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南闯北,什么样的阵势没见过?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他怎么会是聪明过头了呢?爹爹的眼睛毒着哩,他一定是看出什么,而且还是看得稳准狠的!如果爹爹真的是看准了,那么,那这,这算怎么回事呢?莫非,我和娘,和那个叫姚七姐的娘,真的,是像爹爹那么说的那样,不是母子关系,而是……他不敢想下去了,使劲地摇了摇脑袋,张着嘴,再也说不出话了。
吴拜见他不作声了,就说:“哪个时候,方便了,带那姑娘给你爹看看,要得不?”
吴侗脱口而出:“嗯,要得。”
刚说出这话,他就知道说得不对,就赶忙矢口否认,说:“不,不是的,我是讲,爹爹你想到哪里去了,不是那个意思,我们,不是相好……”
吴拜宽容地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也舒张开了,说:“还害羞哩,好,好,不是那回事,只是一般的朋友,对不对?哈哈,我不管你是怎么回事,下个月起,拜祭祖师爷,告诉他不做赶尸匠了。”
吴侗心里哗地一下,像涌进了无数的阳光,又温热,又灿烂。他问:“怎么要等到下个月?”
吴拜用旱烟脑壳轻轻地磕了一下他的头顶,说:“怎么,心里急得像猫抓了?”
吴侗不好意思地挠了一下后脑勺,说:“没有的事,我只是随便问问。”
吴拜从枕头底下取出那张从坟地里那具女尸的手里拿来的鞋垫,递给吴侗。他收起了慈爱的脸孔,换上凝重的神色说:“你看看,这就是有名的‘咒蛊垫’,如果两只合在一起,就会天地变色,尸陈遍野。我这腿脚走不了远路,你还得替我跑一趟烘江,另一只在烘江师范学校一个名叫田之水的老师手里,你去找他,越早越好,明天就出发,取了来,然后,与这一张一起,用‘七魂火’烧成灰,才不至于有灾难发生。”
吴侗想着还要陪姚七姐去灵鸦寨,就问:“怎么这么急?”
吴拜说:“‘她’的戾怨两气越聚越凶了……”
七
吴侗只睡了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他不敢多耽搁,起了床,呵欠连天地用冷水冲了冲脸,睡意就消了。这时,他才发现,爹早就起来,煮好了饭菜,坐在火铺上,等他。父子两个吃了饭,吴侗下了火铺,这才和爹爹告别,出了门。
爹爹送他到院子里来,忧心忡忡地对他说:“你要小心一点,万事不可大意。”
吴侗笑道:“爹爹,我每次出门,你都不放心。我知道爹爹是担心我,如果是出去赶尸,自然是有一定的凶险,可是,这次只不过是去拿一张鞋垫,它不会讲话不会走不会动,轻飘飘的,就是小孩拿在手里,也嫌轻,有什么大不了的。”
吴拜的嘴巴咧了一下,说:“话是这么讲,我总感觉到,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你莫小看那只鞋垫,它不值钱,可有人想要,这关系到灵鸦寨整个寨子的命运。不能让它落在别人手里,切记切记。这一次出门,跟以往一样有危险,你不要掉以轻心。总之,爹爹不在你的身边,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就是。”
吴侗的眼眶不由得热了一下,说:“嗯,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爹爹你自己也要小心为好,昨天晚上,那女鬼的气势也很厉害的。”
吴拜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不是吴侗即时出现,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只是,吴拜不肯在儿子面前放下面子,就不在乎地说:“嘁,昨天是你回来了嘛,这人一高兴,多喝了两杯,就睡得像死人一样了。你出门了,我和哪个喝酒去?你放心好了,她再来,看我不把她钉到壁头上去。”
吴侗看爹爹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也笑了笑,说:“那是那是啊,我爹爹是什么人,名震三省的赶尸匠,威加海内的驱魔人啊。”
吴拜得意地捻了捻胡须,说:“时间不早了,你去吧。”
吴侗抿了抿嘴唇,点了点头,转过身,放开大步,下了石块垒成的小路,走了。
走到山垭口,他想回头去看看爹爹。他知道爹爹一定还在院子里,拄着拐杖,直到他转过垭口,看不到他的身影了,爹爹才会回到屋子里去。他强忍着不回头去看爹爹,是怕自己的眼泪会飚出来。他想到今天爹爹的神色与以往大为不同,还是转过头去,果然看到爹爹两只手撑在拐杖上,静静的,呆呆的,看着他的方向,一动不动。
吴侗挥了挥手,爹爹也举起了手,挥了挥,像挥动着一面肉做的令旗。
山野里,早上的空气格外新鲜,一丝一缕地从他的千万个汗毛孔沁到身体里来,甜丝丝,凉悠悠的。早起的鸟儿,自然也是不甘寂寞,叽叽喳喳地唱着歌儿。那歌儿,在淡淡的晨雾里,尤其显得清脆而明亮。
吴侗对这样朴素优美的风景早已司空见惯,他的职业常需要他在荒郊野外行走,葱郁叠翠的山,纯静清澈的水,阿娜摇曳的草,五彩艳丽的花,还有一闪一闪的星星,棉絮般洁白的云……远近高低,哪一处不是风景?只是因为职业的原因,他没有心思去欣赏罢了,就像现在,他只管大步大步地走,快快见到姚七姐,他的娘。
他想着昨天爹爹的误解,心里就不由得好笑,差点儿笑出声来。人老了,好像什么都懂,可是呢,却是什么都不懂。他们只是想当然地以为,一个人,特别是一个还没有婚配的年轻且健壮的男人,如果他的脸上有了晕红般的笑意,那么,他就一定是有了心上喜欢的人了。爹爹一定还在想着,那个人,也一定是一个姑娘家,对儿崽痴情,对老人孝顺,对邻里和睦。在家里,还一定是一个做家务的里手,小手儿细细的,会绣花绣朵,心眼儿善善的,会筛茶筛酒,甚至,屁股儿大大的,会生男生女。遇到这样的女子,哪个男人会不动心呢?有了这样的女子,哪个男人不巴望着天天陪着她讲话,夜夜搂着她睡觉呢?可是,爹爹真是有些糊涂了哩。他样样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她不是“她”,她只是他的娘啊。吴侗边走,边这样想着,还是忍不住好笑。能让爹爹栽个跟头,那也是一件有趣的事儿。他一向很佩服爹爹的,在他的印象中,爹爹从来没有走过眼,更是从来没有失过手。那么,爹爹真的栽跟头了吗?吴侗又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来了。怎么不是栽跟头呢?他,应该是的啊。你看,爹爹还以为我找了一个姑娘,其实,姚七姐是娘,而不是姑娘,爹爹你错得多了哩。不过,爹爹也会犯错吗?他英雄一世,应该不会的啊。吴侗这么想,就开始倾向于他爹爹的看法了。不会的,爹爹怎么会犯错呢?难道爹爹说的不是对的吗?除了年龄上,爹爹没有说对以外,其他的,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