,教我立刻找人写禀递到局里去。我本想等陈姑娘来,请她替我办。因为那晚上我们有点拌嘴,把她气走了。她这几天都没来,教我很着急。昨天早晨,我就在局前的写字摊花了两毛钱,请那先生给写了一张请求书递进去。”
“看来,你说的那位陈姑娘我也许认识。她也许就在我们局里做事。”
“是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她怎么今日不同您来呢?”
“她有三天不上衙门了。她说今儿下午去,我没等她便出来啦。若是她知道,也省得我来。”
老太太不等更真切的证明,已认定那陈姑娘就是在社会局的那一位。她用很诚恳的眼光射在可为脸上问:“我说,陈姑娘的事情是不稳么?”
“没听说,怕不至于罢。”
“她一个月支多少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