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是数学课。那么点名的就该是娜姆老师。娜姆老师用她甜美的,听上去总是有些羞怯的声音念出了他的名字:“桑吉。”
没有回答。
娜姆老师提高了声音:“桑吉!”
桑吉似乎听到同学们笑起来。明明一抬眼就可以看见第三排中间的位置空着,她偏把头埋向那本点名册,又念了一遍:“桑吉!”
桑吉此时正站在望得见小学校,望得见小学校操场和红旗的山丘上,对着水汽雰雰的空气,学着老师的口吻:“桑吉!”
然后,他笑起来:“对不起,老师,桑吉逃学了!”
此时,桑吉越过了丘岗,往南边的山坡下去几步,山坡下朝阳处的小学校和乡镇上那些房屋就从他眼前消失了。他开始顺着山坡向下奔跑。他奔跑,像草原上的很多孩子一样,并不是有什么急事需要奔跑,而是为了让柔软的风扑面而来,为了让自己像一只活力四射的小野兽一样跑得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春天里,草坡在脚底下已经变得松软了,有弹性了,很像是地震后,他们转移到省城去借读时,那所学校里的塑胶跑道。
脚下出现了一道半米多高的土坎,桑吉轻松地跳下去了。那道坎是牦牛们磨角时挑出来的。
他跳过一丛丛只有光秃秃的坚硬枝干的雪层杜鹃,再过几天,它们就会绽放新芽,再有一个月,它们就会开出细密的紫色花朵。
挨着杜鹃花丛是一小片残雪,他听见那片残雪的硬壳在脚下破碎了。然后,天空在眼前旋转,那是他在雪上滑倒了。他仰身倒下,耳朵听到身体内部的东西震荡的声音。他笑了起来,他学着同学们的声音,说:“老师,桑吉逃学了。”
老师不相信。桑吉是最爱学习的学生。桑吉还是成绩最好的学生。
老师说:“他是不是病了?”
“老师,桑吉听说学校今年不放虫草假,就偷跑回家了。”
本来,草原上的学校,每年五月,都是要放虫草假的。挖虫草的季节,是草原上的人们每年收获最丰厚的季节。按惯例,学校都要放两周的虫草假,让学生们回家去帮忙。如今,退牧还草了,保护生态了,搬到定居点的牧民们没那么多地方放牧了。一家人的柴火油盐钱,向寺院作供养的钱,添置新衣裳和新家具的钱,供长大的孩子到远方上学的钱,看病的钱,都指望着这短暂的虫草季了。桑吉的姐姐在省城上中学。父亲和母亲都怨姐姐把太多的钱花在打扮上了。而桑吉在城里的学校借读过,他知道,姐姐那些花费都是必须的。她要穿裙子,还要穿裤子。穿裙子和穿裤子还要搭配不同样的鞋。皮的鞋,布的鞋,塑料的鞋。
寒假时,姐姐回家,父亲就埋怨她把几百块钱都花在穿着打扮上了。
父亲还说了奶奶的病,弄得姐姐愧疚得哭了。
那时,桑吉就对姐姐说了:“女生就应该打扮得花枝招展。”
姐姐笑了,同时伸手打他:“花枝招展,这是贬义词!”
桑吉翻开词典:“上面没说是贬义词。”
“从人嘴里说出来就是贬义词。”
桑吉合上词典:“这是好听又好看的词!”
父母听不懂两姐弟用学校里学来的汉语对话。
用纺锤纺着羊毛线的母亲笑了:“你们说话像乡里来的干部一样!”
为桑吉换靴底的父亲说:“当干部招人恨,将来还是当老师好。”
桑吉说:“今年虫草假的时候,我要挣两千元。一千元寄给姐姐,一千元给奶奶看医生!”
奶奶不说话。
病痛时不说话,没有病痛时也不说话。
听了桑吉的话,她高兴起来,还是不说话,只是咧着没牙的嘴,笑了起来。
但是,快要放虫草假的时候,上面来了一个管学校的人,说:“虫草假,什么虫草假!不能让拜金主义把下一代的心灵玷污了!”
于是,桑吉的计划眼看着就要化为泡影了。不能兑现对姐姐和奶奶的承诺,他就成了说空话的人了。
所以,他就打定主意逃学了。
所以,他就在这个早上,在上学的钟声响起之前,跑出了学校。
钟声,他想,没有我,还没有这个钟声呢。
原来,学校上课下课是摇一个铜铃铛。当乡镇上来过了一辆收破烂的小卡车后,那只铃铛就从学校里消失了。那个铜铃铛被校长的和值日老师的手磨得锃亮的把手上还系着一段红穗子,平常就放在校长办公室的窗台上。夏天的早上上面会结着露珠,深秋和初春的早上会结着薄霜。冬天,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是光泽都被严寒冻得喑哑了。
那辆收破烂的小卡车来过又消失,那只铜铃铛就消失了。
大家叽叽喳喳地传说,是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同学干的。
传说他用铜铃铛换来的钱在网吧玩了一个通宵的游戏。他在电脑屏幕上打死了很多怪兽,打下了很多样子古怪的飞机。
听说老师们还专门开了一个会,讨论要不要把这个家伙找出来。后来,还是校长说:“孩子,一个孩子,这种事还是不了了之吧。”
校长去了一趟县城,看自己的哮喘病,顺便从县教育局带回了一只电铃。电铃接上电线,安装在校长室的门楣上。从屋里一摁开关,丁零零的声音就响起来。急促,快速,谁去开它都一样。不像原来的铃铛,在不同的老师手上,会摇出不同的节奏:“叮——当!叮——当!”或:“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不承想,电铃怕冷,零下二十多度的冬天里,响了几天,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桑吉和泽仁想起了公路边雪中埋着的一个废弃的汽车轮胎,他们燃了一堆火,把上面的橡胶烧掉,把剩下半轮断裂的钢圈,弄回来挂在篮球架上,这就是现在小学的钟了。一棍子敲上去,一声响亮后,还有嗡嗡的余音回荡,像是群蜂快乐飞翔。
放寒假了,钢圈还是挂在篮球架上。
那个县城里叫做“破烂王”的人又开着他的小卡车来过两三趟,这钢圈还是挂在篮球架上。
桑吉把这事讲给父亲听。
父亲说:“善因结善果,你们有个好校长。”这个整天呆着无所事事的前牧牛人还因此大发议论,说,如今坏人太多,是因为警察太多了。父亲说:“坏人可不像虫草,越挖越少。坏人总是越抓越多。坏的东西和好的东西不一样,总是越找越多。”
桑吉把父亲的话学给多布杰老师听。老师笑笑:“奇怪的哲学。”
桑吉问:“奇怪的意思我知道,什么是哲学?”
老师说:“这个我也不知道。”
桑吉很聪明:“我知道,这个不知道是说不出来的知道,不是我这种不知道。”
老师被这句话感动了,摸摸他的头:“很快的,很快的,我就要教不了你了。”
多布杰老师平常穿着军绿色的夹克,牛仔裤上套着高筒军靴,配上络腮胡子,很硬朗的形象,说这话时眼里却有了泪花。
他那样子让娜姆老师大笑不止。
现在,桑吉却在逃离这钟声召唤。
奔跑中,他重重地摔倒在一摊残雪上,仰身倒地时,胸腔中的器官都震荡了,脑子就像篮球架上的钢圈被敲击过后一样,嗡嗡作响。
桑吉庆幸的是,他没有咬着自己的舌头。
然后,他侧过身,让脸贴着冰凉的雪,这样能让痛楚和脑子里嗡嗡的蜂鸣声平复下来。
这时,他看见了这一年的第一只虫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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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其实,桑吉还没有在野地里见过活的虫草。
但他知道,当自己侧过身子的同时也侧过脑袋时,竖立在眼前的那一棵小草,更准确地说是竖立在眼前那一只嫩芽就是虫草。
那是怎样的一棵草芽呀!
它不是绿色的,而是褐色,因为从内部分泌出一点点黏稠的物质而显得亮晶晶的褐色。
半个小拇指头那么高,三分之一个,不,是四分之一的小拇指头那么粗。桑吉是聪明的男孩,刚学过的分数,在这里就用上了。
对,那不是一棵草,而是一棵褐色的草芽。
胶冻一样的褐色草芽。冬天里煮一锅牛骨头,放了一夜的汤,第二天早上就凝成这种样子:有点透明的,娇嫩的,似乎是一碰就会碎掉的。
桑吉低低地叫了一声:“虫草!”
他看看天,天上除了丝丝缕缕的几丝仿佛马上就要化掉的云彩,蓝汪汪的什么都没有出现。神没有出现,菩萨没有出现。按大人们的说法,一个人碰到好运气时,总是什么神灵护佑的结果。现在,对桑吉来说是这么重要的时刻,神却没有现身出来。多布杰老师总爱很张扬地说:“低调,低调。”这是他作文中又出现一个好句子时,多布杰老师一边喜形于色,一边却要拍打着他的脑袋时所说的话。
他要回去对老师说:“人家神才是低调的,保佑我碰上好运气也不出来张扬一下。”
多布杰老师却不是这样,一边拍打着他的脑袋说低调低调,一边对办公室里的别的老师喊:“我教的这个娃娃,有点天才!”
桑吉已经忘记了被摔痛的身体,他调整呼吸,向着虫草伸出手去。
他的手都没有碰到凝胶一样的嫩芽,又缩了回来。
他吹了吹指尖,就像母亲的手被烧滚的牛奶烫着时那样。
他又仔细看去,视野更放宽一些,看见虫草芽就竖立在残雪的边缘,一边是白雪,一边是黑土,竖立在那里,像一只小小的笔尖。
他翻身起来,跪在地上,直接用手开始挖掘,芽尖下面的虫草根一点点显露出来。那真是一条横卧着的虫子。肥胖的白色身子,上面有虫子移动时,需要拱起身子一点点挪动时用以助力的一圈圈的节环。他用嘴使劲吹开虫草身上的浮土,虫子细细的尾巴露了出来。
现在,整株虫草都起到他手上了。
他把它捧在手心里,细细地看,看那卧着的虫体头端生出一棵褐色的草芽。
这是一个美丽的奇妙的小生命。
这是一株可以换钱的虫草。一株虫草可以换到三十块钱。三十块钱,可以买两包给奶奶贴病痛关节的骨痛贴膏,或者可以给姐姐买一件打折的李宁牌T恤,粉红色的,或者纯白色的。姐姐穿着这件T恤上体育课时,会让那些帅气的长鬈发的男生对她吹口哨。
父亲说,他挖出一根虫草时,会对山神说:“对不起,我把你藏下的宝贝拿走了。”
桑吉心里也有些小小的小小的,对了,纠结。这是娜姆老师爱用的词,也是他去借读过的城里学校的学生爱用的词。纠结。
桑吉确实有点天才,有一回,他看见母亲把纺出的羊毛线绕成线团,家里的猫伸出爪子把这个线团玩得乱七八糟时,他突然就明白了这个词。他抱起猫,看着母亲绝望地对着那乱了的线团,不知从何下手时,他突然就明白了那个词,脱口叫了声:“纠结!”
母亲吓了一跳,啐他道:“一惊一乍的,独脚鬼附体了!”
现在的桑吉的确有点纠结。是该把这株虫草看成一个美丽的生命,还是看成三十元人民币,这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根本不是一个问题,但对这片草原上的人们来说,常常是一个问题。
杀死一个生命和三十元钱,这会使他们在心头生出纠结。
不过,正像一些喇嘛说的那样,如今世风日下,人们也就是小小纠结一下,然后依然会把一个小生命换成钱。
桑吉把这根虫草放在一边,撅着屁股在刚化冻不久的潮湿的枯草地上爬行,仔细地搜寻下一根虫草。
不久,他就有了新发现。
又是一株虫草。
又是一株虫草。
就在这片草坡上,他一共找到了十五根虫草。
想想这就挣到四百五十块钱了,桑吉都要哼出歌来了。一直匍匐在草地上,他的一双膝盖很快就被苏醒的冻土打湿了。他的眼睛为了寻找这短促而细小的虫草芽都流出了泪水。一些把巢筑在枯草下的云雀被他惊飞起来,不高兴地在他头顶上忽上忽下,喳喳叫唤。
和其他飞鸟比起来,云雀飞翔的姿态有些可笑。直上直下,像是一块石子,一团泥巴,被抛起又落下,落下又抛起。桑吉站起身,把双臂向后,像翅膀一样张开。他用这种姿势冲下了山坡。他做盘旋的姿态,他做俯冲的姿态。他这样子的意思是对着向他发出抗议声的云雀说:“为什么不用这样漂亮的姿态飞翔?”
云雀不理会他,又落回到草窠中,蓬松着羽毛,吸收太阳的暖意。
在这些云雀看来,这个小野兽一样的孩子同样也是可笑的,他做着飞翔的姿态,却永远只能在地上吃力地奔跑,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像一只笨拙的旱獭。
这天桑吉再没有遇见新的虫草。
他已经很满足了,也没有打算还要遇到新的虫草。
十五根,四百五十元啊!
他都没有再走上山坡,而是在那些连绵丘岗间蜿蜒的大路上大步穿行。阳光强烈,照耀着路边的溪流与沼泽中的融冰闪闪发光。加速融冻的草原黑土散发着越来越强烈的土腥味。一些牦牛头抵在裸露的岩石上舔食泛出的硝盐。
走了二十多里地,他到家了。
一个新的村庄,实行牧民定居计划后建立起来的新村庄。一模一样的房子。正面是一个门,门两边是两个窗户,表示这是三间房,然后,在左边或在右边,房子拐一个角,又出来一间房。一共有二十六七幢这样的房子,组成了一个新的村庄。为了保护长江黄河上游的水源地,退牧还草了,牧人们不放牧,或者只放很少一点牧,父亲说:“就像住在城里一样。”
桑吉不反驳父亲,心里却不同意他的说法,就二三十户人家聚在一起,怎么可能像城里一样?他上学的乡政府所在地,有卫生所,有学校,有修车铺、网吧、三家拉面馆、一家藏餐馆、一家四川饭馆、一家理发店、两家超市,还有一座寺院,也只是一个镇,而不是城。就算住在那里,也算不得“就像住在城里一样”。因为没有带塑胶跑道、有图书馆的学校,没有电影院,没有广场,没有大饭店,没有立交桥,没有电影里的街头黑帮,没有红绿灯和交通警察,这算什么城市呢?这些定居点里的人,不过是无所事事地傻呆着,不时地口诵六字箴言罢了。直到北风退去,东南风把温暖送来,吹醒了大地,吹融了冰雪,虫草季到来,陷入梦乡一般的人们才随之苏醒过来。
桑吉不想用这些话破坏父亲的幻觉。
他只是在心里说,只是呆着不动,拿一点政府微薄的生活补贴算不得像在城里一样的生活。
每户人家的房顶上,都安装了一个卫星电视天线,每天晚上打开电视机都可以看到当地电视台播出翻译成藏语的电视剧,父亲和母亲坐下来,就着茶看讲汉语的城市里人们的故事。他们就是看不明白。
电视剧完了,两个人躺在被窝里发表观后感。
母亲的问题是:“那些人吃得好,穿得好,也不干活,又是很操心很累很不高兴的样子,那是因为什么?”
桑吉听见这样的话,会在心里说:“因为你不是城里人,不懂得城里人的生活。”
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大城市来的游客就会在草原上出现,组团的,自驾的,当驴友的,这些城里人说:“啊,到这样的地方,身心是多么放松!”
这是说,他们在城里玩的时候不算玩,不放松,只有到了草原上,才是玩。但他不想把自己所知道的这些都告诉给父亲。他知道,父亲母亲让自己和姐姐上学,是为了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而不是为了让他们回到家来显摆自己那些超过父母的见识。
父亲想不通的还有种打仗的电视剧:“那些人杀人比我们过去打猎还容易啊!杀人应该不是这么容易的呀!”
“那是杀日本鬼子呀!”母亲说。
父亲反驳:“杀日本鬼子就比杀野兔还容易吗?”
这时,他也不想告诉父亲说,这是编电视剧的人在表现爱国主义。他在电视里看到过电视剧的导演和明星谈为什么这样做就是爱国主义。
父亲是个较真的人,爱刨根问底的人,如果你告诉他这是爱国主义,说不定哪天他想啊,想啊,冷不丁就会问桑吉:“那么,你说的这个主义和共产主义,还有个人主义是不一样的吗?还是原本是一样的?”
他不想让父亲把自己搅进这样的纠结的话题里。
现在,这个逃学的孩子正在回家。他走过溪流上的便桥,走上了村中那条硬化了的水泥路面。
奶奶坐在门口晒太阳,很远就看见他了。
她把手搭在额头上,遮住阳光,看孙子过了溪上的小桥,一步步走近自己,她没牙的嘴咧开,古铜色的脸上那些皱纹都舒展开来了。
桑吉把额头抵在奶奶的额头上,说:“闻闻我的味道!”
奶奶摸摸鼻子,意思是这个老鼻子闻不出什么味道了。
桑吉觉得自己怀里揣着十五根虫草,那些虫草,一半是虫,一半是草,同时散发着虫子和草芽的味道,奶奶应该闻得出来,但奶奶摸摸鼻子,表示并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屋里没有人。
父亲和母亲都去村委会开会了。
他自己弄了些吃的,一块风干肉,一把细碎的干酪,边吃边向村委会走去。这时村委会的会已经散了。男人们坐在村委会院子里继续闲聊。女人们四散回家。
桑吉迎面碰上了母亲。
母亲没给他好脸色看,伸手就把他的耳朵揪住:“你逃学了!”
他把皮袍的大襟拉开:“闻闻味道!”
母亲不理:“校长把电话打到村长那里,你逃学了!”
桑吉把皮袍的大襟再拉开一点,小声提醒母亲:“虫草。虫草!”
母亲听而不闻,直到远离了那些过来围观的妇人们,直到把他拉进自己家里。“虫草,虫草,生怕别人听不见!”
桑吉揉揉有些发烫的耳朵,把怀里的虫草放进条案上的一只青花龙纹碗里。他又从盛着十五只虫草的碗中分出来七只,放进另一个碗里:“这是奶奶的,这是姐姐的。”
一边碗中还多出来一只,他捡出来放在自己手心里,说:“这样就公平了。”他看看手心里那一只,确实有点孤单,便又从两边碗里各取出一只。现在,两边碗里各有六只,他手心里有了三只,他说:“这是我的。”
母亲抹开了眼泪:“懂事的桑吉,可怜的桑吉。”
母亲和村里这群妇人一样用词简单,说可怜的时候,有可爱的意思。所以,母亲感动的泪水、怜惜的泪水让桑吉很是受用。
母亲换了口吻,用对大人说话一样的口吻告诉桑吉:“村里刚开了会,明天就可以上山挖虫草了。今年要组织纠察队,守在进山路上,不准外地人来挖我们山上的虫草。你父亲要参加纠察队,你不回来,我们家今年就挣不到什么钱了。”
母亲指指火炉的左下方,家里那顶出门用的白布帐篷已经捆扎好了。
桑吉更感到自己逃学回来是再正确不过的举措了,不由得挺了挺他小孩子的小胸脯。
桑吉问:“阿爸又跟那些人喝酒了?”
母亲说:“他上山找花脸和白蹄去了。”
花脸和白蹄是家里两头驮东西的牦牛。
“我要和你们一起上山去挖虫草!”
母亲说:“你阿爸留下话来,让你的鼻子好好等着。”
桑吉知道,因为逃学父亲要惩罚他,揪他的鼻子,所以他说:“那我要把鼻子藏起来。”
母亲说:“那你赶紧找个土拨鼠洞,藏得越深越好!”
桑吉不怕。要是父亲留的话是让屁股等着,那才是真正的惩罚。揪揪鼻子,那就是小意思了,又痛又爱的小意思。
阿爸从坡上把牛花脸和白蹄牵回来,并没有揪他的鼻子。他只说:“明天给我回学校去。”
桑吉顶嘴:“我就是逃五十天学,他们也超不过我!”
“校长那么好,亲自打的电话,不能不听他的话。”
桑吉想了想:“我给校长写封信。”
他就真的从书包里掏出本子,坐下来给校长写信。其实,他是写给多布杰老师的:“多布杰老师,我一定能考一百分。帮我向校长请个虫草假。我的奶奶病了。姐姐上学没有好看的衣服。今天我看见虫草了,活的虫草,就像活的生命一样。我知道我是犯错了。我回来后你罚我站着上课吧。逃课了多少天,我就站多少天。我知道这样做太不低调了。为了保护草原,我们家没有牛群了。我们家只剩下五头牛了,两头驮牛和三头奶牛。只有挖虫草才能挣到钱。”
他把信折成一只纸鹤的样子,在翅膀上写上“多布杰老师收”的字样。
父亲看着他老练沉稳地做着这一切,眼睛里流露出崇拜的光亮。
父亲赔着小心说:“那么,我去把这个交给村长吧。”
他说:“行,就交给村长,让他托人带到学校去。”
这是桑吉逃学的第一天。
那天晚上,他睡不着。他听着父亲和母亲一直在悄声谈论自己,说神灵看顾,让他们有福气,得到漂亮的女儿和这么聪明懂事的儿子。政府说,定居了,牧民过上新生活。一家人要分睡在一间一间的房里。可是,他们还是喜欢一家人睡在暖和的火炉边上。白天,被褥铺在各个房间的床上。晚上,他们就把这些被褥搬出来,铺在火炉边的地板上。大人睡在左边,孩子睡在右边。父亲和母亲说够了,母亲过来,钻进桑吉的被子下面。母亲抱着他,让他的头顶着她的下巴。她身上还带着父亲的味道。她的怀抱温暖又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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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去往虫草山的这个早晨,天上下着雪霰。
雪霰本是笔直落到地上,可是有风,说不上大,但很有劲道的风,把雪霰横吹过来,打在人脸上,像一只只口器冰凉的飞虫在撞击,在叮咬。
风搅着雪,把整个世界吹得天昏地暗。
这样的情景中,很难想象这个世界上还会在蓝空下面耸立着一座虫草山,一座黑土中、浅草下埋满了宝物的山。
桑吉把袍子宽大的袖口举起来,权且遮挡一下风雪,心想:“虫草山肯定不见了吧。”
话到嘴边,变成了:“我们找不到虫草山了吧?”
母亲叫他放心:“虫草山在着呢。”
将近中午,大家来到了虫草山下。
雪停了,风也停了,天却阴着。云雾低垂,把虫草山的顶峰藏在灰暗的深处。只有那长着虫草的土坡,立在眼前,像是一个巨人,只看见他腆着的肚子,却不见隐在灰云中的脑袋和颈项。
桑吉想,那些鼓着的肚腹一样的山坡,一定藏着好多虫草。
在风中搭帐篷很费了些力气。风总想把还来不及系牢的帐篷布吹上天空,桑吉就把整个身子都压在帐篷布上,让父亲腾出手来,把绳锚砸进地里。
帐篷架好了,母亲在帐篷中生火。
桑吉在河沟边的灌木丛中搜寻干枯的树枝。他不用眼睛看,他用脚蹬。
掉光了叶子的灌木看上去都一样,难以分辨哪些已经干枯,哪些还活着。可是用脚一膛,干枯的噼噼啪啪折断,活着的弯下腰又强劲反弹。很快,他们家帐篷旁边的枯枝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邻居都来夸赞:“聪明的孩子才能成事呀!”
父亲却骂:“你这么干,知道有多费靴子吗?”
母亲看着他把干枯的杜鹃树枝添进炉膛,脸上映着红彤彤的火光,说:“他心里美着呢。”
桑吉知道,母亲看见自己能干顾家,心里也正美着呢。
这时有人通知去抽签,村里用这种方法产生每天分成三组在各个路口封堵外来人员的六个纠察队员。
父亲起身,桑吉也跟在他身后。
山顶还是被风和雪还有阴云笼罩着,鼓着肚子的黄色草坡下面的洼地里,聚居点的人家都在这里搭起了自己的帐篷。
男人们都聚在村长家的帐篷前,村长就在帐篷边折了些绣线菊的细枝,撅成长短不一的短棍,握在他缺一根指头的手中,宣布规则:“抽到长的人明天值班。明天晚上大家再来抽,看后天该谁值班。”
天上吹着冷风,男人们都把手插在皮袍的大襟里,村长握着那把短棍,把手举到人面前。第四个人就是桑吉的父亲了。父亲没有把手从皮袍襟里拿出来,他看看儿子。
村长问:“让桑吉抽?”
桑吉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因为前面三个人都抽了短的。他想起多布杰老师在数学课上说过的一个词:概率。那时,他没有听懂。现在,他有些明白了。前面三个都抽了短的,那么,也许长的就该出现了。
所以,他对村长说:“先让别人抽,我要算一算。”
男人们笑起来:“算一算,你是一个会占卜的喇嘛吗?”
桑吉摇了摇头:“我要用数学算一算。”
他们家在定居点的邻居伸出了手:“哦,这个娃娃装得学问比喇嘛都大了!”
村长手里有二十八根棍子,其中有六根长棍,已经抽出三根短棍,接下来,他们家的邻居抽出了一根长棍,接下来,是一根短棍,接下来,又一根长棍。抽到长棍的人连叫倒霉。虽然大家都愿意当纠察员,保卫村里的虫草山,但谁都不想在第一天。谁都明白,第一天上山的收获,可能胜过后来的三四天。
这时,桑吉说:“我算好了。”他出手,抽到了一根短棍。
晚上,父亲在帐篷里几次对母亲说:“你儿子,他说他要算算,他要算算!”
桑吉躺在被窝里,听着风呼呼地掠过帐篷顶,又从枕头底下翻出来铁皮文具盒,摸到三根胖胖的虫草,把柔软的触觉传到他指尖。
他听见父亲低声问母亲:“儿子睡着了吗?”
母亲说:“你再不老实,山神不高兴,会让我们的眼睛看不见虫草!”
父亲说:“山神老人家忙得很呢,哪有时间整天盯着你一个人。”
“山神有一千只一万只眼睛,什么都能看见。”
母亲起身离开父亲,钻到了桑吉的被窝里,她带来一团热乎乎的气息,她的手穿过桑吉的腋下,轻轻地怀抱着他。她的胸又软和又温暖。父亲还在炉子那边的被窝里自言自语:“算算。”
桑吉身子微微弯曲,姿态像是枕边文具盒里的虫草,松弛又温暖。他很快就睡着了。
他是被一阵鼓声惊醒的。
帐篷里没有人,外面鼓声阵阵。
他知道,那是喇嘛在作法。
天朗气清,阳光明亮。
草地被照耀得一片金黄。虫草山上方的雪山在蓝天下显露出赭色的山崖和山崖上方晶莹的积雪。
人们聚集在溪边。那里已经用石头砌起了一个祭台。喇嘛坐在上首,击鼓诵经。男人们在祭台上点燃了柏枝,芬芳的青烟直上蓝天。喇嘛们手中的钹与铙发出响亮的声音时,仪式到了尾声。男人们齐声呼喊,献给山神的风马雪片般布满了天空。
虫草季正式开启。
被选为纠察员的人们分头前去把守路口,全村男女都出发上山。每人一把小小的鹤嘴锄,一只搪瓷缸子。人们在山坡上四散开来,趴在草坡上,细细搜寻长不过一两厘米的褐色的娇嫩草芽。
桑吉手里也有了一把轻巧的鹤嘴锄。当一只虫草芽出现在眼前,他也学着大人们的样子,把周围的浮土和枯草拂开,从草芽的旁边进锄,再用劲撬动,他听到草根断裂的声音,看到地面开裂,再缓缓用劲,那道裂缝的中央,胖胖的虫草出现了。他鼓起腮帮,把虫草上的浮土吹开,小心拈起它,放进搪瓷缸里。做这所有的动作,他都小心翼翼,不让虫草有最微小的损伤。过些日子,虫草贩子就要来了,他们嘴里永远挂着一个词:品相,品相。第一是品相,第二还是品相。就像校长说,第一是做人,第二还是做人。就像多布杰老师说,第一是学习,第二还是学习。就像娜姆老师说,第一是爱,第二是爱,第三还是爱。
在山上,比起自己和母亲,高个子的父亲就笨拙多了。
首先,他不容易看见细小的虫草芽。
第二,好不容易发现了,他的大手对付这个小东西,也是很无所适从的样子。
太阳当顶的时候,一家人停下来吃午餐。冷牛肉,烧饼,一暖瓶热茶。桑吉狼吞虎咽。父亲说他吃相不好。父亲端端正正坐着,一小刀一小刀削下牛肉,喂进嘴里,细嚼慢咽。饮下热茶时,更要发出舒服的感叹。桑吉不管,三下五除二,很快就吃得有些撑了。他趴在地上,数三只搪瓷缸里的虫草。他的成绩是十九只。母亲二十三只。父亲最少,十一只。
父亲笑着说:“小东西是让小孩和女人看见的。男人眼睛用来看大处和远处。”
母亲对桑吉说:“你父亲年轻时,寻找猎物和走失的牛,很远很远,他就能看见。”母亲又对父亲说:“可现在不打猎也不放牧了,挖虫草,就得看着近处细处了。”
父亲吃饱了,把刀插回鞘中,抹抹嘴,翻身仰躺在草地上,用帽子盖住了脸。
桑吉看着父亲,桑吉总是要不由自主地把眼光落在父亲和母亲身上。父亲用帽子盖着脸,耳朵却在一上一下地动着。这是他在逗桑吉玩。这相当于电视里那些人说我爱你。父亲不说,他一上一下动着耳朵,逗桑吉开心。
桑吉眼尖,在父亲耳朵边发现了一颗破土而出的虫草芽。
他把鹤嘴锄楔进土中,对父亲说不动不动,取出一只胖胖的虫草。
然后,他揭开父亲脸上的帽子,把那只虫草再举在他眼前。
父亲很舒心,对母亲说:“这个孩子不会白养呢。不像你姐姐的儿子呢。”
他们说的是桑吉十六岁的表哥。他小学上到三年级就不上了,长到十四五岁,就开始偷东西,只为换一点钱,到乡政府所在的镇上,或者到县城打台球。他偷过一头牛,还和另一个混混偷卸掉停在旅馆前的卡车的备用轮胎,卖到修车铺,也不远走,就在修车铺门口的露天台球桌上打台球,台球桌边放一打啤酒,边打边喝。打到第三天,他就被抓到派出所去关了一个星期。
四处浪荡的表哥常常不回家,饿得不行了,还跑到学校来,来吃他的饭。
星期天下午,学校背后的草地上,他曾经对表哥说:“你来吃我的饭,我很高兴。”
表哥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那你是个傻瓜。”
桑吉很老成很正经地说:“你来吃我的饭,说明你没有偷东西。所以我很高兴。”
表哥说:“傻瓜!那是因为这地方又穷又小,偷不到东西!”
桑吉很伤心:“求求你不要偷了。”
表哥也露出伤心的表情:“上学我成绩不好,就想回去跟大人们一样当牧民,可是,大人们也不放牧了。有钱人家到县城开一个铺子,我们家比你们家还穷。你这个装模作样的家伙,敢来教训我!”
桑吉不说话。
表哥又让他去买啤酒。一口气喝了两瓶后,他借酒装疯:“读书行的人,上大学,当干部。等你当了干部再来教训我!那你说,我不偷能干什么?”
桑吉埋头想了半天,实在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就说:“那你少偷一点吧。”
表哥很重地打了他一巴掌,唱着歌走了。那天,他把学校一台录音机偷走了。再以后,学校就不准表哥再到学校来找他了。
校长说:“学校不是饿鬼的施食之地,请往该去的地方去。”
多布杰老师说:“你信不信我能把你揍得把一个人看成三个人!”
表哥灰溜溜走了。多布杰老师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他对桑吉说:“你现在帮不了他,只有好好读书,或许将来你可以帮到他。”
从此,表哥不偷东西了。他当背夫,帮人背东西。他帮去爬雪山的游客背东西,帮勘探矿山的人背东西,最后,又帮盗猎者背藏羚羊皮,盗猎者空手出山,他却被巡山队抓个正着,进监狱已经一年多了。
父亲提起这个话头,让他想起表哥。
他想起多布杰老师的话:“你表哥其实是个好人。可是,监狱可不是把一个人变好的地方。”
他想等虫草季结束,手里有了钱,他就去城里看表哥。表哥和姐姐在一个城里。不同的是,一个在学校,一个在监狱。他想给表哥买一双手套。皮的,五个指头都露在外面的。表哥戴过那样子的一只手套。那是他捡来的。但他喜欢戴着那样一只手套打台球,头上还歪戴着一顶棒球帽。对,他还要给他买一顶新的棒球帽。但他不给表哥买项链。表哥的项链上挂着的一个塑料的骷髅头,表面却涂着金属漆,实在是太难看了。那是一个来自某一暴烈的电子游戏中的形象。
他坐在草坡上,坐在太阳下想表哥,表情惆怅。
母亲埋怨父亲:“你提他不争气的表哥干什么?你让儿子伤心了。”
父亲翻身起来,摸摸他的脑袋:“虫草还在等我们呢。”
这一下午,桑吉又挖了十多根虫草。
晚上,回到帐篷里,母亲生火擀面。锅里下了牛肉片和干菜叶的水在沸腾,今天的晚餐是一锅热腾腾的面片。
桑吉拿一只小软刷,把一只只虫草身上的杂物清除干净,然后一只只整齐排列在一块干燥的木板上,虫草里的水分,一部分挥发到空气中,一部分被干燥的木板吸收。等到虫草贩子出现在营地的时候,它们就可以出售了。
父亲抽签回来的时候,面片已经下锅了。汤沸腾起来的时候,母亲就往锅里倒一小勺凉水,这样锅里会沉静片刻,然后,又翻沸起来,如是者三,滑溜溜、香喷喷的面片就煮好了。
父亲又抽到一根短棍。
父亲对桑吉说:“我也学你算了算。”
这惹得桑吉大笑不止。
桑吉大笑的时候,帐篷门帘被掀开,一个人带着一股冷风进来了。来人是一个喇嘛。
女主人专门把一只碗用清水洗过,盛一大碗面片恭敬地双手递到喇嘛面前。喇嘛不说话,笑着摇手。
一家人便不敢自便,任煮好的面片融成一锅糨糊。
往年,虫草季结束的时候,喇嘛会来,从每户人家收一些虫草,作他们虫草季开山仪式诵经作法的报酬。但开山第一天,就来人家里,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