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议会的有三十六个地方首领,各自带着一些随从,普通百姓也可以来旁听。会议在六月份召开,那时气候已暖,在这里开会不会像我们今天这样受苦了。
陪我们前来的冰岛驻中国大使馆参赞拉格纳尔·鲍得松先生边指边说,峭壁前的那座山岗正是开会的场所,山冈上的那块石头叫“法律石”,是议事长老的位置,而旁听的普通百姓则可坐在山岗的斜坡上。
那时冰岛没有王室、王权,也没有常设的政府机构,主要就靠这么一个议会每年来判决和仲裁各种事端,依据的是不成文的习惯法律。由于不成文,参加会议的人员中有一些精熟各种规则的专家,法律就在他们的心上口上。
就这样,一年一度的会议把整个冰岛连接起来了。
这种不是靠王权而是靠法律的连接,在山谷峭壁间实行了那么多年,实在壮观。
与我同行的两位伙伴问:在没有扩音设备的时代,在这样的环境中讨论的问题,一定无法细致,大概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件吧?
我说是。我已读过萨迦,知道讨论哪些事情,而且还进一步告诉伙伴,为什么会是这些事情。原因是,当事人基本上都有一点海盗背景,或近或远而已。
一群由北欧出发的海盗及其家属,在这里落脚生根,却越来越感到有必要建立自己的仲裁机制,判别荣辱是非,于是渐渐亲近法律,居然成了最仰仗法律权威的族群。
这个历史过程已经意味无穷,而更深刻的是,他们又要在法律的前后左右安顿自己的血性情义,逐步洗涤和提升自己的人格和灵魂。
这也正是萨迦让我放不下的原因。我国杰出的北欧文学研究专家石琴娥女士说,萨迦表现的人物都是身兼海盗或者当了海盗才发迹起来的,因此他们的观念也都是北欧海盗式的。萨迦是海盗们脱胎换骨的史诗。
据我所知,北欧海盗凭着两只乌鸦的指引到达冰岛是九世纪前期,一百年后已陆续来了约二万人,他们多数已经是和平的拓殖定居者了,但控制着他们的还是让人热血沸腾又毛骨悚然的人生观念这样的社会当然充满了奇异的故事。
按年代比照,这在中国历史上相当于关汉卿、王实甫他们在吟咏着赵匡胤到李后主的故事。但那时的中国社会已绵熟到了衰疲,在整体上再难找到勃发的血性,原始的沉郁,开阔的豪迈。中国已积聚了太多既成的概念,而冰岛还在以生命的代价逐一草创,享受着草创期才有的巨人自觉。这些巨人仍愿意在山间站立,辛格韦德利的熔岩便是接引这些英雄群像的粗糙平台。
人们喜欢着眼于它的超前意义,即肯定它超前地在天地间试验了议会政治,而我则相反,更着眼于它的滞后意义,即滞后几千年展现了人类早期如何学习把个人行为交付给社会公正。
人类从蒙昧、野蛮而进入文明,其实并不容易,因为千万条个人的行为理由大多不符合社会公正,而社会公正却是文明的前提。
很多好人本来是为了求一个公正而勃然奋起的,结果却对他人带来更大的不公正。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所以东西方都会有那么多的江湖恩仇故事既无视规则又企盼规则,即便盼来了最公正的法律也往往胸臆难平。这是人类很难通过又必须通过的一大精神险关。只有通过了这个精神险关,才能踏上文明之途,走向今天。
精神险关当然看不见,而且由于年代久远连想像也很困难,辛格韦德利却让我们看见了。
当年冰岛的江湖好汉们并不害怕流血死亡,却害怕这里的嶙峋乱石。一般的盗贼早就被时间清扫,他们却留下了,因为他们有起码的荣誉标准和精神品级,但正是让他们留下来的这些标准和品级需要受到评判,于是那些伟岸的身躯、浑浊的眼睛远远地朝向着这里,年年月月地猜测、期待。
这里并无神灵庙堂,除了山谷长风,便是智者的声音,民众的呼喊。从萨迦的记述来看,起决定作用的是智者的声音,而不是民众的呼喊,当时的民众似乎专来倾听智者的判断。
------------
尼雅尔萨迦
众多的冰岛萨迦中最动人的要算是《尼雅尔萨迦》,这些天我从随手翻翻到埋头细读,不断受到令人窒息的心灵冲撞。很奇怪为什么一位法国学者前些年写的一本研究北欧海盗的书中,谈到萨迦时只介绍了《埃吉尔萨迦》和《梭蒙山谷萨迦》,反而遗落了它?
现任冰岛古籍手稿馆馆长韦斯泰恩·奥拉松先生曾这样揭示萨迦所表述的基本价值观念:
这个世界是充满危险的,它与生俱来的问题足以把心地善良的好人摧残殆尽,但它又容许人们不失尊严地活着,为自己和亲近的人承担起责任。
这种显然不会过时的观念,在《尼雅尔萨迦》中获得了史诗般的展现。此刻我为了避开越来越厉害的寒风正缩脖抱肩躲在辛格韦德利议会旧址的一个岩柱背后,重温着奥拉松先生的这句话,不忍立即与伙伴们一起离去。
我一直在想:这儿,正是尼雅尔和他的朋友们如贡纳尔、弗洛西站立过的地方吗?
《尼雅尔萨迦》一开始并没有让这几个主要人物出现,而是推出了一位当时冰岛的法律专家名叫莫德。在还没有成文法的时代,人们相信,如果没有莫德参与,任何判决都无效。那么,莫德就是辛格韦德利议会山谷间的最高代表。这个身份一确定,接下来的事情就越来越具有象征性了。
这位代表法律的莫德能对全国各种重大事件做出权威性判断却无法处理好自己女儿的婚事。尽管他女儿的结婚条件和后来的离婚条件都到辛格韦德利议会上议定,尽管他自己一直居高临下地坐在这块“法律石”上。女婿就在这里提出要与他决斗,他自知不是对手,退缩了,引来民众一片耻笑,耻笑着法律对武力的屈服,而且很快,莫德也就病死了。
在他之后又出现了一个人也叫莫德,我看这又是佚名的萨迦作者的象征性安排。这个莫德显然是一个小人,却也精通法律,最喜欢那些“能够互相杀戮的男子”,不能够互相杀戮也要想方设法为他们布置战场。此后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