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番外 之郑释知
从我记事起,就常常看见一束束异样的目光。有时是不经意间,有时是当着我的面。第一次听到不友好的话,却是在我五岁的时候。
那是一个夏季的午后,蝉鸣声吵得我睡不着,便来到花园里头游走。
听到一名婢女说:“公子生得跟夫人真像。”话音落下,另一名婢女紧接着道:“可不是?那眉眼,活脱脱就是一个小版的夫人。”
从我记事以来,常常听见别人说我生得像母亲。不同的是,女人们的语气十分怜爱:“好一个翩翩佳公子,真真叫人喜欢。”但凡男人们看见我,却无不捶拳:“小释知,你怎生得这样一副娘们样?快点吃饭,长成你爹那样的男子汉!”
女人们是母亲的朋友,男人们是父亲的兄弟。这些话我从一开始就不甚在意,因为姑姥爷曾教导我,人贵自知。一个人的品质如何,在于这个人如何看待自己,而非旁人的目光。这也是我的名字的含义,释然自知,不论外人如何,我自己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在做什么事。
这个道理对我来说,太过于简单,以至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对姑姥爷给我起的名字有些不满,觉得太过肤浅――难道有人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做什么吗?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发现并不是人人都知道自己是谁,在做什么。
我愣神之际,两名婢女的闲谈已经变得充满神秘感:“老夫人为此不知掉了多少眼泪!”老夫人?我竖起耳朵,急于知晓一向疼爱我的祖母为何偷偷掉眼泪?
“怎么说?”提着水桶的婢女放下手里的活计,专心地看着旁边捏着水瓢为花草浇水的婢女。
“当年那件事,你们这些新人都不知道!”浇水的婢女神秘兮兮地说,“咱们夫人哪,曾经被劫匪掳走过!”
竟然有过这种事?我并不清楚这件事会对我有何影响,听到一向厉害的母亲曾经有过那样的经历,更加来了兴趣。
只听到那名婢女充满兴奋的声音低低地道:“夫人被掳走七八日,才逃了回来!所以啊,看着小公子生得一点也不像大人,老夫人自然难过啦!”另一名婢女恍然大悟:“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母亲被劫匪掳走,跟我长得像母亲有何干系?老夫人又为何难过?我想不明白,竖耳再听,却只听见浇水的婢女吓唬提水的婢女:“你可别瞎说出去!在咱们这样的人家,嚼主人的舌根子是大罪!回头丢了性命,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既然知道危险,又为何卖弄呢?我疑惑地想着,又听见提水的婢女惊慌地表示绝不会多嘴,两人便聊起其他的话来。我得不到答案,攒了一肚子问题去问母亲:“我听下人们说,母亲被贼人掳走过?”
话音刚落,母亲的脸色骤然变化。而我满腹疑团,又岂会住嘴:“这跟我生得像母亲有何干系?老夫人为何偷偷掉眼泪?那个婢女既然知道不该嚼舌根子,为何还要嚼舌根子?”
母亲捏着我的肩膀,力气有点大,我不适地挣了挣:“母亲,您为何动怒?”母亲这才放松抿紧的嘴唇,逐渐缓下神情:“不要理会那些愚蠢的人。”
我感觉肩膀得到释放,动了动微痛的地方,仰头问道:“母亲的意思是,她们在胡说八道?母亲并不曾被劫匪掳走过?那她们说老夫人常常掉眼泪,也是假的吗?”
母亲微微笑起来,是我熟悉的温柔和慈爱,她摸着我的脸说:“母亲确实被劫匪掳走过。这件事说来话长,等你再长大一些,母亲讲来给你听。至于老夫人为何伤心,释儿为何不亲自去问老夫人呢?”
母亲一直让我敬佩不已,如同硬朗刚强的父亲,在外凌厉和在家温慈的母亲,亦让我仰慕。我解决了一半疑惑,跑去老夫人那里:“奶奶。”我乖巧地行礼,很快就被奶奶抱在怀里:“奶奶的乖孙来啦?”
“是的,奶奶,我来看你。”我点头应道。奶奶仿佛很开心,刮着我的鼻梁说:“释儿又装小大人。”
我们家跟别人家不一样,别人家叫奶奶都称呼为老夫人,唯独我家,老夫人最喜欢我叫她奶奶,每叫一次都笑得眼睛里仿佛泻出温暖的东西。我抱着奶奶的脖子,亲了亲她的脸颊:“奶奶,我听婢女说,你有时候会偷偷地哭,是谁欺负你了吗?”
奶奶的表情有些复杂,先是怔了一怔,随后闪过愤怒、怜惜、痛苦等,我看不清她的眼神,直到她慢慢平静下来,慢慢拍着我的背:“奶奶没有伤心,有释儿天天来看奶奶,奶奶怎么会伤心呢?”
我见奶奶这么说,便点了点头:“怪不得母亲说她们胡说八道。”
奶奶仿佛犹豫了下,然后问我:“释儿刚从你母亲那里回来?”
我点了点头,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然后不悦地道:“家里怎会有这样愚不可及的人?”
奶奶失笑:“释儿不能要求人人都像你父亲和母亲那样聪明。”
我想了想,骄傲地道:“父亲和母亲是最聪明的。”然后皱起眉头:“有时间胡说八道,看来是给她们的活计太清闲了!”我可是亲眼看到她们没有认真浇花。
奶奶又笑起来,一边大笑一边指着我说:“你这个小黑心鬼,赶明儿可别出一个郑扒皮才好!”
“郑扒皮是什么?”
“从前,有一个地主叫周扒皮,他最爱苛待下人……”听完这个故事,我心中鄙夷:“一个地主老爷,居然学鸡叫!”
往后我又撞见过两回这样的事情。因为母亲承诺过我,当我再长大一些便告诉我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故而我便没有生气。只是每次都会认真地告诉母亲,哪个小厮或哪个婢女干活不认真,白拿每月的工钱。一直到我八岁那年,我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了“真相”。
奶奶有一个干女儿,据说长得跟我母亲极像,虽然我一点也不觉得。明明她笑起来的样子跟母亲不一样,望着别人的神情跟母亲不一样,举止姿态跟母亲不一样,为何别人说她们像?更何况她身上总是散发出一股腻人的香气,不似母亲的清淡雅致,令我十分不喜。然而即便我再不喜欢,也不得不称她为姑姑。
姑姑在一个御史家中做姨娘,因为同在京中,逢年过节总会来走动。
这一年仲秋,姑姑来走亲戚。恰时我在外院,姑姑走过来笑着说:“几个月不见,释儿长得这样高了?”
我行了一礼:“姑姑好。”
姑姑笑得更开心:“姑姑给你带了许多礼物,有补身子的好东西,叫你母亲煮了给你吃。”说着,捏了捏我的肩膀道:“瞧你瘦的。唉,若不是当年你母亲出了那件事――”说到这里,猛地顿住,仿佛失言一般,即刻转了话题:“老夫人最近还好吧?”
我回答了她的问题,然后问道:“姑姑是说我母亲曾被劫匪掳走的事吗?”
姑姑仿佛吃了一惊:“你知道此事?”我点了点头,姑姑又问:“你母亲告诉你的?”
我摇了摇头:“是我常常听家中下人说起。”
姑姑的眼中流露出奇怪的神色,仿佛松了口气,又仿佛很开心,最终愤怒而怜惜地道:“别听他们胡说八道。那起子小人,叫你父亲砍了他们脑袋。”
姑姑说话真奇怪,父亲又不是衙门的刽子手,如何能砍人脑袋?便没有应声。
走了几步路,姑姑欲言又止:“你可别多想,你始终是你母亲和父亲的孩子。”
我很奇怪地抬头道:“我自然是母亲和父亲的孩子。”
姑姑仿佛噎了一下,随即摸着我的发心,目露慈悲地道:“你母亲当年被劫匪掳走,不论多少人说你是你母亲同劫匪生的野种,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我一下子挥开她的手,一股强烈的愤怒从心底涌上来:“你胡说八道!我母亲才不会――”
“释儿!”母亲不知何时出现在前方,神色冰冷,她走过来牵起我的手,看着有些尴尬的姑姑,忽然抬手掴去:“滚出去!”
姑姑被母亲打得脸一偏,再回过脸时,嘴角乌青,流露出丝丝血迹。她的目光透着一股我不明白的感情,咬着牙瞪着母亲,张嘴仿佛要说什么,母亲抬手又是一掌:“滚!”
我从没见过母亲如此凌厉的眼神,仿佛刮得人骨头都痛了。姑姑哆嗦了一下,眼中有浓烈的怨恨闪过:“你――走着瞧!”
母亲冷笑一声,拉着吓得噤声的我大步往内院走去。
一路上母亲始终沉默。我最终忍受不了心中的疑惑,率先开口道:“母亲――”
“释儿,你觉得姑姑方才说的‘走着瞧’是何意?”母亲打断我的话,同时渐渐放缓脚步。
我想了想,道:“是记恨母亲打她巴掌,并把她赶出去吗?”
母亲笑了笑:“释儿真聪明。那释儿猜一猜,她会怎么做呢?”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抓紧母亲的手,迟疑地道:“她会害我们吗?”
“会的。”母亲轻描淡写地道。
我更加紧张起来:“那怎么办?”我从没想过,如果曾经的亲戚反目成仇,该怎么办?毕竟我们的大部分,都为她所熟悉了。
“你知道吗,‘走着瞧’这句话,在许多年前她就说过。”母亲这样回答我,令我吃了一惊:“可是――”
“可是她现在也没有做出什么来,对吗?”母亲牵着我的手走上台阶,“一个无能的人,只会嘴上发狠。”
在母亲口中,姑姑是这样一个人――她曾经爱慕父亲,但是父亲爱慕母亲,于是她嫁给了一个商贾。商贾不久后就去世了,留下一大笔银钱,姑姑拿着这笔银钱来到京城,机缘巧合之下,奶奶认了她做干女儿。这时她仍然怨恨母亲,并留下话:“等着瞧。”
后来她再嫁,做了人家的姨娘。多年之后,那个小小的京官果然出息,成为御史,但她仍然是一个不上不下的姨娘。
我想了一阵,便明白了母亲的轻蔑:“这点本事,也就只敢放放狠话罢了。”父亲是卫将军的心腹,凭她一个小小的御史姨娘,又能怎样呢?
后来我问父亲,为何别人家除了一个女主人外,还有许多姨娘?父亲拍着我的肩膀,答道:“释儿,你记住,你对别人几分真心,别人才会对你几分真心。当一个人的爱护分为多份,他无法从任何一个人身上得到真正的爱。”
我点了点头,不及思考,母亲又道:“不尽然。倘若一个男人有多个女人,那么这些女人为了争夺男主人的爱护,便会使出十二分的精力讨男主人的欢心。虽然不一定是真心,但是男主人得到的却更多。”
母亲的话同父亲的答案互不相容,我一时觉得哪个都对,不禁怵然:“母亲,父亲,你们哪个说得才是真的?”
父亲想要说什么,被母亲拦住,母亲摸着我的脸庞,向我指了指院子里的花草:“花坛里有月季,有秋菊,有哪一种才是真正的花?”
我怔怔地道:“都是花。”
等到我走出去很远,仍然听得到父亲和母亲的争执:“你怎么能告诉释儿这样的话?”
“我的儿子足够聪明,我相信他能分辨出来。”
是的,好与坏,善与恶,真与假,黑与白,如同我的名字一样,当我释然而自知,属于我的道路就会拨开云雾,从远方延至脚下。
母亲后来没有再提起她被劫匪掳走的事,我也没有再问起。因为当我逐渐长大,我已经懂得,一个女人失踪在两个贼子手中多日会是什么下场。但是母亲是如此的聪慧,我相信她做出了最好的抉择。
我始终是母亲和父亲的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下篇准备写荷语的番外――当荷语与唐枝灵魂互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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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番外之互换
“啪!”碗碎在地上。(豆豆阅kxs51.com./)
手脚失去挟持,瞬间萎顿在地。
“哎呀,荷姨娘身子不好,就不要下地了嘛。”
“就是,若叫老爷看见还以为我们做下人的怠慢了。”
两个丫鬟从地上的破瓷片上踏过,走出阴沉沉的屋子。一左一右倚着门框,往趴在地上的狼狈女人瞧去:“瞧瞧,荷姨娘这副模样若是叫老爷看见,不知该有多心疼呢?”
“说得是,老爷宠爱茹姨娘之前,最心疼的便是荷姨娘呢。”
年轻娇俏的丫鬟轻声说笑,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屋里的人听见。屋里一片狼藉,伏在地上的荷语披头散,脸色苍白如鬼,一双幽幽的眼睛散着狠厉。
两个丫鬟被这目光吓到,瑟缩一下,往门外退了两步。
荷语冷笑,崔茹儿,就是夫人的一条狗!正要斥骂,忽然腹中剧痛,不禁捂着肚子打起滚来:“啊,痛死我啦——”
站在门口的两名丫鬟顿时松了口气,一人拍着胸脯往里走了半步:“啧啧,荷姨娘是怎么了?痛得厉害吗?要我们帮你叫老爷吗?”
“别去!老爷在茹姨娘那里……若是咱们搅了好事,哪里还有命在?”另一个丫鬟口中说得厉害,眼中却是看好戏的神色,谁真正关心她呢?一个跟夫人作对的贱婢,成日里跳梁小丑一样,终叫夫人收拾了吧?
“唉,要说人就得知足!夫人先前不跟她计较,还当夫人是软柿子呢,竟想爬到夫人头上来!”两人见荷语痛得爬不起来,索性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嗑了起来。
荷语有心狠,无奈方才被她们硬灌了一碗毒药,腹中痛得厉害。仿佛感觉得到生机从身体中缓缓流逝,不禁又悔又恨。
凭她的聪明伶俐,何以混到这般地步?
眼前闪现出唐枝与郑晖恩爱相携的情景,不禁死死掐住手心,凭什么夺了她的幸福,却活得滋润?
腹中痛得更加厉害,仿佛有烈火在灼烧,痛极之际,就连两个丫鬟讥诮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起来:“可怜的荷姨娘,若是这样去了,四小姐该有多伤心啊!”
“呵呵,荷姨娘从来不管四小姐的死活,四小姐有什么可伤心的?”另一个丫鬟接话道。
四小姐?那是谁?一个模糊的稚嫩脸庞浮现在眼前,是了,四小姐是她的女儿。那个丫头片子,一点不懂得讨老爷欢心就罢了,竟巴巴地跑到夫人跟前讨巧,十足是个白眼狼!她没生过这个女儿!
力气渐渐流逝,握紧的拳头渐渐松开,腹中的剧痛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当最后一丝知觉从身体中飘散,荷语知道,自己死了。
灵魂仿佛飘了起来,看着地上狼狈躺着的,睁大眼睛满是不甘的凄厉脸庞。
两个丫鬟见荷语没了声息,悄声走过去,往她鼻下探去。摸到微凉的肌肤,微微一缩,低声道:“咱们把她抬到床上去吧。”
两个丫鬟大胆地扯着她的头,粗鲁地拖着脚腕,一路往床边行去。尸身被人如此羞辱,荷语生生忍住恨意——她现在是个鬼,又能拿她们怎样呢?
两人挽起袖子,一人为她打扮穿戴,一人打扫起狼藉的屋子。荷语冷笑,是啊,堂堂御史,家中死了小妾算什么事?可恨她得罪了唐枝,连个娘家也没有,即便可疑又有谁为她平冤?
咽不下这口气,荷语飘出屋子,一路飘荡至郑府门前。郑晖已是四品武官,杀场拼杀多年,卫将军甚是看重,但凡收缴之物,均有他的一份。唐枝奸诈狡猾,将唐记的生意做遍大江南北。是以郑府的宅院虽然不大,然而一草一木都透出精巧。荷语不由咬牙,这些本来都应该是她的!
游荡至花园,正见唐枝与郑晖站在花丛中,周身绽放大朵菊花,金黄姹紫,愈衬得高挑贵气。一股煞气陡然升起,猛地飘到郑晖面前大喊:“你为何对她如此之好?为何那般冷酷无情地对我?我哪里不如她?你弃我而就她,可知我爱你甚过她千百倍!”
人鬼殊途,郑晖听不见她的话,眼带欢欣地自怀中取出一块青布手帕,仔细剥开来。一条晶莹剔透的水晶手链,在阳光下折射出熠熠的光芒。荷语在旁边看直了眼,这水晶乃是朝外进贡之物,寻常难见,她朝老爷缠了几回也没得着一条,反而崔茹儿得了一条。如今在郑晖手中又见着,却是给唐枝的,直恨得她几欲狂:“为什么?”
“我不服气!你除了长得比我好,出身比我好,还有哪里比得过我?为何你能够和离再嫁?为何他要你却不要我?为何我死于非命,你却幸福美满?我不甘心!”荷语冲着唐枝狂舞抓挠,可是现下她只是一个鬼,透明的手爪穿过唐枝的面孔,打在了空气中。
眼睁睁地看着唐枝宛若凝脂的手腕戴上那条晶莹剔透的手链,扬起下巴对郑晖露出高傲的笑容,气急而狂:“如果我生而为你,一定做得比你更好!”
轰!仿佛是上苍听到了她的不甘,荷语只觉眼前一阵黑洞漩涡,将她整个绞了进去:“啊——”
“小姐?你做噩梦了?”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一个少女脆生生的声音。荷语缓缓睁开眼,看到一张并不陌生的面孔:“秋翎?”
秋翎端着一杯茶水站在床边,担忧地道:“小姐,你在生杜夫人的气吗?”
杜夫人?荷语不动声色地坐起身,接过秋翎手中的茶水,转动目光将屋中摆设瞧了个遍,最后对秋翎道:“拿镜子过来!”
镜中的人,分明熟悉又陌生。荷语看着看着,嘴角不禁露出一抹莫名的笑意。
秋翎从未见过自家小姐露出那样奇怪的眼神,仿佛快意,仿佛厌憎,仿佛野心勃勃,总之全然不似寻常的冷淡,不由得担忧道:“杜夫人虽然常常与小姐不对付,这回却是为了小姐好。那姓郑的小子,即便长得好些,却是个小兵卒子。往后没出息还好,万一在战场上有个好歹——小姐?”
秋翎猛地被抓住手,唬了一跳,不及思考便跪下道:“是秋翎多嘴,请小姐饶恕!”
荷语心中砰砰直跳,刚一开口,却觉嗓子沙哑,原来竟是紧张得话也不会说了。清了清嗓子,故作疑惑地道:“你方才说的那姓郑的小子,可是叫郑晖?”
秋翎点头:“是。”
荷语低头看着跪在床脚下的秋翎,忽的冷哼一声,甩开她道:“本小姐的事,用得着你这个丫鬟多嘴?滚出去!”
不顾秋翎惊愕的眼神,厌恶地道:“掌嘴二十!”当日在雁城之时,秋翎没少在唐枝跟前说她的坏话,荷语记得清楚,此时自然不肯放过。
这时,外头又跑来一个小丫鬟,眉目灵动,煞是机灵:“小姐?又是这个没脑子的惹了小姐?小姐莫气,我来拧她!”
“我方才被梦魇着了,有些事情记不大清,你再同我讲一讲那郑家小子的事?”待到秋翎被羞辱得掩面而走,荷语在秋云的服侍下穿衣下床。
秋云把事情娓娓道来,无不详尽。
听到最后,荷语不禁笑了,果然是郑晖。
外头天光正好,声声蝉鸣都仿佛在讥嘲:“唐枝啊唐枝,如今我占据了你的身体,你又在何处?那等污浊去处,你此时心中是何滋味儿?”
“什么?你要嫁给姓郑的小子?”唐书林吃了一惊,神色古怪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儿,“你睡糊涂了?”
唐书林不知道的是,如今的唐枝已经换了芯儿,里面是一个因爱生魔的女人,对唐家人恨得厉害。他阻拦不住,甩袖而走:“随便你!往后后悔了可不要来找我!我就当做没你这个女儿!”
至于杜芸,难得善心,却没料到对方竟然将好心当作驴肝肺,不由冷笑道:“嫁吧嫁吧,早晚是别人家的人。”
于是,半个月后,荷语嫁给郑晖。
郑晖原没想过此生能够娶得唐枝,他心知自身低微,只凭着一股倔念头闯到唐家门前,向他心中记挂了数年的姑娘求亲。哪知思慕的姑娘竟也喜欢他!一股受宠若惊的感觉从心中升起,不由有些飘飘然,洞房花烛夜,驰骋疆场,缠绵不绝。
终嫁良人,荷语心满意足。郑晖极宠爱她,要星星不给月亮,要他朝东绝不往西。记起前生郑晖对她的残酷,荷语又爱又恨,忍不住使小性子磋磨他。郑晖娶到心爱的姑娘,兴奋得意还来不及,哪会不满?不论荷语要什么,都尽最大能力满足。
郎情妾意,荷语的日子过得甚美。只除了一件事——唐枝如今是何情形?是否凄惨非常?
当年她被郑晖买了初夜,似乎便是这年夏季。记起这件事,荷语顿时有了劲头,缠着郑晖非去西疆不可。
不能看到唐枝凄惨的下场,此生不能圆满。
“这位公子气度非凡,令小女子好生仰慕。”红粉巷里,莺脆酒稥。荷语扮作男子混进前世的青楼,当门便见一个熟悉的面孔,不由得挑起嘴角:“既然仰慕,还不带路?”
这名女子唤作月儿,前世很喜欢跟在自己后头姐姐长姐姐短,只是后来被她无意中听到败坏自己的名声,便使了个法子毁了她的容貌。果然,月儿娇羞玲珑地在前面带路,荷语可不敢让她碰,免得被觉察出女子身份。
占据唐枝的这副身体,拥有高挑的身量,凌厉的眉目,化作男子竟无人看穿。荷语十分得意,对月儿道:“我听说你们楼里有个头牌叫做荷语?”
月儿吃吃笑道:“公子从何听说?”
“这你不必管,只管叫她过来。”
月儿却娇声道:“公子,我们楼里从未有过姑娘叫荷语呢。”
荷语脸色一沉:“你休要蒙骗我。”
月儿笑吟吟地道:“月儿不敢蒙骗公子,如若公子不信,不妨问一问其他姐妹?”言罢,招了招手,又唤了两名姑娘过来。
两名姑娘围过来,笑嘻嘻地道:“公子好生俊俏,来给妹妹摸一把。”
“胡闹!”荷语打开一人的手,看着三人围在身边肆无忌惮,有些古怪的感觉。随即甩去这些念头,指着其中一人道:“你们楼里可有个姑娘叫荷语?”
那人柔软地贴过来:“公子,奴家便是荷语呀!”
千娇百媚的模样,使得荷语渐渐沉下眉头。这是为何?若是荷语在此,三人肯定不快地甩帕子叫人去了。难道唐枝并未与她互换?想到这里,不禁急了,唐枝去了哪里?自己占据了她的身体,难道她……
正想着,忽然后方一个薄冷的声音传来:“看见俊美公子便走不动道了?”
唐枝!荷语猛地转身,果然,前世自己的身体缓缓走来。
月儿等人已经惊呆,一时将目光移到荷语脸上,一时将目光移到唐枝身上,呆呆地道:“两个妈妈?”
原来她们见荷语从门外走来,只以为是妈妈扮了男装考校她们。可是看着荷语和妈妈相似的面孔,不禁怔住了:莫非这位俊俏公子,是妈妈的同胞兄弟?
“你,是这里的妈妈?”荷语没有漏掉方才月儿等人的惊呼,心里也是吃了一惊。
对面熟悉的面孔点头:“不错。公子从何处听说,我们楼里有姑娘叫做荷语?”
荷语沉吟不答,唐枝竟然变成了妈妈,这却是她始料未及的!思来想去,试探地道:“不知妈妈如何称呼?”
月儿笑吟吟地插话:“我们妈妈唤作牡丹。”
牡丹?!她竟敢!荷语心中大怒,荷花雅致,然而牡丹才是花中之王,她倒看得起自己!
唐枝与荷语不同,她自一出生便在这副躯壳当中。可以说,她是真正的牡丹,而非唐枝。只不过,自从被父母卖进这座青楼开始,她便改名叫做牡丹。
牡丹在荷语的耳垂及喉间扫过两眼,便心中明了,对月儿道:“送这位姑娘出门。”
荷语身份暴露,饶是她心中不甘,却也不得不暂时退走。回到家中,仔细思量起这件事情。唐枝竟然没有成为头牌,而是成为鸨母,当真出乎她的意料!心中隐隐不甘,凭什么她总能做得比她好?
又过几日,郑晖等人打了胜仗,兄弟几人相约吃酒。
荷语阻拦道:“你有家有室,也要同他们去那种地方吗?”
郑晖犹豫了下:“吃个酒而已。”
两人成亲半年,尚是浓情蜜意,郑晖不愿惹爱妻不快,便顺着她的心意拒绝了几位兄弟。荷语暗暗松了口气,前世他便是这个时候认得了自己,此生她与唐枝对调,一定不能叫他见到!
接下来几日,郑晖对她的态度有些奇怪,忽然热情忽而冷淡,荷语追问之下,郑晖只是不答。追问得急了便说战事又起,心情不好。然而荷语让秋云打听,却探出一件事。
那日吴亮等人虽然没有约到郑晖,仍是去了前世之处,在花间楼见到了牡丹。吴亮等人见过荷语,只看到牡丹生得肖似荷语,甚是惊奇,便将此事告知郑晖。郑晖以为吴亮等人哄他,不愿荷语生气,自是拒绝。架不住几人五次三番吹嘘,便去了一回。
荷语心中气恨不已,难道换了副身躯,他仍然喜欢那个贱人?然而见了郑晖,口中却道:“我听人说,花间楼有一名女子生得与我肖似,不知是不是真的?”
“你知道了?”郑晖见她问起,没有隐瞒:“我只是去看了一眼,并没有做什么,你不要生气。”
荷语嗔他一眼:“我是那般小肚鸡肠的人吗?”
“娘子自然不是。”郑晖松了口气,然后说道:“他们说的那姑娘,与你倒是真的有些肖像。只不过年纪轻轻便做了鸨母,委实可惜。”
“可惜什么?”荷语心中怒气一荡,生生忍住了。
郑晖摇头道:“好好的姑娘家,委身那等去处,自然可惜。”
荷语心中冷笑,口中却问到:“夫君意欲何为?”
郑晖犹豫地看了她几眼,然后说道:“我说出来你别气。一来我怜惜她的人品,二来她生得像你,身陷那等地方,我总觉得对你侮辱。”
荷语听完这番话,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前世便是这样吧?她沾了唐枝的光才得以解脱。只不过嘛……眉梢浮现一丝冷笑,这一世可是唐枝沾她的光呢!心中早已打定主意,面上浮现出感动的神色:“我没有想到,夫君竟是如此体贴我。”
郑晖欣喜于她的通情达理和善良,心中愈爱慕。荷语如何不知?巧笑着掏出钱袋子,更加体贴地道:“她身陷那等地方,想来没有亲人父母。既然她生得同我相似,不如我将她认作姐妹,也算一桩缘分。”
郑晖被她的宽容与周全打动,贴在她耳边好一顿缠绵,才接了钱袋子去了。荷语走到门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冷笑不已。我可不会撵你走,我只会让你日日看着我与他的亲密,你那样高傲,想来不会嫉恨吧?
谁知郑晖回来,却端着一张郁怒的脸,不由惊奇地道:“夫君此行不顺利?”
郑晖道:“她不识好歹!”
原来他去花间楼向牡丹说明此事,本以为牡丹必会感动惊喜,谁知她竟冷淡地谢绝。荷语也呆住,这难道就是她与唐枝的不同之处?心里不愿承认,对郑晖道:“大概她以为我们是骗子,对她不怀好意才会如此。不如你我同去,我向她说明实情?”
郑晖答应,两人便收拾一番而去。来到花间楼,荷语依偎在郑晖身旁,满心想要显摆,哪知牡丹根本不接这茬:“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花间楼便是我的家,我并不以它为耻。”
父母带给她的只有冷漠,花间楼虽然不入流,却有一群鲜活的姐妹。嫁人?从小看惯男人丑态的牡丹没有这个想法,自从十五岁那年接过鸨母之职,便没想过离开。
郑晖更加愤怒,厉声道:“你这女子当真不识好歹。年纪轻轻,嫁人生子有何不好?待在这等污浊之地,白白埋没了自己!”
牡丹挥袖转身:“既然二位不是来找姑娘的,就请便吧。”
荷语呆了呆,很快便暗暗笑了,做一辈子鸨母?似乎也不错。不再执意让郑晖赎她出来,放在眼前磋磨,拉了拉郑晖道:“咱们走吧。”
郑晖铁青着脸,荷语先是偷乐,后来便回过味儿来:他生的什么气?值得他生气吗?然而事态的展有些乎荷语的预料,郑晖不知犯了哪门子倔,有空便往花间楼跑,非要牡丹赎身不可。牡丹对他不假辞色,他却愈来劲。
荷语暗暗惊心,还有什么比一个女子吸引了男人的注意力更可怕的吗?郑晖回到家,张口闭口全是牡丹,一口一个不识好歹,一口一个不洁身自好。荷语不由急了:“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你乱想什么?”郑晖的反应比她还大,逐渐不再提起牡丹的名字。但是荷语知道,他有空仍会往那里跑。至于原因,郑晖只承认一个:我不能看着她在那里,那是对你的侮辱!
荷语气苦,却无可诉说。
不论郑晖如何行事,牡丹丝毫不为打动,仿佛胸腔深处不是一颗鲜红跳动的心脏,而是一颗冷冰冰的顽石。荷语也想过对牡丹行暗招,但是杀了牡丹,心中不甘。找男人强迫她?牡丹生长在那种地方,又怎会在乎?竟是一筹莫展。
好在郑晖对她始终不错,圆了上辈子的遗憾。
牡丹始终不曾妥协,郑晖磨掉了所有的耐性,恰逢调回京城,索性眼不见心不烦。荷语原以为事情就这样了,谁知不过两年,京城竟开了一家花间楼!开业那日,出现在楼中的赫然是牡丹!
这是怎么回事?荷语急忙遣人调查,得回的结果,却令她摇摇欲坠——好个牡丹!
真相并不难知晓,几乎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当今的右相门生,户部侍郎有一位救命恩人,出身烟花巷。侍郎真心倾慕,牡丹却以身份卑微为由拒绝。侍郎坚持不娶,只为换来牡丹回心转意。
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只把荷语气得险些咬碎银牙。无他,而是那户部侍郎原是她十三岁那年救过的一个落魄书生!那时见他生得俊美,便拉他进闺房,一夜享乐,临走之前给了他几两银子。谁知到了此世——
荷语不晓得唐枝是如何做的,但是唐枝的花间楼从西疆挪至京城,显然那位侍郎出了不少力气。心中不平又愤恨的荷语,百般安慰自己,户部侍郎算什么,郑晖过几年能够爬到三品武将,不比他差!
心里这样想着,然而好梦不长。忽有一日,她被掳了!掳她之人,面孔有些眼熟,分明是前世追捕唐枝的老猫和林头!
原来唐书林膝下无子,加之女儿与他断绝关系,日日闷闷不乐。这一日,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亡妻。他顿时醒悟,悔恨万分,不再逃避往事,变卖家中一切进京寻仇。然而没有唐枝的铺垫,他无钱无势,并未搭上唐姑母。拼尽一切,只戳瞎许万松的一只眼睛。
骤然瞎掉一只眼睛的许万松大怒,打听到他还有一个女儿,立时差人捉了泄愤。过程和前世相同,因为换了芯子,结尾却是不同。荷语在郑晖的保护下,前世的几分心计手段几乎无存,没多久便被老猫和林头玩弄至死。
郑晖乍亡爱妻,悲痛欲绝,动所有势力以最快的度为荷语报了仇。而后整日借酒浇愁,颓废落魄。直到一日,他在街头看见一抹肖似荷语的身影,大喜之下奔去,却被人当做登徒子揍倒。一个比他矮上半头,白净斯文的书生瞪着他,眼中露出不相符的阴冷与狠戾。他顿时看清了,那不是荷语,是牡丹。
失魂落魄的郑晖回到家中,莫名有些怅然,仿佛有什么离他而去,再也寻不回来。担忧多时的郑姑母连训带骂,外加动之以情,终于唤回他的理智。荷语生前未留下一子半女,郑家的香火还需要传下去,做主与郑晖寻了门亲事,是郑姑母一直中意的柔顺端庄姑娘。
牡丹被侍郎深情以待,却是烦不胜烦。她见惯男人的德行,对侍郎亦无甚好感。更何况,她清楚侍郎并非如表面看上去的斯文秀气,能够从一个落魄却风流的书生走到这一步,他的心里有一条毒蛇。
然而侍郎仿佛认定了她,此生非她不娶,为此甚至辞官。牡丹最终被他打动,将花间楼交给月儿打理,与侍郎成了亲。侍郎从头再考,没过几年,又得到上头的青眼,官运直上青云。
荷语若是活着,看到这一幕,只怕又会气倒。
然而命运就是如此,谁认真对待,谁获益最多。命运青睐正视己身之人,不取巧,不走偏道,便会走出最光明坦荡的一条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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