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明州与邕州比邻, 不像邕州那般地形险恶,风沙漫天,明州倒还算是在大显疆土内部, 山明水秀,物产丰厚。
自然,此处粮草不缺。
自从数十年前邕州攻陷后, 两地的往来名义上已断绝,也本该如此, 可只有楚修辰知晓, 前一世, 他是如何抉择。
记忆涌上心尖时, 他仍旧会凝滞许久, 随后还嘲讽一般扪心自问,是否只是一场梦罢了。
前一世, 到最后楚家血脉仅剩他一支。尽管族中长辈也规劝他该早日成家,可他却无此打算。
他的祖父正是才至而立之年, 便战死沙场,祖母更是守了一辈子的寡, 抚养着几个孩子。而他的父母, 更是双双为国请命出战,最终殒命, 命掩黄沙。只有衣冠冢留作念想。
楚修辰幼时,便看透了这人生的几大因缘际会,生离死别。
若是说他究竟还有何许追求与执念, 恐怕只有政通人和, 再无战乱。
悲欢离合, 他缺了一半。
祖母尚且在世时, 给了他与堂兄两枚同块料石雕琢成的玉佩,一枚上方雕着瑞兽,一枚则刻着双鲤,都是好兆头。
祖母告诉他们兄弟俩,这玉料原先是祖父在外征战时意外所获,便带回赠给了祖母。祖母后来又分别给了他们的父亲,可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两枚玉佩,又兜兜转转回到了她手里。
“贤之,君之……”楚老夫人将两个孙儿叫至自己身边,“祖母把这两个玉佩,送给你们啦……”
楚修礼彼时已十有四,很是规矩地接过了那枚玉佩,也将楚修辰的双鲤玉佩接过,扬手转递给了他。
那时,楚修辰不过七岁。
楚老夫人看着面前乖巧的孙儿们,很是欣慰地摸了摸楚修辰的头,慈爱地看着。
“祖母原先啊……是邕州的沽酒女,没有父母。当时邕州还是大显的疆土。某一日啊,你祖父沿途之际正好来我这吃酒,看到了我……”
“邕州本无美玉,因此此地玉石价高,我又钟爱这制品。你们祖父呀,就是费了不少力气,讨我欢心,几经辗转才将我娶进了门。”
而这块玉料,也是祖父替祖母寻来的最后一块料子,不久便在战场染病,不治而亡。
“祖母将这玉呀,打磨成玉佩,日后你们可要保管好喽,遇到心意相通的姑娘,就把这莹润的好玉赠予她,明白了吗?”楚老夫人很是欣慰地笑着。
楚老夫人随后撒手人寰,楚修礼便与堂弟相依为命。
不像叔父叔母习武征战,楚修礼一心研读经学著作,年少有为,不到弱冠之年便升到了太子少傅,监督东宫言行举止。
后来,楚修礼遭人弹劾构陷,大理寺的人随意便寻了个由头捕了他,在昭狱中受尽屈辱。
君子死节,而冠不免,他最后不堪如此,撞墙自尽。
只是因为东宫太子姜星野年幼冲动,说了几句国舅的不好。储君无状,自然该罚。
而薛衍彼时尚在朝中事业正处如日中天,不容许这般诟病留下,但明面上又无法对东宫下手。于是买通了昭狱刑房的人,对楚修礼施以酷刑。
而当时刑房的头目,不是别人,正是许兆元的伯父。
楚修辰赶到牢狱时,楚修礼身前盖着一块白布,血污透过白布印染醒目,早已没了气息。
他尚未懂事便失了父母,对父母的印象极其模糊,所有处事之道,都是兄长所传。
孑然一身的时候,他才十岁。
虽年幼,但他并非分不清是非对错之人,也知晓自己与薛家终究是有着说不清的纠结。——原来人命也能这般如草芥看待。
薛衍,亦或是薛家,欠他一条命。
两年后,楚修辰便走向了与双亲相同的道路。
纵使知晓文官安逸,武将则是在刀剑下搏命,他却毅然决然如此。
五年的时间,他早就能历练闯荡一番。
他的确是习武的料子,师傅们都夸赞他,日后定在父母之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年太后寿宴,第一次邀他入了宫。在官员和万明帝面前展露了一番。
银剑起舞,斩落斑驳花瓣。
人群中一人忽然启唇:“皇帝,你可知那舞剑的孩子是谁?”
姜湛看向万莹,猜测道:“儿臣猜,莫不是哪家的公子?”
她欣慰地闭上双眸:“这是景仪的孩子啊……如今都这般大了。她如今也该是很满意了。”
正是那一日,楚修辰一时名扬崇安,早就没落了名气的楚家这时也逐渐被人想起,原来那两位殉国的武将夫妻,还有一个这般端方有礼的儿子。
而那天,楚修辰却也注意到了诸多面孔中的一人。
她在同辈人里,容貌如那春日里百样的繁华,明艳动人。
她笑起来时,唇边还有两枚小小的酒窝。
她的两腮总是在有脾气时,鼓鼓囊囊的,娇而不妖,很是可爱。
公主正是花信年华,京中亦是有不少公子对她心动神驰,倾慕不已。
显然,他其实也难以遮掩自己的俗念。
他知晓,原来她正是皇后嫡出的五公主,喊薛衍舅舅。
再后来,他将他那一点点的心思收起,没再回应。
京中都称赞他是难得的不世之材,不娶妻妾,在疆场上骁勇善战,算无遗策,国而忘家。
随着他实权逐渐在握,自然也遭了朝中老臣的猜忌与质疑。他不过弱冠之年,便官至一品,如若万明帝对他持续施加倚重,日后便是他们最大的威胁。
自然,指的是薛氏一党,无不产生了极大的重荷。
楚修辰不愿累及姜知妤,她若是涉及在自己与母族之间,无疑只会成为两头讨苦吃的人。
皇后如此急于撮合二人,便是想借姜知妤,对他施加控制。
而曲朔二十年的那次行军中,明州刺史章怀良与邕州暗中勾结,暗中送去军粮。而楚修辰彼时率领的五万铁骑早已在飞雪风沙中劳顿三月,士气已然大不如前,眼看着城池近在咫尺,却计无所施。
直到那封信送入军营的当夜,楚修辰终于得知,原来薛衍早就动了谋反心思,对远在封地的诸王同样朋比为奸,一直与西域各国都有私交,朝中亲信也都知晓。
薛衍毫不顾忌,在信上直截了当地告诫与他,希望下一次他再度领征北数万骑兵,是从邕州一路南下,直捣黄龙。
这是要胁他作乱谋逆。
而看完信的最后一句,才让他最为抉择。
“五公主已深中顽疾,时日无几。若是想求得解药救治,自然该拿婚事来交易。你们成婚之日,也该为城破之时,皆时我自然会给公主服下解药。”
做与不做,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这本就是有害无利的交易,届时他与姜知妤,只会死得更快。
他早已孤身只影,今生也未曾奢盼着能与心上人知心着意、情孚意合。
为国捐躯,戎马一生,收回城池,让父母魂归故里、落叶归根,便是他最大的希求。
前一世,他有赌的成分,故选择了向万明帝求娶五公主。
赌赢了,他或许能与姜知妤再续前缘,赌输了,他也无悔。
楚家满门忠烈,绝不出逆臣贼子。
……
如今已临近十月,霜降已至,地处北部的明州今日下起了缠绵的细雨,更添凉意。
楚修辰立于窗前,看着自屋檐流泻下的雨,回想起了前世。
那一夜在皇宫,雨下得更大些,冲刷掉了那浓重的血腥味,也消弭了他悄然而落的泪。
他快马加鞭前往明州,如今铁证如山,章怀良被扣下,而他早已为来年备下的粮草也悉数被搜查了出来。
早在太子姜星野远赴明州协治灾患时,楚修辰便将那日在佛香寺外遇袭一事告知了他。
虽实证无法查出究竟是何人,可姜星野也是有几分信楚修辰的话,金吾卫在明州暗访许久,早就将明州刺史章怀良通敌卖国的往来书信,其中经手的人物悉数查了个干净。
虽说是暗中窥伺,但楚修辰却仍旧派了心腹在沿途护佑姜星野的安危。
而自己当时,在寺外身负刀伤,不得已只能在府上稍作修养,那段时日非要紧事项,不曾外出。
那日他强忍着伤,抱着姜知妤来到广慈寺,不作留名,暂先离开。
他受伤之事自然不能被外人知晓。故在姜知妤在宫中苏醒过来之际,他仍旧不曾露面。
那一日在含光殿,姜知妤又一次询问他,为何对自己不闻不问,他想过陈述一切。
可……
若是自己的亲舅舅与母后意图谋逆,加害自己的皇兄,他空口无凭,或许只会惹来姜知妤的厌恶。
也许姜知妤早就对他彻底心死了。
前几日离京之际,姜星野告诫着他:“你日后若是胆敢让阿岁伤心,本宫定不会让你好过!”
这次与太子谋划许久的棋,她是否会听信与接受?又是否能让她回心转意?
前一世的种种,他虽是无辜,可最后还是无法抵挡那般结局。
楚修辰轻闭双眼,感受着耳边淅淅沥沥地雨声,紊乱无章地敲击在了自己身上。
秋后算账,如今他该去讨要了。
这一世,他料到了所有了一切,自诩该算无遗漏。
如若当年,他未曾救下柳君君,是否不会是这般?
而后来的许兆元也不会背叛自己,迫死于自己的雪煞下……
苏铭在一旁盯着楚修辰近一个时辰,他就这般站于窗前,一句话都不说。
有时候,他当真觉得,将军当真是个苦命之人。
明明那么心仪公主,却总是憋着不说,眼瞧着公主开始对许统领另眼相待,自己好像才有些着急起来。
好像他欠了什么债一般。
苏铭不懂,摇了摇头。
“将军,”苏铭轻步走上前,“太子的人已经将章大人等关联数人羁押下,咱们何时回去?”
楚修辰默了默:“待雨停,即刻便回。”
作者有话说:
这章信息有亿点点多,差不多要准备收拾收拾回去追妻and谈恋爱了~
对了,里面有一个伏笔,不知道有没有宝子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