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去医院的路上, 沈沂开得又稳又快。
赵南星早已过了最初的慌乱,变得冷静又淡漠。
等她们抵达病房之时,周淑两只眼睛都哭红了, 她从小就没母亲, 后来嫁给了赵德昌, 老太太从来没因为她娘家条件不好苛责过,反倒一直叮嘱赵德昌对她好些, 有什么稀罕吃的和玩的, 都先紧着她来。
周淑当时是真的把她当亲妈来对待的,大家都说整个沙棠村没见过这么和谐的婆媳关系。
别看老太太平日彪悍,对上温柔的周淑时,连说话声音都会小几分。
只是,后来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赵德昌出轨, 老太太早就知道,但因为周淑一直没生儿子,也不打算再生, 便瞒着周淑。
这个家的支离破碎,老太太虽不是始作俑者, 但她也是帮凶。
所以漫长的年月里,赵南星跟她从未和解,一句话都没说过。
可她毕竟是老太太从小看大的。
病房里散发着浓烈的消毒水气味, 似是要掩盖掉某些难闻的味道一样。
老太太头发花白躺在病床上, 皮肤皱巴巴的, 眼皮子耷拉下来, 看着有出气没进气。
赵南星见过不少人死亡, 对于急诊科来说, 病人去世简直是家常便饭。
有时她们刚把病人从救护车上抬下来, 拉到急救室里做三分钟除颤,病人的心电图就变成了一条笔直的直线,而后白布一盖,送往太平间。
所以赵南星对病人在死亡前的状态再了解不过。
老太太的模样就是大限将至。
周淑见她来了以后起身擦掉眼泪,“去她床边坐坐吧,不用做什么事。”
不用守在床头尽孝,也不用陪她聊天,就只需要让她看一眼。
毕竟老太太念叨了一晚上。
“通知赵德昌了吗?”赵南星问。
“他喝多了,在街上耍酒疯呢。”周淑提到他,满眼的厌恶,“我还给赵祈霖打了电话,说是一会过来。你小姑正在飞机上呢,跟你姑父明天早上六点半到。”
“哦。”赵南星把包放在一边,坐在老太太床边,一言不发。
周淑嫌病房里太压抑,离开了病房。
沈沂走到赵南星身后,低声问:“需要我陪你么?”
“不用。”赵南星脊背挺得笔直,“你先出去吧。”
“好。”沈沂应了声后看向病床上的老太太,老太太一直微阖的眼睛忽地睁开,眼珠子浑浊得很,看着沈沂却笑了下:“小沈。”
听着很和蔼。
沈沂点头应,“奶奶,你打起精神来。”
“好。”老太太回答得有气无力。
沈沂又望了她片刻,这才转身离开病房。
老太太浑浊的眼珠子转过来,这才看见赵南星,眼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
“星星。”老太太颤巍巍地喊,还试探着要起身,只是身上没有劲儿。
赵南星伸手把她扶起来,冷冷出声应答:“是我。”
老太太看上去精神好了些,还问她:“你怎么来的?”
“沈沂开车送我。”赵南星回答。
“小时候的愿望实现了,开心吗?”老太太问。
赵南星的心思百转千回,看着老太太的模样不自觉皱紧眉,却还是先应答:“嗯。”
“虽然你不常来看我,但我知道你是忙呢。”老太太说话都更有劲儿了,“你在大医院里当医生,真出息。”
“但是有时候也别太累了,一个女人呐,活得太要强了不好。奶奶吃了这个苦,知道里边的委屈。”老太太说着忽然伸手在枕头下摸了摸,拿出一本红色的存折来,“但你也得有本事傍身,多存点钱。”
老太太患了将近七年的阿尔兹海默症,从一开始简单的遗忘到后来不认识儿子女儿,通过吃药勉强维持着。
现在终于是强弩之末。
但回光返照时竟然什么都记得清楚。
赵南星一直安静地听,任由她把存折放进自己手里。
老太太的手干枯如树皮,“星星,沈沂是个好孩子,你嫁对人了。”
“连我亲生的儿子都做不到隔段时间来看我一次,但他经常来。”老太太笑着:“这孩子从小就聪明,长得好看但专一,不像你爸。你好好的,我就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最后这一句说到赵南星泪目。
只要自己好好的,她就了无牵挂了是吗?
她的儿子和女儿都比不过自己吗?
可当初为什么,她要纵容赵德昌做出那种事情?
为什么把那个家拆得支离破碎?
又是为什么,总在自己面前说,如果是个男孩就好了?
那为什么在临终前,她要见的人不是赵祈霖,而是自己?
赵南星有满腹的疑问和委屈,很想大声质问她。
可是老太太躺在病床上,满脸不舍又慈爱地看着她:“星星啊,好好的。”
老太太眼看着就又没了精神气儿,刚才也全凭一口气儿吊着,在这关头,赵南星终于忍不住爆发:“你既然这么疼我,为什么当初要纵容你儿子出轨?为什么把我的家弄得四分五裂?”
她冷静地质问,只是问到最后声音不自觉拔高。
老太太听到她说话,又找回点精神,苦笑道:“我也不想,我当初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不听。况且咱们那儿,没有儿子就是没有后啊。”
“你是我一手带大的。”老太太说:“从小属你最讨人喜欢了。”
“邻居家那小子一直喜欢你。”老太太摩挲着她的手背,忽然唱起了歌,历经岁月磨砺的嗓子带着强烈的故事感:“一闪一闪亮晶晶,明天都是小星……”
只是还没唱完最后一个字,手便垂下来,永远闭上了眼睛。
病房里响起了熟悉的心脏跳停的声音。
赵南星闭上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颤着手按了床边的铃。
周淑和沈沂同时进入病房,气氛沉重。
—
老太太的存折上有三十万,应当是她半生的积蓄。
在去医院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赵南星的情绪还算稳定。
她冷冷地看着医生们要将她的脸蒙上,在最后一刻时,伸手拉住了医生的手腕:“等明早吧,患者的女儿还在赶来的路上,让她再见最后一面吧。”
医生的手放下,说了声:“节哀。”
赵南星站在老太太床前近半小时,没再掉一滴泪。
周淑哭声不断,当真是比亲女儿哭得还痛心。
赵南星知道,这些年来,周淑跟老太太一直还有联系。
当初她们母女二人来云京,也是老太太给了周淑一大笔钱。
可赵南星就是没办法原谅她。
只是老太太的后事,她应当会帮忙操办。
也没想到,老太太忙碌一生,临终前竟然是前儿媳和许久未见的孙女守在床前。
半小时后,赵南星转身离开病房。
周淑追出来问:“你去哪儿?”
赵南星头也不回:“亲妈都死了,当儿子的也死了吗?”
周淑一怔,“你别去惹赵德昌那个混球,他现在六亲不认。”
“是吗?”赵南星勾唇冷笑,“我倒要看看,他多不要脸。”
赵南星下电梯时,刚好碰上赵祈霖。
“奶奶呢?”赵祈霖率先搭话。
赵南星冷声:“死了。”
赵祈霖怔了片刻:“那你去哪儿?”
“找赵德昌。”赵南星要摁电梯下楼,但赵祈霖堵在电梯口,赵南星不耐烦地问:“你上还是下?”
赵祈霖犹豫一秒,跟着她进了电梯。
沈沂和赵祈霖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后,倒像是跟了两个保镖。
赵南星却没回头看,一下电梯就把赵德昌的号码从黑名单里拉出来,拨过去。
没多久接通。
赵德昌声音囫囵不清:“谁啊?”
赵南星问:“你在哪儿?”
“赵南星?”赵德昌疑惑道:“你给我打电话干嘛?我,我还能干嘛?喝酒呗。”
“老太太去世了。”赵南星说:“你来不来见她最后一面?”
“啊?”赵德昌在电话那头沉默几秒:“你小姑呢?”
“明早到。”赵南星说。
“等她来了我再去吧。”赵德昌那头声音嘈杂,碰杯声嬉笑声不绝于耳。
还有人招呼他继续喝,他嬉笑着应了声:“来了来了。”
说着就要挂电话。
赵南星听到他那句嬉笑就气不打一处来,冷着声问道:“你到底在哪儿?”
“跟你有什么关系。”赵德昌不耐烦地嗤了声,直接挂断电话。
冷风并没吹熄赵南星的怒火,反而愈发旺盛。
站在她身后的赵祈霖忽地出声:“我知道他在哪。”
—
赵德昌所在的饭店是一家百年老店,他和朋友常来,尤其在他公司倒闭以后,这里更是成了他撒欢的好地方。
赵祈霖有好几次放学回家,都能看见他站在路边抱着树吐个不停。
赵南星她们过去时,赵德昌正喝得欢,一杯白酒眼也不眨地喝进去,还坐在那儿大吹特吹。
“当年,我创业那会儿,兜里就几百块钱,不也照样在云京立足脚跟买房么?现在就算破产了,再开个公司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一旁的狐朋狗友们还附和着:“是是是。”
赵德昌气焰越发嚣张。
有一个赵南星面熟的叔叔低声跟他说:“德昌,今天先喝到这吧,你家老太太情况好像不太好。”
“嗨呀。”赵德昌摸了把头发:“都死了。”
语气冷淡到像死得不是他母亲一样。
桌上的人纷纷震惊,赵祈霖听着觉得丢脸,侧过脸没再看。
赵南星深呼吸一口气,径直走上前去,一桌的人都看过来。
“这谁啊?”有人问了句。
赵德昌顿了下,又是一小盅酒喝进去:“我女儿。”
“走。”赵南星冷声喊他。
“去哪儿?”
“医院。”
“不去。”
气氛僵持不下,有人劝赵德昌道:“你就去吧,去守孝。”
“她人都死了,我还去干嘛?”赵德昌急赤白脸的,“我去了她能活过来还是怎么?”
赵南星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捏得极紧。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去不去?”赵南星声音冷得快要结冰。
“你听听。”赵德昌一甩筷子:“这是对老子说话的态度吗?”
赵南星冷冷地瞪着他,随后转身要走。
有个叔叔说:“南星,你别生气。你爸就是喝多了。”
离得近了,赵南星才认出来,这个叔叔跟她们是同乡。
赵南星勾唇讥笑:“是吗?”
“他公司倒闭了,心里难受。”叔叔说:“我们帮着劝劝。”
赵南星只淡漠地应了声哦,然后转身往外走。
她刚走,桌上就有人说:“德昌,你这女儿凶得狠呐。”
赵德昌冷笑:“别人养孩子,我特么是给家里供了俩祖宗。”
话音刚落,一盆冷水兜头而下,给他浇了个透心凉。
全饭店的人都看过来,就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静谧无声。
赵南星把盆随手扔在桌上,桌上的菜溅了人一身。
赵德昌愣怔许久才抹了一把脸,站起来看向赵南星:“你发什么疯?”
“让你清醒清醒。”赵南星厉着一张脸:“免得你连是谁生的都忘了。”
“你……”赵德昌气得要甩巴掌,一只手从一旁伸出来紧紧钳住他,让他动弹不得。
“你还有脸来教训我?”赵德昌大喊道:“有你这种闺女么?”
“啪——”
赵南星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用尽了全身力气。
她打完以后甩甩手,“这一巴掌是替我奶和我妈打的,你这个没有用的懦夫。”
说完以后又是一巴掌,“这一巴掌是替我自己打的,这些年来,你尽到为人父的责任了吗?混蛋就是混蛋,跟是不是我爸没关系。”
两巴掌下来,她掌心都发麻。
随后她道:“医院你可以不去,葬礼你可以不去,墓园和墓碑不用你选。我婚礼没喊你,你的葬礼我也不会去,这辈子咱们没有关系。还是那句话,你需要我养老,你就把我告上法庭,法院怎么判,我怎么给。”
赵南星说完以后,终于把憋了这么多年的气,在这一天撒了出去。
尔后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赵德昌这才反应过来,骂道:“赵南星,你这样是会遭天谴的!”
“那就让我下地狱好了。”赵南星轻飘飘地说。
赵德昌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泄了所有力气。
—
赵南星一整夜没睡,都在医院长廊里坐着,沈沂便陪着。
之后陈涧书还来看了看,把赵祈霖带走。
凌晨六点,天还蒙蒙亮,赵南星和沈沂去机场接小姑。
这些年来,小姑对她和周淑也都很好,逢年过节还会寄礼物和衣服过来。
赵南星考上云京大学时,小姑和小姑父回国,请她吃饭,给她买新衣服,临回去时还给她书桌下放了一笔教育资金。
赵南星拿来买了电脑。
两人都熬了一晚,赵南星便让沈沂歇着,她来开车。
沈沂却盯着她,在她头上摸了把:“别撑着。”
“这话说你才对。”赵南星说。
“行。”沈沂抱了她一下,很快松开,在灰蒙蒙的天里低声跟她说:“还有我在。”
赵南星崩了一夜的情绪,在此刻悉数展露。
她抱住沈沂,脑袋埋在他心口,放声大哭。
似乎回到了好多年前,在沙棠村的夏天,她被狗吓到也会这样躲在他怀里大哭。
好多好多次,沈沂的白T恤,白棉服上都沾着她的眼泪。
分明小时候最受不得委屈,还喜欢哭。
但后来重逢,沈沂却没怎么见过她哭。
如今眼泪穿透衣服,心口也变得灼热。
沈沂的手轻抚她的背脊,低声喊她的小名:“星星,别难过。”
—
老太太的葬礼一切从简,一天之内就把章程定了下来。
几乎都是赵南星弄的。
她对这种事情驾轻就熟,从医院里拉走以后的流程,她全知道。
于是一整天马不停蹄地办,先把老太太送去殡仪馆,又定了火化的日期,定下墓园,定制了墓碑。
这些事忙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
小姑和小姑父去了周淑那里暂住,赵南星便和沈沂一同回了家。
回去后,赵南星直接瘫在沙发上,动都不想动。
平日里在医院值夜班,连轴转好几天也不觉得乏累,葬礼的事情不过用了一天,她已经身心俱疲。
不知过了多久,她朦胧睁开眼。
发现家里空无一人,但有声音传来。
她起身朝着声源处走去,只见沈沂站在阳台上抽烟,声音冷淡,烟雾随着风的方向飘远。
有种别样的性感。
刚睡醒时的孤独和惊慌在此刻消散不见,赵南星从未觉得家里有另一个人在是如此美好的事情。
她看了眼手机,3月15日23:58。
就在她看手机的这一瞬,又过了一分钟。
赵南星隔得远,听不见沈沂在说什么,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一句。
最后应当是说了句:“晚安。”
这才挂断电话,一回头和赵南星的目光对上。
四目相对,沈沂灭了烟走回屋里,身上带着冷气和淡淡的烟草味。
“你也不嫌冷。”赵南星刚睡醒,声音还有些哑,低声嘟囔了句。
沈沂抬手将手放在她颈间,“冷不冷?”
“还好。”赵南星没有拿开他的手,而是仰起头看他,“沈沂。”
“嗯?”
赵南星温声道:“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