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我只是算得比较快,关键的修正参数还是你给的。
律风说得易兴邦不好意思,他平静地拿过安全帽,重新戴在了自己头上。
他的眼睛漆黑明亮,勾起浅浅笑意,而且,我离开了菲律宾,就不是什么总工了。
他语气有浅淡的遗憾,仿佛这次回国不是落下了一份工作,也不是放弃了一个工程。
而是丢下了并肩作战的战友。
律风并不能深刻理解他的心情,只能尽量安慰道:菲律宾应该很快能稳定下来,你们肯定还会回去继续建设瀑帕大桥。
易兴邦摇了摇头,站起来说道:国家比我们更清楚菲律宾的局势。这次回来,我们项目组已经交接完毕了关于瀑帕大桥的全部资料
他的语气一向平静,此时却难得情绪低沉。
上交资料,代表着未来两三年,都不可能继续援菲建设计划。
瀑帕大桥之后,其实还有一座库坎大桥。
这两座桥不是我们大发善心的建设工程,而是国家谈下来的中菲国际通道上,至关重要的桥梁。
年轻人藏不住语气里的疲惫和委屈。
他说:律工,那是我们的桥。
第62章
律风很难对建设在国外的桥梁产生共鸣。
但是易兴邦这一句话, 透着浓浓的悲伤。
它们不是什么外国的桥,而是中国人为了自己的未来修建的桥梁。
哪怕从那座桥梁上通过的90%都是菲律宾人,在易兴邦心里, 这也是为往来祖国的同胞建设的工程。
他们像是新时代国际道路的建设者,兢兢业业为祖国修起最好的桥梁,期盼着祖国需要的物资通过桥梁,又快又好的进入国内。
一场战争, 全没了。
好了, 是我们的桥,早晚都能再去建起来。
瞿飞见学弟这样, 直接动手拖人, 不要沮丧个脸, 不然师父还以为我压榨你呢。
压榨了学弟的瞿飞,全然没觉得自己叫一个刚报道的新人帮自己算数据有什么问题。
他高高兴兴领着人下船,去的不是工地人潮攒动的食堂, 而是海边夜市。
还没忘记叫律风一起,他请客。
抠门老哥第一次请客吃饭,律风当然赏脸。
他们步行在暮色之中的沿海城市, 随便就能找到一家热热闹闹的路边海鲜餐馆。
稍稍转头就能见到海洋沙滩,菜单点完, 马上就送来一箱啤酒。
而律风, 喝可乐。
立安港的夜景,每换一个地方都有不同感受。
律风吃着海鲜炒饭,听瞿飞和他的小学弟聊天。
有这么一个健谈爽朗的家伙在, 易兴邦再多愁思,都被瞿飞锤得干干净净,一瓶一瓶酒往下吹。
他们慢慢聊, 律风慢慢听。
瀑帕大桥确实和其他援菲工程不同,从设计到工程师还有重点部分建设施工者,都是集团从国内带去的自家人。
其他援菲工程,招募本地建筑工人,用菲律宾公司的建筑材料。
可瀑帕大桥,小到一颗螺丝钉,大到整个钢管支撑,都是从国内出口的。
我们桥建得慢,就是想着这座桥建在中菲通道,以后就是进出中国的桥,得好好打磨。
易兴邦抱着啤酒瓶,聊起桥来,话也变多了。
瀑帕大桥没有什么技术难度,都是国内建设技术成熟的桥梁种类,但它每一条钢梁、每一抔混凝土都属于中国,易兴邦便说得格外动情。
做桥梁建设的人,没什么浪漫词汇。
可他描述着建造瀑帕大桥遇到的台风、洪水,见过的菲律宾朴实百姓,抱怨的菲律宾傲慢官员,满是真情实意。
瞿飞安慰他,你放心,国家做国际通道的规划都有各种备选方案。菲律宾打仗嘛我们就从马六甲过,你就当备选的进出口路线废弃了呗。
易兴邦愣愣看他,你这么说,我更难过了。
难过个屁!
瞿飞贴心学长人设崩塌,抄起一瓶啤酒马上开瓶,跟易兴邦的酒杯撞得清脆。
喝!
律风在国内跟了两座大桥建设,总会感慨:幸好自己没在国内读大学。
否则,他肯定也免不了跟瞿飞、易兴邦一样,养成借酒消愁的习惯。
国内建筑工地全凭酒量交流感情。
律风这一喝就醉,疯狂上头的体质,也就偶尔凑个热闹。
可现在,他完全没必要出声。
瞿飞捞着酒瓶,占据了晚餐主场。
下次我陪你去菲律宾,什么瀑帕桥、库坎桥,哥都给你守得好好的,再来抢桥老子就炸了他们!
易兴邦打了个酒嗝,小声反驳,他们有坦克呢。
瞿飞丝毫不虚,吹起牛来比谁都狠,坦克怎么了?咱们炸坦克是祖传的手艺,炸特么的!谁敢动老子的桥!
他气势如虹,吼得格外大声。
要是在战场上,这么一声吼足够振作士气。
然而,他面对的不是等待冲锋的士兵,而是喝得头晕脑胀的易兴邦。
皮肤黝黑的易兴邦,手掌攥紧酒杯,喉结上下翻腾,最终没能说出什么附和、捧场的话。
竟流下浅浅眼泪,手掌胡乱去抹,发出低低呜咽。
律风还没能做出反应,瞿飞放下酒瓶叹息一声。
他声音格外温柔,终于有了可靠学长的模样,哭包,怎么当总工了还这么多愁善感。
我不是总工了!
哭得更凶了。
律风算是见证了酒这个东西有多可怕。
这么一位认真严肃的年轻总工,竟然会抓着瞿飞嗷嗷哭,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格外伤心。
周围坐在棚子里一起吃宵夜的人,一边聊一边看过来。
在夜晚海边的路边餐馆,这样的状态熟悉得令所有陌生人露出包容和理解的视线。
易兴邦呜呜呜地说:飞哥,我肯定没机会回去建桥了,我的瀑帕就差最后验收,库坎的建筑材料都调好运送时间了,可我桥没了!
瞿飞就跟哄孩子似的,拍着易兴邦的背,叫他喝,多喝点。
特殊的安慰方式,看得律风一愣一愣的。
他问:需不需要送易工回去休息?
不用不用。瞿飞摆着手,让他好好发泄一下,这人什么事都憋在心里,累得慌。
发泄确实能够减缓心中压力。
可律风看着易兴邦一边流泪,一边喝酒的样子着实令人担心。
然而,瞿飞一点儿也不担心。
他说:别看他这样,其实喝酒断片儿。睡一觉起来,他肯定什么都不记得了。
学长就是学长,平时不怎么靠谱,判断一下自家学弟状态轻轻松松。
他们晚上闹到一点多钟,瞿飞把人背起来就往宿舍走。
第二天一早,律风走进工地食堂,就见瞿飞捏着馒头没精打采吃早饭。
而易兴邦仍是穿得端端正正的工作服,手边放着安全帽。
他慢条斯理地喝粥,见了律风还笑着打招呼,一点儿昨晚的失态、抱着酒瓶干嚎的样子都没有,甚至瞿飞比他更像那个宿醉得哭嚎的人。
易兴邦好像真的不记得自己边喝酒边哭诉桥没了的事情,还认真跟律风讨论,今天天气不错,据说没大风,跨海大桥改设计图后的工程一定能够顺利。
但是律风记得
他说,那是中国自己的桥。
菲律宾的纷飞战火,透过新闻联播都能感受到残酷与无情。
从瀑帕大桥所在的地区开始的进攻,居然顺着平坦通途,借由先进的军备,突破了菲军防线。
势如破竹的战事,好像一场近在咫尺的权利交割。
律风天天看新闻,连陌生国度总统、军方各类人士的名字都听耳熟了,却始终猜不到这场战事的结局。
如果菲律宾像中国一样血性,那么菲方绝对不会轻易饶过这群恐怖组织。
如果菲律宾像中国一样强大,那么这场战役更不可能拖拖拉拉让人笑话。
他皱着眉点开中国新闻网的前线报道,还没仔细端详内容,就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殷以乔站在酒店卧房门前,笑着看他。
你在看什么,这么投入?
菲律宾。律风将笔记本电脑挪过去一点儿,殷以乔走进来就能见到屏幕上陌生的前线新闻。
瀑帕大桥成为了恐怖组织的根据地,能够成为中菲国际通道的桥梁,地理位置必定四通八达,反而成为了抢夺者的优势。
这群家伙像是知道中国建造的桥梁足够稳固,能够抵抗台风、枪炮似的,直接从这座桥梁开始,往菲方政府腹地冲锋。
殷以乔坐在床边,轻声问道:还在想这些桥?
嗯。律风点开另外的新闻,早在十年前,就有关于中菲国际通道的报道,我们建设这座瀑帕大桥的同事回来了,前几天跟他聊了聊。这桥对菲律宾重要,但是对我们来说也很重要。
中国人的脚步遍布全球,为了保卫疆土、为了更好的生活,总有许多人必须得背井离乡,踏上他国领地。
他们一边走路,一边修路,在陌生的河流上架设起无数桥梁。
好像一群自带干粮柴火的开拓者,走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也让后来者有大树乘凉。
战争时候修军用桥,和平年代修铁路桥。
律风能从尚未打通的中菲国际通道,讲述到已经运行多年的中欧班列,甚至远在贫困落后的朝鲜、越南,也有中国抗战时候留下的桥梁痕迹。
殷以乔安静听着,心中忽然警觉。
他皱眉说道:就算战争平息了,你也不要去菲律宾。
律风诧异看他,我去菲律宾做什么!
酒店灯光温柔,律风的表情不是作假。
殷以乔勾起无奈笑意,我看你惋惜的样子,有点惶恐。
他很少会用惶恐这样的词,可这个词精准形容出了他的心情。
好像律风被前辈们外出援助贫困地区、抗美援朝似的大无畏国际主义精神感动,恨不得自己也和他们一样,走出国门。
殷以乔说得直接,我怕你一腔热血,响应国家号召,跑去菲律宾造桥。
我才没有。律风随手关掉了菲律宾的新闻,只是同事回来说了很多关于那座桥的事情,我有些感慨罢了。
他视线扫过殷以乔,低声感叹道:因为,那是我们的桥。
真正被中国需要的桥梁,哪怕建设在菲律宾的大地上,也有无数心怀赤诚的中国人,想要守护它。
瞿飞最终没能带着小学妹去听《逍遥游》。
他带的小学弟。
律风特地跟佐特尔说明了易兴邦从菲律宾回来,惹得这位想去菲律宾演奏大自然而不能的弟弟无比开心。
他不仅给瞿飞和易兴邦留了最好的位置,还兴高采烈要了瞿飞电话。
然后,律风一觉睡醒,发现了凌晨三点的消息。
佐特尔发来了一张合影照片。
易兴邦穿着简单的衬衫西服,在简陋烧烤摊塑料凳里坐得端端正正。
瞿飞则是倒在椅子里,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唯独占据镜头的佐特尔开开心心,伸手比耶。
佐特尔:风哥!飞哥和易哥真有意思!
佐特尔:就是飞哥喝酒不太行!
律风:
这群人,到底喝了多少酒,才把瞿飞这么一个酒缸子给灌醉的?!
事实证明,佐特尔的《逍遥游》充满了治愈的效果,能够引发年轻人的共鸣。
他们千里迢迢去往目的地,听完音乐会、吃完烧烤喝完啤酒回来,又是两条好汉。
跨海大桥的工程多了一个熟练工,至少改图的测算工作轻松不少。
长达四十多公里的跨海大桥,在波涛汹涌海域上不断延展,距离桥梁对接人工岛的计划越来越近。
律风也早出晚归,越来越忙。
突然有一天,律风拖出了久违的大行李箱,往里面整理衣物,还把笔记本电脑放了进去。
殷以乔若有所感,问道:这次要在海上待多久?
律风将行李箱一合,可能一两个月。
不过是估算的时间,比殷以乔预想的超出太多。
这么久?
律风眼睛里光芒闪烁,抑制不住心中兴奋。
不久!他笑道,因为跨海大桥要对接人工岛了。
第63章
跨海大桥能从立安港成功对接人工岛, 预示着南海隧道桥梁段建设进入尾声。
翁承先带领团队,全员入驻长浪人工岛建设工地,规划后续桥梁与人工岛对接工作。
即使律风不习惯人工岛夜晚的风浪声, 早上起来也精神奕奕。
没有比达成目标更有干劲的事情,他遥遥看到跨海大桥延展过来的身躯, 还有海面上等候对接的大型吊塔, 激动得无以复加。
对接要稳、焊接要快、角度要准。
简单的桥梁吊装要求, 换在了至关重要的桥岛连接工程上,变得格外复杂。
因为, 跨海大桥落位在长浪人工岛的烽火台桥塔, 重量远超任何一座桥基,他们却要将这过千吨的桥塔, 悬吊于南海之上,一点一点地转动落位, 实现桥面、桥塔、人工岛三点一线的对接。
在正式工作开始前,律风跟随着队伍, 开了无数次会议。
最近的海风情况难以估测, 吊装开始必须严格监控转动角度和水平,尽快完成焊接。
吊塔的角度还要再调, 注意好防风屏障的方向,千斤顶调整桥塔拉力的应急预案必须做好, 确保对接一次成功。
海事、救援队伍记得提前联系好, 以免施工过程中出现渔船误入施工区的意外还有, 做好桥塔翻倒,进行事故抢救的应急准备。
翁承先沉稳的声音,回荡在室内,每一句都敲打在律风的心上。
桥塔的烽火台造型, 是律风设计的。
它与铁灰色尖锐刀戟遥相呼应,既有六方三角户牖似的古朴,又有中华绵延不绝的历史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