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奔向死亡终点的列车
王宇辰大步进入甘洛站,雨太大,虽然撑着伞,但半边身子都淋湿了,连口袋里的车票也变得湿漉漉的。
此时,检票口已经开始检票,在甘洛站上车的旅客并不多,三三两两的。
王宇辰向检票员递上了车票,检票员熟练地在车票上打了洞,刚要把票还给王宇辰,突然一怔:“你家大人呢?”
王宇辰胡乱指着前方的一个背影道:“那是我爸爸。”
检票员脸孔一板:“胡说!那是我们车站的同志。哎,你这孩子哪里弄来的车票,小孩子不能一个人上车不知道吗?”
王宇辰因为自己的年龄,在交通上屡屡受限已经习惯了,此前有蒋阿婆做挡箭牌,但此次救援成昆铁路特大事故,却是他临时起意,但幸好,他还有一把“尚方宝剑”--假借实习基地名义开出的介绍信。
那介绍信上的红印章可比蒋阿婆还有信用。
王宇辰忙道:“我有介绍信。”他探手入包,想将包里的介绍信取出来,可手刚伸进去,顿时脸色大变--包里不知何时进了雨水,介绍信变成了一团烂糊糊!
检票员气急而笑:“介绍信?你小小年经居然还知道介绍信,看着挺聪明的,可怎么尽干些不着调的事?这火车是能乱上的吗?走走走,跟我去办公室,找你的学校老师来领人。”
检票员铁钳一样的粗手紧紧握住了王宇辰的手腕,将他带往办公室,王宇辰细胳膊细腿的,怎么挣扎也挣不脱。
这时,随着一声汽笛声,一辆列车缓缓进站,其他还在排队的旅客们一阵骚动:“442列车来了。”
王宇辰要急疯了,自己如果被关在车站办公室,等根本不可能到来的学校老师来领人,自己将会永远错过442列车,那意味着,一刻钟之后,再也无人挽救442列车上的275名司乘人员!
正当王宇辰心急如焚,却又被尽心尽职的检票员如拎小鸡一样,半拎半扯着走向办公室时,突然,呯一声响,车站里明亮的灯光全数熄灭,人们突然从光明中陷入黑暗,一时什么也看不见,候车厅里响起一片尖叫声。
有人嚷嚷着:“停电了!”
拉着王宇辰的检票员一怔,忙伸手去掏裤袋里的手电筒--80年代初,停电是很正常的事,有可能是线路故障,也有可能是拉闸限电,不过甘洛车站备有自己的发电机,就算真个断了电,也能很快供应上。
就在这时,检票员拉着王宇辰的手背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检票员惨叫一声:“你个小兔崽子,居然咬老子!”
检票员下意识一松手,王宇辰已经摸黑窜了出去,向着记忆中的站台入口狂奔而去,检票员气急败坏掏出手电,正准备去追,同事冲着他嚷嚷道:“快来帮把手,好多旅客等着检票上车呢。”
挨了咬的检票员甩了甩手,那小鬼这一口是下了死力气咬的,在他手背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牙印,都渗出血珠来了。
格老子的,算老子倒霉,好心肠换来驴肝肺。老子是担心那臭小子闯上火车出了意外,家里父母还不得急死。这熊孩子跑了就跑了吧,被自己一吓唬,估计他是没胆子再混上车了。
检票员猜错了,王宇辰摸黑跑上站台,混在人流中挤上了442次列车,站台上大雨如注,守在车厢门口穿着厚厚连帽雨衣的列车员根本没仔细看王宇辰手上的票,挥挥手就让他上了车。
甘洛站。
雨依然在下,越下越大,砸在人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隐隐有痛感。
422次列车的司机王明儒坐在车头的驾驶位上,打开车窗,半探出身,皱着眉,打量着因为停电而漆黑一片的车站。
该死,连信号灯也灭了,只能用原始的手动信号了。
这又不是唱红灯记,自己居然要像李玉和那样,高提着老式的红灯发发车信号吗?
王明儒隐隐有些不安,虽然铁路线上出各种各样故障并不鲜见--刚刚过去的十年,真是把整个国家上上下下坑惨了,铁路部门也不例外。
有时是人祸,有时,则是设备设施趴了窝。
在内部通报上,王明儒看到不少惊心动魄的事故,最惊人的,当属杨庄事故--
两个司机居然同时睡着了,要不是一个小英雄断然出手,两列火车猛烈相撞,不知会死多少人。
却不知道这次停电,是仅仅局限于甘洛站呢,还是波及到了整条成昆线。
没有信号设备的指引,这火车简直就是盲人闯瞎道。
在普通人看来,火车这样大一个铁家伙,在铁轨上飞奔,是最安全不过的--只要不出轨,永远是安全的。
可王明儒却知道,一条线路上潜伏着多少可怕的意外,而且火车事故要嘛不发生,一发生,就是天大的事。
王明儒再次打量了一下漆黑的轨道另一端,除了雨,他什么也看不到。
王明儒实在忍不住,叫住了一个正从站台上匆匆而过的甘洛站工作人员:“同志,这停电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名工作人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好像是变压器坏了,正在抢修呢。放心,不会误了你们发车的。”
王明儒松了口气:“辛苦你们了。不知为什么,我今天一直提心吊胆的,总觉得会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那工作人员突然哈一声笑出来:“说起来倒也好笑。刚才值班室那儿接到一个报警电话,说利子依达大桥倒塌了。”
王明儒如遇雷击:“什么?利子依达大桥倒了?那可是百多米长的钢铁大桥啊,咱们的车可是天天在上面跑!”
工作人员忙道:“别紧张,那只是一个孩子的胡闹。值班员当场就听出小孩子的声音了,训斥了他一顿,吓得小家伙把电话立刻搁断了。”
“你瞧瞧,现在的孩子得有多皮。这打电话也是要钱的啊。我要是他家长,非抽死他不可。”
王明儒皱眉道:“可是利子依达大桥--”
工作人员大大咧咧一挥手:“放心吧,咱们站长亲自打电话给前方巡线人员问过了,利子依达大桥好端端地在那儿。哈哈,王车长,看把你吓的,这脸都白了。”
王明儒勉强笑了笑,学着样板戏的唱词道:“防冷涂的蜡。”
就在这时,突然两人眼前一花,却是站台上恢复了光明--电通了。
王明儒低头看了下手表,1点32分。还好还好,没有误了发车。
1点35分,随着长而尖利的哨声、灯光和旗帜,442列车整点发车,缓缓驶出了甘洛站。
因为是夜班车,442列车里的旅客并不多,有不少空位,不少旅客甚至打横睡在座位上,呼呼大睡。
一个小小的身影缩在最后一节车厢的车门口地板上,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企图用这样的方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目。
他的衣服在刚才的大雨中淋得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不一会儿,就把地板弄湿了。
这个小身影,正是王宇辰。
王宇辰冒着生命危险上了车,他的票子其实是有座位号的,但王宇辰根本不敢坐--如果一切按照历史发生,那442列车的车尾,是唯一安全的地方。
在另一个时空,442列车冲下大渡河时,虽然采取了紧急刹车,但最前方的两节内燃车厢、13号行李车厢、9号至11号乘客车厢一头掉落激流滚滚的大渡河。
无数正在沉睡的旅客如同捕鼠笼里的老鼠一样,活生生被淹死了。
10号和9号车厢运气好一点,掉落在岸边,但巨大的冲击力让里面的乘客如同豆子一样乱滚,断胳膊断腿甚至摔折了受脖子的,不知凡己。
就连8号车厢,也被撞出了铁轨。
王宇辰想保住小命,只有躲在最末一节车厢,越往后,列车受到的影响就越弱。
当然,即使如此,王宇辰并非毫无风险。
如果在剧烈的紧急刹车中,王宇辰没有固定好自己,在车厢里乱滚,一样会让自己受伤。
王宇辰紧紧握住车门的把手,借此固定自己,然后将视线转向了车门左侧的手动紧急刹车--现在的问题是,他何时拉下刹车闸。
1点46分,442列车就将冲入大渡河。
一定要在此之前拉下刹车闸。
可是,如果时间提得太早,442列车上的工作人员并没有因此而发现利子依达大桥的异常,那列车就会恢复运行。
甚至说不定,为了弥补意外停车损失的时间,司机极有可能提速,如此一来,442列车造成的事故会比另一个时空更惨烈。
甚至有可能,连躲在车厢末尾的王宇辰也会丢了性命。
时空蝴蝶的翅膀,一旦乱扇起来,是没有任何人能控制得住的。
那么晚一点拉刹车闸呢?
拜托,王宇辰根本不了解列车的车速、自重、刹车距离,他如何能够保证让列车正好在倒塌的利子依达大桥前停住?
王宇辰又不是神仙!
难啊,真难啊!
最终,王宇辰一咬牙,不管了!提前拉下刹车闸吧!
如果442列车没能因此发现前方利子依达大桥的异常,恢复前行,那自己只能跳车了--总不能和442列车陪葬吧。
成昆铁路上的站点非常密集,442列车又是慢车,几乎称得上三步一停,这才离开甘洛站没多久,1点42分,列车就在汉源站停了下来。
成昆线是沿途无数百姓赖以生活的生命线,他们依靠火车上下班,运输各种农产品,走亲访友,密集的站点就是因此而设的。
毕竟在那个年月,人们还没有时间就是效率的概念,更无法想像,在后世,甬城为了缩短和上海2个小时的车程,投入天量资金造了举世闻名的杭州湾跨海大桥。
有农民打扮的乘客陆续上了车,有人带了几只小猪,装在竹笼子里,车厢里自然不能放猪,就将猪笼放在了车门口。
于是,王宇辰挤在了一堆小猪中间,小家伙们全身脏兮兮的,散发着臭味,哼哼乱叫,甚至有只小猪在地板上拉了一泡粪。
王宇辰捏着鼻子,忍一忍,再忍一忍,前方就是奶奶包隧道,出了奶奶包隧道,就是利子依达大桥,自己等442列车离开汉源站就拉刹车闸--
“哎呀,臭死了,这是谁家的猪啊。这都拉粪了--见鬼了,这猪里还有个孩子!”
一个女列车员不知何时出现在走道里,瞪着正从猪笼堆里钻出来准备拉刹车闸的王宇辰嚷嚷着。
被发现了!
王宇辰裤脚上沾着猪粪,呆头呆脑站在那儿。
女列车员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拉了出来:“这猪是你家的?你家大人呢?”
王宇辰顺手一指:“我爸在那儿。”
女列车员道:“走,带我去找你家大人,真是的,把我们的车厢都弄脏了。”
王宇辰哪里找得到所谓的爸爸,正在着急,那女列车员突然一皱眉,细细打量了王宇辰一番:
“不对啊,你的口音不是这一带的。”
糟糕,王宇辰的南方口音暴露了他的身份!
其实不仅仅是口音,他相对较白的皮肤、文雅的举止,也和成昆线附近的村镇孩子大不相同。
女列车员不由分说:“你这孩子,是不是偷偷溜上车的?走吧,跟我到列车长室去,找到你的学校、家长,让他们补完票把你带回家。”
王宇辰百口莫辩,他实在是痛恨自己这具身体,实在是太幼小了,无论办什么事都不方便,连坐个火车都跟玩闯关游戏似的。
此前差点被甘洛站的检票员拦下,现在又被女列车员拎走,就连打个报警电话,也被人误认为是小孩子恶作剧。
不不不!现在更重要的是,自己正被女列车员拉扯着走向位于列车前方的列车长室!
10多分钟后,前方的几列车厢将成为真正的人间地狱。
失去了拉下刹车闸机会的王宇辰,又被困在列车长室里,哪怕有重生的金手指,也逃不出生天。
死定了!
要不故技重施,再咬女列车员一口逃走?
开什么玩笑,在这密闭的列车车厢里,自己又能逃到哪里去?
跳车吗?
这火车虽然不象后世的高铁开得那样快,可自己这小身板从飞驶的列车上跳下去,基本也和找死没什么差别了。
这时,女列车员已经将王宇辰带到了11号车厢的列车长室,根据王宇辰脑海中的报纸记载,这截倒霉的车厢整个儿掉落大渡河里。
正当王宇辰绝望时,一名男列车员匆匆而来:“有大麻烦了!所有的通讯设备都失灵了!”
女列车员一怔:“怎么了?又是停电吗?”
男列车员摇摇头:“不知道,司机正在想办法和沿途各站联系,但是没有任何回音。”
女列车员随手把王宇辰推进列车长室,关上门,对男列车员道:“走,咱们到车头去看看。”
男女列车员匆匆赶到车头,只见司机王明儒正在调试各个开关,头上隐隐冒出一层汗,半晌,他道:“车辆没问题。应该是各站点包括总调度室在内出了故障。”
女列车员咋舌道:“这次故障可真闹大了,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挨处分呢。那我们怎么办?”
王明儒皱眉道:“我接到了人工发车的灯光信号,必须服从命令。”
铁路部门是半军事化部门,信号就是命令,必须服从。不少铁路工人就是从部队上转业的,对他们而言,开车和行军打仗本质上没有区别,也就是令行禁止四个字。
442列车缓缓驶出了汉源站。
咚咚,列车长室里,王宇辰正在发疯一样狂砸车门。
逃出去!
一定要逃出去!
我不想死在这儿!
可是王宇辰的身板儿实在太弱了,哪怕他用肩膀使劲撞车门,门依然关得严严实实。
偏偏列车长里又没有别的趁手的工具,王宇辰想借力也借不到。
眼看着列车已经启动,离开汉源站后越开越快,向着死亡的终点飞奔,王宇辰绝望地冲到窗边,用力推上了车窗。
一股寒风裹着雨点刮了进来,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中飞快闪过的路基、电线杆以及近在咫尺的山壁,王宇辰头发都竖了起来--
他妈的,这还怎么跳车啊?
这要是一头撞在山壁上,脑袋直接就象烂西瓜一样撞得粉碎了。
淹死还能得个全尸,这要是摔得面目全非,可就成了无名尸体了。
爸爸妈妈面对突然失踪的自己,不知会遭遇怎样的悲痛,万一误以为自己只是走失,肯定在全国奔走到处乱走。
就跟《失孤》里的刘德华一样可怜,这一辈子这一个家,就这样毁了。
王宇辰铁青着脸缩回了头,他的眼珠子乱转,突然,他的视线定格在窗边挂钩上挂着的一件衣服,那是一件铁路工作人员制服,被窗外的风吹得乱晃荡。
制服的口袋里,隐隐露出一盒香烟的包装盒,那是一包最常见的上游。
王宇辰突然眼睛一亮,一把扯下了制服,掏出了上游香烟--那是一包拆封抽了半包的烟。
有烟,必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