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1 / 1)

上林夜雪 芳菲袭予 3020 汉字|3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六十八章

烈日炎炎,将垂拱殿前几棵新树烘得郁郁萎靡,青叶搭在枝头偶随风颤动,欲坠不坠。倒是两棵老槐新至花期,风过暗香袭人。

邵忱业与几同僚自殿中出来,迎面见一灰须老者信步而来,瞧见他等非但面色清冷,下巴且还抬高几寸,一副趾高气昂之态。自然,遍数朝中,敢如此目中无人的,便唯有天子恩师、宋衍宋相公了。

“老匹夫!”邵忱业心内暗骂一句,却还不得不随众人快步迎上,面向老者唱了个喏。

宋衍拢袖轻慢:“这等热天,尔等莫要闲来便三五成群入宫搅扰,天子日理万机,断不应为些无足轻重的小事费神,否则万一积劳而损圣躬,尔等便是罪人!”

皆知这老儿蛮横又糊涂,当下只邵忱业回了句“是”,旁人皆置若罔闻。

老者不自知,却还得意,目不斜视一步迈出,却倏变脸——似一脚踩进陷坑般伫立不动,眉心凝起。众人见状自诧异,有甚者倒以为他突发奇疾,正要唤黄门去请御医,却乍见其人脖颈一动,转回脸小心翼翼:“那声响,汝等可听到了?”

众人不知所以,面面相觑。

好在老者未加追问,已向那两棵老槐而去,不时驻足倾听。

邵忱业几人曝露在烈日下怔立,皆似魔怔般,远远望着老者走走停停的背影,就是无人上前一探究竟,也无人想起哪怕暂至檐下避避日头。

“宋老相公这是听到蟋蟀叫了罢?”倒是殿前侍立的小黄门一眼勘破玄机,轻谓同伴。

止步老槐下的宋衍旁若无人闭目静立,屏息倾听。半晌,身形一闪飞快向一侧横移数步,动如脱兔——身形之矫健,与寻常那臃肿老者可谓判若两人!

一站稳,目光灼灼便指向脚前一尺开外的地面,但见枯叶一动,隐约闪现一抹青金。老儿心头一喜,继续屏息凝视。须臾,见一只青背大头蟋蟀由叶下缓缓探头!心内振奋,老儿不敢妄动,折下头顶一根细枝,小心翼翼探前欲拨开些落叶,孰料就此一瞬,眼前乍一道白光闪过!待他目光坠地,只见盖住蟋蟀的那片落叶已被一只白白的圆脚爪踩住。

“喵呜!”一抖胡子向前咆哮,从天而降的白猫目露凶光。

“老夫的青金菩提头!”老者急下惊呼:这猫爪圆胖,一爪下去难免不将藏在叶下的蟋蟀踩成虫泥!一步跨前去抓猫,孰料老眼昏花,猫毛尚未触到,倒是一头先撞上树干!清晰可闻的“咚”一声后,头顶一凉,眼前金星四迸。

被天降一顶大幞头扣住,白猫乍也受惊,极力挣扎。

宋衍仍在扶额呻|吟,被赶来的黄门扶起,一眼见才从帽下脱身的狮猫虎视眈眈对着自己张牙舞爪,自是又惊又气。

“宋老相公英武不似当年啊!”身后笑声放肆。

老儿脸一红,胡须轻抖,指着那恶猫嘴唇几下哆嗦,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补丁,回来!”清朗之声自后来。

“喵呜——”恶猫弓背竖尾,猛扑上前将方才困住自己那罪魁祸“帽”一爪掀翻,脑袋一俯一起快如闪电,耀武扬威再向老儿一抖胡须,便转身迈着文雅小步跑到那袭淡色衣袍下,炫耀般张嘴吐出一物——似还在动,却被猫爪一爪按下!抬头目光沾水,显是邀功。

“蟋蟀!老夫的青金菩提头蟋蟀!”瞧清那物,顾不得接过黄门送到手中的幞头,宋衍跌跌撞撞向前冲。

穆昀祈弯腰拎起狮猫,便有黄门从速扑前,俯身双手罩住那未及挪身的“青金菩提头”,拢在掌中捉起。

“莫要用力,莫要用力!”老者一面高呼,一面拎着衣摆踉踉跄跄奔到跟前,伸头目光探进黄门半合拢的掌中,顿松口气,转身接过幞头底朝天伸前:“快,置于此中!”

看官家点头,黄门小心将掌中物放进幞头,老者即以袖掩住帽口,抱在怀中似宝贝般小心翼翼,低头谢过皇恩。

穆昀祈自见怪不怪,言出且还透关切:“看卿方才那一撞当不轻,这便入殿中,等御医来瞧瞧伤势罢。”

君臣二人即往回走,邵忱业一干人却仍停在路中,即便俯身做礼,脸上依旧悬着残留未去的笑意。此自逃不过宋衍那双昏黄却精明的老眸,恼意复起,厉声怒斥:“幸灾不仁,尔等皆不配君子之称!”

讨了没趣,几人掩嘴做鸟兽散。

入殿亲眼看着“青金菩提头”被置入竹罐,老者长舒一气,才正好衣冠,一拜向上:“臣今日又当圣前出丑,皆因老迈糊涂,陛下恕罪。”

穆昀祈苦笑:“卿做戏,偶而连朕都难辨真伪呢。”说到此又不忍:“当初邵后临朝称制,卿不得已装癫作痴,乃为自保计,但如今世易时移,即便汝以年老衰弱之由固辞相位,却又何苦仍作昏态,为人轻看取笑?”

老者拈须黠笑:“陛下道臣是做戏,却又怎知吾秉性非如此呢?说不定先前那几十年,臣才是一贯做戏而已!”看座上人愣怔,言归真传:“所谓当局者迷,相较入局,臣如今更愿做个旁观者,安然事外,不必彷徨得失利弊之间,岂不好?”

穆昀祈闻之稍忖,点头:“这般说,倒也是!若卿果真为朕重用,难免遭邵党记恨,甚遭加害……”言间面色黯淡,似有愁绪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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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深体上意:“陛下是为丁知白一事烦恼?”

一语道破天机,座上人险些惊起:“此事昨夜方出,朕已命皇城司暂压消息,不许外传,卿却是如何得知?”

“事未外泄,陛下无须情急,”宋衍淡然规劝,“不过是臣观事酌情,见方才邵忱业携枢密承旨等几人入内,唯独不见丁知白,心下便起疑,再看邵忱业面染春风,喜上眉梢,便猜知丁知白或遇不测。”

闻此恍然,穆昀祈轻叹一气:“卿果然慧眼如炬,明察秋毫!不错,邵忱业所以得意,乃因丁知白今日未能露面应卯,对外称是染疾卧榻,须静养一段时日。只不知邵党是信以为真,还是已知内情。”

“丁知白出了何事?”宋衍自不关心邵党如何以为。

穆昀祈起身踱着步:“昨夜有一胡人去丁府密会丁知白,皇城司在其身上搜出一蜡丸,内藏字条,寥寥数字只求丁知白救命,落款者是前时卷入归云谷藏兵案的羌胡咯泯部首领尔朱宽。”

“如此……乃是牵涉谋逆啊!”宋衍一捋须,“则那胡人可有招供?丁知白又如何辩解?”

穆昀祈敛眉:“那胡人招供,尔朱宽藏身城外一处山中,然皇城司前往搜寻并不得果。丁知白自是全然否认与胡人存往来,道那信使夜半叩门称受尔朱宽之命传话求救命,他急于探知尔朱宽下落,且生怕消息走漏令奸人捷足先登,才许那信使入内相见。”

“此倒不无可能。”宋衍点头,“丁知白在西北多年,贤仁之名远播,尔朱宽走投无路下向他求救倒也算智举,不过……”浅一沉吟,“反而言之,若说丁知白借助此一便利笼络胡人为之效命,却也说得通。只此举初衷何在倒是费人思量。”

穆昀祈苦笑:“丁知白若参与此事,则必有同党,遍数朝中,最具嫌疑者还是邵景珩。”言间返身坐回,揉揉眉心摒去眸中的阴霾,“然事若这般,却又有处说不通,一则,归云谷事发这许久,尔朱宽才想起向主求救,不合常理罢?二来,丁知白既与邵氏同谋,其遇不测,邵忱业当下何以喜形于色?”

宋衍拈须眯眼:“遂陛下意下,还是疑心丁知白是遭人诬陷?”

穆昀祈未尝断言:“朕已令皇城司全力捉拿尔朱宽。当下不令消息外传,是以防丁知白遭人诬陷,一旦教群小抓住此柄,必穷追不舍,即便最终可证其人无辜,却也不能留之于京中,如此便中了小人下怀。”

宋衍点头:“陛下思虑周全,所思在理。”少顷斟酌,“事至当下,陛下还须提防,既丁知白如今因案受困,枢密院便是邵忱业当道,此万万是为险事!”顿了顿,“臣大胆揣测,若丁知白果是遭邵氏设局诬陷,则邵氏此刻发难,欲令邵忱业独揽兵政大权,内因还值得玩味啊!”

一言直抵要害。穆昀祈一震,蹙紧眉心:“朕也是这般想。虽说邵忱业劣迹斑斑,然御史台几度弹劾之皆无功而返,乃因事小且无实证,加之前有群小在侧为之辩驳鼓吹,后有邵景珩一力维护,朕并不能以模棱之罪轻易罢黜之,此实是一难。”

宋衍仔细思忖了一阵,道:“臣有一计,可替陛下分忧,但需些时日筹谋,此间陛下还须静自观局按兵不动,绝不能令邵氏叔侄起疑,否则莫说此计功亏一篑,且万一打草惊蛇,或便就催动其破釜沉舟,二人果真内外合应、逆天举事就大不妙了。”

穆昀祈闻之不定:“卿欲行何计,听来似乎凶险?”

老者宽慰一笑:“此计实则寻常,不过投其所好、攻人短处而已,固然做局费些力气,然万事俱备时,请君入瓮,便是水到渠成!”

他既敢断言,穆昀祈亦自信之。

见势,宋衍老眸一转,又露黠光:“臣为陛下鞠躬尽瘁,陛下对臣是否也当有所褒赏?”

听音会意,穆昀祈却露难:“卿若是欲求上品斗虫,恐要失望,今夕朕无暇斗戏,并未令宫中引入。”

老者笑:“臣无意求取斗虫,只求陛下下赐玉津园那群斗鹅。所谓玩物丧志,陛下亲政已有年余,是时励精图治,遂这等消志玩物,来日还请明旨下赐微臣,以彰陛下图治之决心!”

“斗鹅?”穆昀祈抚着下巴暗不屑:这老儿明明趁火打劫,却还将理抖落得如此冠冕堂皇!不过腹诽归腹诽,忖来那群鹅已闲置园中年余未尝斗耍,如今膘肥身硕,自不复当初勇武,即便不与他,过些时日也要送去金芙与郭俭铺中寄卖,遂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倒还省去一烦,自是乐而为之。

日傍西山,透窗而入的风总算有了些凉意。

“喵呜----”蹲在窗台梳毛的补丁叫了声,成功引回倚窗斜看夕阳者的目光。

穆昀祈打定主意,伸手将猫自窗台拎下:“汝也形单影只有些时日了,既夜来风凉,今日便遂一遂你,与我外出逛逛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