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东城,广德巷。
清晨的第一束阳光沿着光洁的青石板路面,缓缓攀上丹楹刻桷的府墙,照了在衔环铜兽首的门把手上。
大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阳光被撇去了别处,一个人从小小的门缝中挤了出来,一身小厮的打扮,在四寂无人的街道上左右望了两眼,回身将门轻轻阖上,低着头,匆匆往巷外走去。
没走两步,一只纤长的手,突然拦在了面前。
商别云回头对着身后的程骄笑:“你看你,一大早上起来就催,我早说了吧,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又转过头对着小厮,一副熟稔的样子:“还担心你们家没人呢,可巧碰上你。走走走,引我进门去。”
那小厮抬起头来,年纪不大,容貌平平,声音也细细弱弱的。他警惕地退后了两步,眼神在商别云与程骄身上各扫了一圈,狐疑道:“你们是什么人?”
商别云露出愕然的表情来:“你不认识我?新来的吗?”
小厮看着商别云,眼神有些犹疑。
“还真是新来的。”商别云抖了抖袍子,迈步往前,“我跟你老爷经常在一起喝酒的,你引我进去,见到你老爷就知道了。”
小厮却突然挪到他面前,眼神坚定起来,伸出双臂拦住了他:“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们老爷没说过今天会有客人上门,你请回吧。”
商别云心中咂舌。刚才好像多话了,这家老爷别是个不喝酒的吧。
不过好在是个小孩子,好对付。商别云板起脸来:“你家来不来客人,你老爷难道会交代给你个小厮?”
小厮展着双臂,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可也不肯退让。
商别云有些头疼。
前两天为了想办法进这袁府,众人想尽办法,多方打听,这才知道这位袁老爷为人极为低调,连带着夫人少爷,都很少在青州城中露面。不好音律,也没听说过喜欢书画,更不信佛道。几个人又凑在一起合计了一下,发现竟没有什么能撬开袁家的口子。
想来想去,商别云这才天不亮一大早就带着程骄过来——准备翻墙。
谁承想刚走到袁府门口,就迎面撞上了从人家家里出来的人,坑蒙拐骗一番,还没成功。
正纠结着要不要干脆把这小厮打晕算了,程骄突然开口了:“即便是没交代过有客上门,你现在也应该先进去通传,没有把人拦在门外不让进的道理。除非……交代给你的,是无论谁来,都不让进。”
小厮仍张着手,眼神却明显闪烁起来。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或q i s h u 9 9 .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商别云赶紧借程骄的势,瞪起了眼睛:“可不是呢。你这家伙有些奇怪啊,而且咱这么争执,院子里也没什么人出来看看,不是我袁兄出了什么事吧?起开起开,我非得进去看看。”说着绕开小厮就要往里走。
小厮急得跺脚,可也拦不住,情急之下想去拽商别云的袖子,程骄一个剑柄挑过来,直接将他的手扫开了,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
眼看着商别云就要踏进门里,小厮捂着手,咬了咬牙喊道:“大夫!”
“嗯?”商别云停下步子,回过头来。
小厮心一横:“我这么早出门,是因为老爷病了,我急着去请大夫。老爷病中,自然不见客。”
“啊呀。”商别云一拍手,笑起来,“那可太好了,正让我赶上。我就是大夫,这就给你老爷看看去。”
正说着,程骄已经将门推开了。商别云抖了抖袖子,迈步踏进了门里,程骄紧跟着,也进去了。
小厮在门口跺了会子脚,横下心来,快跑了两步冲回了门里。
大门在他身后,又阖上了。
进了门,商别云环顾四周,脑海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暗。
不是阳光照不进来的那种暗,而是从楼宇雕梁各处散发出来的、沉沉犹如实质的灰败,商别云仿佛能凭肉眼看到,建筑物上缓缓渗出,流动着淌在地面上的胶状黑泥,凭什么华贵的装饰都无法遮掩,连阳光投在这个院子里,都似乎比在外面要暗上三分。
空气中传来一阵腐败的水汽,商别云皱着鼻尖嗅了嗅。他熟悉几乎所有的水的味道,鼻尖上萦着的这股子水汽,是来自一处快要枯竭的腐败死水,水的占面不会太小,就在这个宅子的后院里。
小厮追上来了,在他背后微微喘着气:“这位爷,我带你去花厅。”说完便走在商别云前头带路。
商别云与程骄对视一眼,程骄微微颔首。他将眼神收回来,看着小厮的背影:“你们府上,怎么不见伺候的下人了?”
小厮顿了顿:“老爷年前说要跟随娘娘的举止,在府中节俭用度,因而退了不少下人,只留了几个近身的伺候。”
“要我说也不必这么俭。伺候的人少了,难免不细致,这不就病了吗。”商别云看着四周游廊栏杆的花纹,有些心不在焉。
小厮明显被他噎了一下,不再做声,走到花厅门口,推开门,硬邦邦对着商别云说:“到了,烦您在这里先等一会儿吧。我们家主子正忙着侍疾,等空出来就来见您。”
一偏头,却见商别云身后的程骄不见了影子,脸色瞬间一变:“你随从!他人呢?!”
商别云惊讶回头:“可不是,人呢?刚才还在这的,跑哪里去了?”
回头对着小厮笑:“不好意思,这孩子脑子有点一根筋,我管不太了,兴许是路上看到什么感兴趣的,就被勾过去了。不过你别担心,他挺乖的,不搞破坏,兴许待会儿就自己找过来了。”
小厮铁青着脸,没再与商别云纠缠,朝来的方向飞快跑去了。
商别云望着他跑去的方向,咂了咂嘴:“这么急,连口茶都没给上呢。”迈步踏进了花厅里。
花厅就是寻常贵人家装饰,一张主座,几排茶桌,商别云四下转了一圈,没什么不寻常的。既然主家不来,他自己溜溜达达的,走到主座坐下了。
在主座上坐着也不肯老实,将扶手、椅垫,花瓶都挪了挪动了动,四下正常,没见有什么机关。
也是,谁在见客的地方放什么机关啊。商别云又站起来,百无聊赖,心中知道那主家肯定不回来,就懒得等着,走到花厅后面,一个垂花大架后面,果然有一扇后门,他想也没想,直接推开门走了出去。
过了那道门,眼前的应该就是内院了。他一个人大男人,无邀无请进了人家的内院,是十分僭越的事。可袁家就奇怪在这个地方,削减用度,前院没有奴仆,倒还说得过去,可连通着内院的门处,都没有婆子守着,也见不到往来的仆妇,与前院一样,都是沉沉的一片死寂。
商别云一路嗅着那股子水汽,穿过一座圆门,果然便见到了预料之中的那个池子。
跟脑中想象的一样,那池子方圆确实不小,虽还比不上镜池,可也远超了一般人家山水景的规模,能想见曾经波光粼粼的盛景。只不过现在的池壁,有些地方已经开裂,攀着厚厚的一层油苔。商别云走近了,走到池边往下看,这池子也深,约莫一丈,只不过池中水几乎已经干了,枯荷枝干互连地陈列在池底,只在池底最中心处,还留着浅浅的一层水,汪在厚厚的苔藓中。
“挺可惜的。”一声叹,满含着惋惜。
却不是商别云发出来的。
他猛地一回头,一个青年男子正站在离他不足三寸的身后,望着池底,惋惜说道。
商别云压下心中的惊疑,平静道:“袁公子?”
那男子穿着一身鸦青的袍子,肩处绣着金线竹纹,手中摇着一个洒金白的纸扇,身量挺拔,比商别云还略高一些,可眉眼却有如云山,眼中温和谦谨,给人一种莫名的熟悉,跟好亲近之感。若论清隽,此人的样貌在商别云见过的人里,可论第一。
男子摇着扇子,听商别云认得他,眼中有光亮一闪,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你怎么知道我是袁公子?”
商别云笑笑:“我身在袁府,公子这般清俊贵气,又随意自在,自然是主家。”
袁公子合上扇子,在手心磕了磕,笑着问:“既然这样,你擅闯进内院来,叫主家撞见了,没什么要说的吗?”
商别云一抬脸:“哦,这是内院吗?我不知道,我忧心袁大人的病,迷路了。”
袁公子笑得开怀,语气十分熟稔,仿佛跟朋友笑恼:“少来。你口中的袁大人长什么样?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可有蓄须?”
商别云面不改色:“我与袁大人是笔友,诗友,神交,没见过。”、
袁公子瞪着眼睛看着他,正当商别云被盯得绷不住脸上的表情的时候,袁公子突然爆出爽朗的大笑:“哈哈,你这人,果真有趣。”
“谬赞谬赞,那不如领我去看一眼袁大人?”商别云皮笑肉不笑。
袁公子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啊,那倒不必了,人已经死了。”
又对着身后喊了一声:“带着人出来吧。”回过头来对商别云笑着,“看来你们主仆二人都爱迷路,你这小随从,方才也迷路了,我带过来还给你。”
方才见过的小厮架着程骄的胳膊,从回廊的阴影处走了出来。程骄头死死地垂着,血从指尖一滴一滴,砸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