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挺地坐在人声喧嚣的路口石凳上,鼾声阵阵。一个穿着黑西装、打着考究领带的胖绅士,猛一看应该是部长或大企业家,一手向上伸直,以一个偏斜的角度举着黑礼帽,不摇不晃,像端着一个盛满水的玻璃盅,两眼微闭,正步向前,别人都为他让路,他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我身边走着一位风度很好的中年男子,戴着眼镜,笑容慈善。从外形看应该是大学教授,而且好像还没喝酒。但很快我就发现错了,是不是教授不知道,但一定已喝了不少,因为他突然感到了热,想把裤子当街脱掉。
他轻声用英语嘀咕:“抱歉,真热!”便解开了自己的皮带,把裤子脱了下来,露出了三角内裤,但他忘了先脱皮鞋,两条裤腿翻转过来紧紧地缠住了他的脚踝,把他绊倒在地。我们周围的人都想搀扶他起来,谁知他突然生气,觉得堂堂男子汉脱条裤子怎么还要人侍候,便挥手把我们赶开。
两位上了年纪的妇女估计是虔诚的教徒,满脸同情地靠近前去不断询问:“你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的吗?”这使他更火了,从喉咙底吼了一声,只顾狠命地拉扯裤子,把裤子的一个口袋底子给拉扯了下来。这时有一群同样喝醉酒的年轻人上前围住了他,嘲笑他的酒量,猜测他的职业,他几次想站起身来把他们赶走,但每次都重重地绊倒。
这条路上本来就很拥挤,他这么一闹几乎堵塞了人流,于是很快,有七位警察把他围住了,五位男警察,两位女警察。男警察七手八脚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只听一位女警察在说:“你怎么可以在大街上脱裤子?你看有多少人在看你!”
这话使他恼羞成怒,向着女警察一扬手:“谁叫你们女人看了!”但毕竟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这手扬到了女警察的肩膀。
“好啊你还动手!”女警察正想找理由把他架走,这次顺势抓住了他的手,只轻轻一扭,就反到了背后。别的警察合力一抬,就把这位只穿三角内裤、又拖着缠脚长裤的体面男子抬走了。男女警察都在笑,因为他们知道他只是喝醉在啤酒节上,与品质无涉,甚至也未必是酒鬼。
正在这时,一辆鸣着警笛的救护车戛然停下,跳下几位白衣医生,去抬另外两位醉卧在街心的壮汉,和一位因喝多了而哭泣不止的女郎。
我突然发现,脚边有一副眼镜,是刚才教授模样的脱裤男子丢下的,便连忙捡起来去追那群抬着他的警察。我想,如果他真是教授,明天还要上课,没有眼镜挺麻烦。
“喂——”我终于追上了他们,正要向警察递上眼镜,但犹豫了。因为这支抬醉汉的警察队伍此刻已被更多的醉汉簇拥着,那些醉汉正兴高采烈地向警察递上一杯杯啤酒和别的吃食,像是在慰问辛劳,警察们又好气又好笑地一一挡回、推开。我如果在这种热闹中挤进去递上一副眼镜,在一片嘈杂声中又说不清话,结果会是怎样?
没准儿警察会说:“这个东方人醉得离谱,居然送给我一副眼镜!”
我只能向警察说明我没醉,但“我没醉”恰恰是醉汉的口头禅。
于是明白,在这里,不存在醉和没醉的界限。啤酒节的最高魅力,是让没醉的人有口难辩。
那就干脆取消自我表白,我快速地把眼镜塞在一位警察手上,指了指被抬的醉汉,说声“他的”,便转身离开。
也许,惟一能表示我清醒的,是简单和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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盔甲里的善良
人人都说波恩美丽,却又说不出它有什么名胜古迹。走了几圈终于明白,真正的美丽不需要历史来帮助,正像真正的幸福不需要故事来描述。
做了几十年大国的首都却几乎没有高楼,市政广场摊贩林立,最靠近市政厅的是一个酱菜铺。
首都搬走了,剩下的最大荣耀可能就是贝多芬狭窄的故居。贝多芬弹出惊人的琴声时还十分幼小,但反倒是这座城市感到了自己的小,催促孩子到维也纳去。
贝多芬走了。维也纳有大师,也有一大群似听众似批评家的贵族。他们成了贝多芬的新环境,而贝多芬,却长久地把波恩带在自己身上,故意让他们不舒服。
曾经有不少文章记载,贝多芬脾气很坏,鄙视一切没有共同语言的人。他身矮体硕,皮肤黝黑,头发蓬乱,愁眉苦脸,乡下口音,用语粗俗,举止缺乏教养,衣着寒酸肮脏……
但是,据贝多芬长期的“义务私人秘书”申德勒最权威的详细回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贝多芬虽然生活比较朴素,但讲究体面和清洁。那些见诸文字的恶意歪曲,是维也纳的贵族目光在作祟。
维也纳的贵族们本来是不必对这样一个他们处处看不上眼的波恩人如此着意打量的,然而正是这个人,演奏出了无与伦比的音乐。他们早就为这样的音乐配置了一种人生等级,但这种等级在贝多芬面前粉碎了。他们当然也希望他的音乐只是一捅就破的肥皂泡,但捅来捅去捅不破,因此只能一直怒气冲冲地敏感于这样的音乐与这样的形貌之间的差距。越敏感,差距越大,痒痒地抠得他们浑身难受。解除难受的惟一出路,是用谣言和中伤来传播贝多芬的不是。
贝多芬其实早就读懂了他们的眼神。他最初也曾想溶入他们,但很快惊醒,万万不能。音乐的原创激情是一种生命的原始呼号,当这种呼号变成一种雅致的琮琮琤琤,只能是表演而不再是创造。贝多芬只要后退一步,周围的眼神立即会变得柔和起来,而他却撤离了生命的前沿,必然会快速地在交际酬酢中自沉自埋。诱惑那么强烈而坚持又那么困难,因此他必须穿起盔甲。他与贵族们格格不入的脾气、形貌、口气、衣着,就是他自卫的盔甲,一旦脱卸立即致命。
这样当然会引起更多人的误会,这些人未必是贵族却是听众,他实在不想对他们也防范森严,但又怎么区分此间界线呢?因此只能躲在盔甲里苦恼。
如雄狮般暴烈的他,有时柔声细气。我读到过他的一句内心独白:“尽管野性难驯,但我内心本善。”
难驯的野性也会失度,所以他需要喁喁私语,不知是自我安慰,还是自我警策。他已经看出了反抗、自卫、自恃的峻厉,很可能会与善良产生矛盾,不仅会掩盖善良,而且也会吞食善良,因此提醒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