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抹口脂
今日天晴, 适合出门。
焉谷语时时刻刻记挂着陆惊泽的伤,寝食难安。昨晚,她又做梦了, 梦到陆皑与自己躺在同一副棺材里,他还将皇陵一把火烧了。
大火中, 他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乖乖的,等我从地狱出来,我去寻你。”
醒来时,焉谷语不受控制地流下两行清泪,不知是害怕还是难受, 亦或是其他情绪。她整个人愣愣地坐着, 像是失了魂儿。
“小姐,你哭什么?”揽月撩开帐帘, 满脸不解地望着焉谷语, “做噩梦了么?”
“嗯?”被揽月喊回神,焉谷语这才发现面上冰凉一片, 她抬手抹去面上的泪水。回忆梦中的陆皑, 她竞觉心里搁着块东西, 这东西很轻, 存在感却很足, 又叫她捉摸不透。
“备马车,我要进宫。”焉谷语吩咐道。这一刻,她想见他, 很想。
“是。”揽月捂嘴偷笑, 揶揄道:“小姐, 你真被六皇子的英雄救美给打动了, 准备以身相许?”
“多嘴,还不快去办事。”焉谷语面上微红,假装正经地斥了一声。
“哦。”揽月撇撇嘴,转身离去。
用完早点后,焉谷语匆匆出门,不料刚进前厅院子便遇上了正在散步的焉问津,“爹。”她讨好似的喊了一声,生怕焉问津不让自己出去。
好在焉问津是个明事理的人,他一看外头的马车便晓得焉谷语要出门。近来,帝都城里传疯了陆惊泽和焉谷语的佳话,在他看来这绝非好事。有陆赢的觊觎在前,他并不希望焉谷语与皇宫里的人牵扯在一处。
“他救了你,你去看他是应该的。不过……”焉问津顿住,面色有些难看。如今他还在休养期内,不知何时才能回朝廷复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叮嘱道:“总而言之,你小心些。”
“爹放心,我会小心的。”焉谷语晓得焉问津在说什么,她不愿见陆赢,但又实在想去探望陆惊泽,再者,她是觉着,陆赢还不至于在永兴宫胡来。
“去吧,记得早点回来。”想想,焉问津又补了一句。
“嗯。”焉谷语乖巧应声。
*
焉谷语有进宫的令牌,也是陆赢嘴上认过的义女,在外人看来便跟公主差不多,进宫一路畅通无阻,没人拦她。
永兴宫里没什么人,盆景不多,烟火气也不重,与其他宫殿相比略微冷清。
小太监带着焉谷语去往陆惊泽的寝殿。碰巧,前头迎面走来两名外族女子,红裙飞扬,手链与脚链摇得叮当响。
正是晚宴那次陆赢赏赐的乌楚国舞姬。
焉谷语下意识别了脸,那晚听到的荒唐事犹在耳畔。房里的人不是陆惊泽,难道是猎隼?可猎隼会做这样的事么?
两名外族女子见着焉谷语不由一愣,都盯着她使劲瞧,仿佛要在她面上瞧出几朵花来。
焉谷语察觉到她二人的目光,心生不快。念起她们日日住在永兴宫里,时常能与陆惊泽见面,她更不快了,俏脸微沉。
然而那两人依旧放肆地打量着焉谷语,丝毫不觉自己的行径有违礼数。
小太监瞧瞧三人,默然低下头去。等进了寝殿所在的院子,他才出声,“焉小姐,您自个儿过去吧,殿下不让奴才们随意靠近寝殿的。”
“嗯。”听得这话后,焉谷语心里头那点不快稍稍散了些。
寝殿门关着,里头听着很是安静。
“咚咚咚。”焉谷语走上前,抬手扣了扣房门,没说自己是谁。
随后,里头传来一道冷漠的男声,“什么事?”
焉谷语眼珠子一转,压低声音道:“殿下,药熬好了。”
榻上,陆惊泽看向身旁的药碗,眉眼缓缓展开。虽说声音不一样,可这说话的调子和吐字的习惯像极了焉谷语。
“进来。”
“吱呀。”焉谷语推门进入,直直对上那双明了的黑眸。她娇俏地哼了声,顺手关上房门。“你怎么知道是我?”她用这招欺骗过许多人,除了父亲,其他人都听不出。
陆惊泽没说话,漂亮的唇珠动了动,像是在笑。
焉谷语走近几步便看到了凳子上的药碗,里头的药汁满满当当,只剩一点热气,该是放着有一会儿,现在天冷,东西冷得快。她看向榻上的陆惊泽,不悦道:“快趁热把药喝了。”
“不痛快,不想吃。”陆惊泽瞧也没瞧药碗,只管懒洋洋地趴着。
“不想吃?你当喝药是过家家么?”一听他那副无所谓的话语,焉谷语顿时来气了,她在床缘边坐下,恼道:“不吃便别吃了,叫你的伤一直好不了,一直躺床上。”
陆惊泽坐起身,用四个软枕搭了个靠垫,侧靠在上头,“我若不吃药,伤口一定好得慢,说不准,后背的伤还会溃烂。唉……”他似模似样地叹息一声,“倒是糟蹋这一身新换的皮囊了。”
焉谷语蹙起眉尖,她最不喜他用厌世的语调说话。
没等她开口骂他两句,陆惊泽继续道:“不过我有今天不是因为救你么?焉二小姐,你说是不是?”
这一句话将焉谷语正要脱口的话语全堵了回去,她咬牙横了他一眼,端起凳子上的药碗递过去,“给你,喝。”
陆惊泽不接,他定定地望着焉谷语的唇,她的唇形生得极为好看,小巧饱满,可惜嘴上的唇脂没抹匀,该是来得比较匆忙。
养伤期间,他闲着无事便翻了几本讲述男女情爱的书,霎时,眸色一暗。
对方迟迟不接药碗,焉谷语更恼了,厉声道:“别糟蹋自己的身子,快喝了!再不喝我就让人来灌你!”
陆惊泽无所谓地耸耸肩,随意道:“别人灌不了我,不过你可以。”
“你胡说什么。”奈何他确实是她的救命恩人,焉谷语只能妥协,深深地吐了口气,将心底的恼火全全压住,她用白玉勺子舀了点药汁伸到陆惊泽嘴边,放软语气道:“吃啊。”
无来由地,陆惊泽起了逗她的心思,故意将唇瓣抿得紧紧的,死活都不张口。
“张口!”刚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甚至比方才更甚,焉谷语放下药碗,上半身凑过去,用力掰着陆惊泽的嘴,食指捏着上唇,拇指捏着下唇,两只手指一起掰。
那双漂亮嫩白的手在唇上按压作怪,一时间,陆惊泽的眸色更黯了,他极想张口咬她,但他知道,他若是真咬了,她一定会哭。
“你不是说我……”掰着掰着,焉谷语猛地想起一件事来,他是个皇子,她这么做是大不敬。她火速放开手,尴尬道:“请殿下恕罪,臣女失礼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手下的触感告诉她,他的唇很软,比他的人软多了,摸着分外舒服。
她的手一离去,陆惊泽嘴角的弧度便慢慢拉平了。老实说,他还挺喜欢被她碰的。“焉小姐方才是在调戏我么?”
调戏?听着这两字,焉谷语面上一红,当即反驳道:“臣女不敢。臣女是在让殿下喝药,而且是殿下自己方才说的,我灌你就喝。”
“嗯,我说的。”陆惊泽点头,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隐约透着股戏谑之意。
焉谷语吃不准陆惊泽的心思,暗忖,他跟之前还真不一样,看来身份确实能改变一个人。她重新端起药碗递给他,“好了,快喝吧,再不喝就凉了。”
“你先喝一口,告诉我苦不苦。”陆惊泽摇头,耍赖道。
念在他为救自己重伤的面上上,焉谷语再次妥协,果断喝了满满一勺子药汁。她怕苦,但她强忍着那可怖的味道,故作轻松道:“不苦,你喝吧。”
说着,她收了勺子。
“勺子给我。”陆惊泽接过药碗。
“不成。”焉谷语握紧勺子,略微别扭道:“这个臣女喝过了,殿下不能用。”
谁料,陆惊泽一把夺过焉谷语手中的勺子,擦都没擦,直接用勺子喝起了瓷碗里的汤药,一勺子,一勺子,将药汁喝了个精光。
“腾”地一下,焉谷语本就泛红的面颊立时红透了,她垂下脸,想瞧又不敢瞧陆惊泽。
那是她用过的东西。他怎么能用。
不知不觉中,她脑中开始浮现出书肆着火前的画面,她本是给他吹面颊的,没想他突然转了过来,那一刻,她亲在了他的嘴角……
“咔。”陆惊泽放下药碗,好整以暇地望着焉谷语。他不是傻子,她脸红什么,他心知肚明,可他喜欢看她脸红,“你的脸怎么红了?今日天热?”
“我……我……”焉谷语心虚,目光躲闪,起身道:“我还有事,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说完,她转身便要走。
“等等。”陆惊泽拉住焉谷语的手,一用力,焉谷语站立不稳便往他身上扑去。
兴许是他用的力刚好,又兴许是巧合,她的唇刚好碰到了他柔软的唇瓣。
鼻尖呼吸一缠,“啊。”焉谷语心慌意乱,急忙用手撑在他肩上直起身,面上烫得跟着了火似的,一路烫到了脖子里,“你!”
她抿着唇,心口怦怦直跳。
这是她第一次亲人……
没等她说完,陆惊泽的手按在了她的唇上,顺道轻轻抹了一下,低声道:“你的唇脂没擦匀,现在好了。”
唇上触感清晰,酥麻中又带着一丝勾人的异样,焉谷语逃似的离开了床榻,大步往边上走。
“你故意的!”她羞愤地骂出声,再次看向他时,目光不由自主地停在了他的唇上,他的唇瓣沾了点口脂,衬得他苍白的面容都鲜活了几分,甚至有点逼人的艳。
陆惊泽无辜地眨了眨眼,认真道:“若是我说方才不是故意的,你信么?”
“六皇子,请问焉二小姐在里头么?”冷不丁地,蔡允的声音在房门外响起。
蔡允声音一出,里头两人不约而同地愣住,回神过后,两人对视一眼,焉谷语精致的小脸整个皱了起来,黛眉更是皱得紧紧的。
陆惊泽拉住她的手腕道:“我陪你去。”
焉谷语低头看向那只拉住自己的手,他的手其实很凉,但她觉得是热的。她担心他的伤势,倒没注意他为何要陪她去,“不用,你趴着,好好养伤。”
她想抽回手,偏偏陆惊泽握得紧,挣扎不开。
不过瞬息之间,他的神色便变了,与方才的漫不经心有着天壤之别。
从礼教上来说,这样是不该的,可在他面前,什么男女有别,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她通通忘了。
“怎么了?”她不解他的神情为何一下子变了。
屋里两人不回话,蔡允便觉奇怪,又问了一句,“敢问六皇子,焉二小姐可是在里头?”
“蔡公公,我在里头。”最终,焉谷语还是回了话。毕竟陆赢是皇帝,是彧国的君主,他要是狠起来什么都做得出来,而她承担不起后果。
外头,蔡允接道:“皇上请焉二小姐过去御书房。”
闻言,陆惊泽眸中乍现杀气,他一步□□床榻,靠近焉谷语道:“跟他说你病了,我帮你圆谎。”
耳畔呼吸温热,气息触上皮肤,焉谷语不由缩了缩。她真心不愿去见陆赢,且此刻也没什么法子,只能装病,“蔡公公,我今日身子不适,还是改日再去见皇上吧。”语毕,她假意咳嗽两声。“咳咳,咳咳。”
蔡允站在门外不动,心道,焉谷语得了风寒还敢来看六皇子,是想将风寒传染给他么?还是说,这是她的托词,因为她不愿见皇上?
“蔡公公,焉二小姐来时被冷风吹着了,确实有些不舒服,去见父皇说不准会将寒气过给父皇。”陆惊泽冷冷地看向房门上的人影,眸光尖锐有神,语气却是病人独有的虚弱。
蔡允伺候了陆惊泽几月,自认对陆惊泽多少有点了解,便道:“好,老奴会如实告诉皇上。”
“哒哒哒。”脚步声远去。
“呼……”焉谷语松了一口气,她心里清楚,一直装病根本不是办法,她总要去见陆赢的。但她敢么,她一点都不敢。
蔡允一来,倒是叫她记起了父亲的事。她存着求陆惊泽帮忙的心思,但看他这副下不了榻的模样,她又说不出口。
陆惊泽坐回床榻,也拉着焉谷语坐了下来,他侧倚着靠垫。焉谷语的心思简单明了,他一眼便能看穿,只是他不明白,她为何不求自己帮忙。之前她做那么多事不就是为了让自己欠她人情,好在以后帮她么,怎的这会儿又不求了。
“六皇子,我还有事,先走了。”焉谷语心情烦闷,连带声音也闷了不少。
陆惊泽抓着她的手腕不放,问道:“明日还来么?”
“不来。”焉谷语扭头看向陆惊泽,一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便觉受不住,“我如今是得了风寒的人,哪儿敢再来。”
陆惊泽好笑地挑了挑眉梢,心头情不自禁地荡起一道涟漪,随后,涟漪漫开,一寸寸扩散至整个心房,“说句好听的我就放手。”
“你无赖!”焉谷语张大眼睛,他怎么还得寸进尺了。
“我可是斗奴场里出来的,无赖怎么了。”他扬起声,说得毫不害臊,“上次你病着的时候,我去你房里瞧你,你喊我什么?”
“无赖!”焉谷语反应过来,又骂了一句。“扑通扑通扑通……”心跳得厉害。
“喊不喊,不喊我就不放了。”这下,陆惊泽还真耍起了无赖,他松开手,沿着她的肌肤逐渐往下滑落,拇指抚过她的拇指,中指抚过她的小拇指,再整个拉住。
他拉住她的时候,蓦然收紧五指,焉谷语跟着颤了一颤,愈发羞赧。
“不走也好,那你便一直待着,明日全皇宫都能传遍你在我房里留宿的事。”他似真似假地说着。
焉谷语侧眸,她倒是不介意一直待在他的寝殿里,更不介意皇宫里传遍他们的事。但父亲那边委实不好交代,她大概会被罚禁足一月。
至于求他的事,她决定等他伤好了再说。
她狠狠地望着他俊美的脸,恨不得在他得意的面上咬一口。“六哥哥。”她声音很小,几乎是放在喉咙里的,软软糯糯,十分好听,好听得人心尖发痒。
“真乖。”陆惊泽不舍地放开手,倾身在她耳畔轻声说了一句,“我的主人。”
“……”焉谷语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大概是这屋子里太过闷热,她实在待不住了,一等他放开手便跑了出去。
望着她手足无措的狼狈样,陆惊泽一扫昨日积累的阴霾,心情大好。
他曲手搭在软垫上,估摸着,陆赢的忍耐力自然是有限的,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拒绝,男人都无法容忍,何况是一个帝王。相信不日,陆赢便会废了焉问津的丞相之职。
到时,她该会来求他吧。
她若倔强不来,他就去找她。
*
翌日,永宁宫来了几个新面孔的宫人。
陆惊泽一眼掠过几人,心头冷笑。既然陆祈宁想打听,他怎能不做点什么。
到点,徐太医按时来给陆惊泽换药,原本于平日里没什么不同,可他今日身边跟着个小药童,那便是大不同了。
陆惊泽趴在被褥上,任由太医给他换药。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会儿,心想,她这几日应该都不会来,早知便多留她一会儿了。
这时,一道打量的目光从旁传来,陆惊泽侧头看向来人,正是拿着伤药的小药童。见他看去,小药童赶忙低下头。
陆惊泽眯起眼,将儿时喜欢做的动作做了个全。
等上完药,徐太医收拾好东西,小药童低头跟着离去。
那两人一走,偌大的寝殿里总显得空荡。
陆惊泽闭着眼,而今,他是个背后伤重的人,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待在寝殿里,除了休息还是在休息。
无趣地很。
他将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脑中回忆起了儿时的事。
许多记忆都已远去,可他却记得大半。那些记忆令人作呕,他也不想记得,然而越是不想记得的东西,总是记得最清楚。
“窸窸窣窣”,蓦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放得很轻。
奈何陆惊泽耳力极好,依旧听得清晰,甚至能听出他是哪只脚在迈步。这人靠在房门上,什么也没做,该是在听。
于是,他装作梦魇一般地说着,“娘,我不想待在寺庙里,我想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