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吴院犹豫片刻,说道:但是他做得一手好测量,画图也没出过问题。人能熬,肯干,又是、又是翁承先的徒弟
说着,他摇了摇头,翁承先怎么会收他这种徒弟。
语气里满是无奈。
律风瞬间明白了。
瞿飞就算是真正给错数据的人,吴赢启也不好去追究什么。
国院的自己人,又是翁总的徒弟,这回复内容虽然简洁,包含的信息量足够巨大。
那我先看看怎么设计桥梁部分吧。
律风没多说,拿过资料就要走。
律风,我会问清楚翁总工,到底怎么回事的!吴赢启沉着脸许诺。
律风却摇了摇头,不用。到时候见了,我会自己问。
无论是问吴院,还是问那个瞿飞,这事不会这么轻易揭过。
只是,一切纷争暗涌面前,数据更重要。
律风从未怀疑自己想去南海隧道项目组的决心,这一段错误数据的事故,反而燃起了他的斗志。
他重新查看了数据,之前就有的念头,迅速成为了草稿,落在了洁白的纸页上。
暗礁、深水、台风。
桥梁要从这样的地方跨过,始终无法回避海水侵蚀与狂风巨浪。
作为公路、铁路两用桥,穿越澎洲群岛的那根线条,注定又粗又壮,才能抵御自然的侵扰。
实用和美感,在这一片海域进行了强烈的争夺。
律风好几种桥梁的草稿,都否决于它们粗壮笨重的躯体。
这么一片蔚蓝的海洋,落下太多的桥桩,毁坏的不仅是海洋生态,还有自然风景。
好几天的准时上下班,律风已经习惯了把思考和问题带回书房解决。
他已经清楚了南海隧道每一个桥座选择的落位,但是他无法抉择的是,到底悬索桥更好,还是连续梁桥更稳。
晚饭之后,律风又关在书房,全自动加班。
电脑屏幕左边显示的是南海蔚蓝风貌,随便一张图片,都像是亲临那片深邃迷人的海域。
屏幕右边,是清晰的中国地图,宽阔的蓝色海峡阻断了大陆与宝岛的通道。
律风晃着铅笔,在手绘的地图上随意连线。
跨海大桥如同水蛇一般弯曲的身体,钻进了隧道预定入海口。
下一刻,又经由律风的笔尖,在贴近宝岛的位置,昂头出海,仿佛吐信般的桥梁,衔接到了海岛边缘。
他脑子里有无数漂亮的桥梁设计,都因为台风巨浪化作泡影。
这片蔚蓝深邃的海域,好像注定只能拥有粗壮的钢筋水泥,作为最后的选择。
南海隧道的桥梁,设计条件极为苛刻。
防风抗雨成为最基本的选择,额外还要考虑海啸、地震、台风、海水侵蚀、泥沙淤积、航道航线。
律风就算想要在桥梁上做一点点个性发挥,也会被残忍资料里提供的数据,劝说得面对现实。
正当他烦恼于要不要进行审美妥协的时候,书房门被人敲响。
师兄!
律风一喊,房门就打开了。
殷以乔远远靠在门边,笑着问道:有空吗?
有。律风站了起来,思绪从自我挣扎之中脱离,太阳穴都随着走路的步伐变得轻松。
我头痛死了,新方案真的烦。
之前烦造假,现在烦抉择。
被迫要放弃漂漂亮亮宏伟辉煌大桥构想的律风,悲哀的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完美颜控。
他为了南海隧道桥梁段,查找了无数与隧道连接的桥梁资料。
英法的粗糙,日本的太丑。
唯独中国桥梁披红挂彩,霓虹闪烁,成为他心目中永远偏爱的NO.1。
然而,NO.1的隧道桥,做得极为朴实。
好像每一位设计师,都和他一样
尽享头秃之后,与现实妥协一致,实用性战胜了观赏性。
能建成就行!
律风哀叹桥梁不易,大步走出书房,卷起衣袖问:搬沙发还是扫地?我现在正想做点家务,醒醒脑。
感谢你这么积极。殷以乔轻笑着把人往茶几电脑旁牵,叫你来看模型,不是叫你来干活。
一听模型,律风眼睛都亮了。
他走到殷以乔的笔记本边,丝毫不客气的坐下。
越江广场还是你的新作品
话没说完,就见到屏幕上熟悉又陌生的亭廊。
那是他遗忘在电脑硬盘里的半成品,即使认真记录了醉后师兄给出的严厉批评,也没能找到机会,沉下心来好好修改它。
因为,他的心早就飞向了大山深处那座盘旋桥梁上。
完完全全没有了耐心勾勒亭廊桥影的兴致。
此时,屏幕上的亭廊立于水面,廊顶简洁宽阔。
浑身散发着中国传统建筑的韵味,却因为细细雕琢的材质,透出了现代建筑的清爽纯粹。
它是连接市民中心与青色高楼最佳渠道。
一座建设在现代湖泊之上,身形与倒影同样雅致舒适的亭廊。
师兄你改的?
这话问得傻,可更傻的是律风。
他拖着鼠标,一点一点查看亭廊的建模,无论是廊顶垂质的弧度,还是立柱于基座衔接的力度,都是完美的传统建筑风格。
可它建在湖面之上,突显出绝无仅有的现代气息。
最近有空,就把电脑存货清了清。看你没空改《山水逍遥》的亭廊,我就随便动了动。
殷以乔说得轻松,也不知道是多少个日夜的加班加点。
要是觉得还行,你的《山水逍遥》后续设计,可以按这个风格来。
行!特别行!
律风被现实折磨的感知力又回来了,果然建筑还是要足够美丽,才能引发观赏者的共鸣。
嗯?殷以乔困惑于他突如其来的感慨。
然而,律风眼睛闪闪,没有解释。
他眼前看的是漂亮的亭廊,心里想的却是远在南海的桥梁。
他将亭廊缩小于山水之间,就是一幅完完整整的微缩画卷。
不过一条短暂的湖面衔接罢了,却穿越了几千年的时空,将过去和现在紧紧咬合,毫无违和感地融入了一方水土。
《山水逍遥》追求的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美。
他做桥梁也当如此!
律风挣扎许久的取舍,忽然就定下了结论。
不够宏伟壮观的桥梁,绝不是他的设计追求。
不能与南海气吞山河的磅礴姿态相衬的桥梁,更不是他的期望。
一个浅淡的念头,从眼前凭栏依水的亭廊悄然浮现。
律风说:不管是亭廊,还是桥梁,都该在它所在的地方,与自然融为一体。
而波涛汹涌的海洋,当配一座独一无二的美丽桥梁。
它应身披威严肃穆的铠甲,刻上慷慨豪迈的印记,象征着古往今来所有将士捍卫领土的气魄,巍峨矗立在中国的南海上。
第36章
律风对南海的记忆, 总是充满了铁马兵戈的铿锵声响。
似乎他在新闻上见到这片海域,都与守护疆土有关。
温柔广博的海洋,桥梁应当身姿优美如同缠绕其中的水蛇褐藻, 顺着洋流舞动。
可在他的手中, 跨海桥梁的身形壮观,粗壮的钢筋铁骨, 每一根桥座都像是深入海底,捍卫领土的尖枪。
七级台风、十米巨浪,在图纸上淡去影子。
逐渐清晰的是一座横跨澎洲群岛, 线条分明的桥梁。
他抛弃一切干扰因素,全靠一腔创作激情, 在草稿上随性落笔。
那些黑白线条, 围成了律风最为熟悉的中国古建筑户牖模样。
交错的钢管支撑,在桥梁中层,构成了无数镂空六方三角格, 在世间最为坚固的材料中,支撑起贯穿南海的通道。
那些错落有致的格线, 既有传统古建筑的婉约,又有将士铠甲的粗犷。
律风沉浸在传统与现代的交融之中, 迅速地建立起了跨海大桥的雏形,宣泄着他对南海的想象。
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在桥梁里融入传统文化。
在进行绘制出了钢铁护卫般的长桥之后, 他才慢慢冷静下来,按照南海数据微调桥梁。
落位、桥座、预留航道。
拥有了完整设计外观的大桥,不断延展身躯、弯折曲线,仿佛一座匍匐在海面上的长鞭,带上了井字尖戟,透着百兵之勇、战无不胜的气势。
律风不管风云诡秘的委员会怎么想, 这样气势如虹的桥梁,才是他期望站立在南海之上的建筑。
他顺着设计图,快速地制作起概念渲染。
律风几乎没有片刻犹豫地,选择了铁灰如漆、闪着寒光的深灰色涂装。
因为,那是中国南海留给他印象最深的色彩,与清晰的高速分道线一起,勾勒出了一条目的明确的通道。
瞿飞在台风过境的一个下午接到了电话。
翁承先言简意赅地叫醒趁着台风睡懒觉的徒弟。
明天好好收拾一下,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瞿飞差点从床上跳起来,精神一振。
律风来了。
第二天一早,瞿飞的脑子都还是一片混乱。
他勉强穿着衬衫西裤,套上了运动鞋,跟着翁承先到机场接人。
驻地附近的机场,忙碌拥挤。
人头攒动的环境,炸得瞿飞头疼欲裂。
他不先给我们设计图吗?瞿飞皱着眉,简直不满律风的匆忙,待会开会投影,整东整西,岛研院那群烦人的家伙,又要唧唧歪歪了。
翁承先看着机场到达口,说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还敢提前发设计图?
这话说得瞿飞哑然,他抓了抓头发,低声嘟囔道:直接发给我不就安全了
律风!
翁承先忽然出声。
瞿飞赶紧往到达口一看,见到穿着一身黑色短袖、牛仔裤的清爽年轻人。
他短发修剪得整齐,身形看起来瘦弱,走近了,瞿飞却发现他很高。
当然,没有一米九一的瞿飞高。
他在南海风吹日晒待久了,一看就觉得律风养尊处优,不像是能够吃苦耐劳的样子。
如果不是清楚这人能够连续走上三四天乌雀山,熬在工地里看着大桥盘山而起,必然会把律风当做初出茅庐的工地新人。
因为年轻,出门还背书包。
跟他想象中冷漠回怼桥梁工程师的模样,差之万里。
翁总工。律风打了招呼。
瞿飞心里哦一声,亲切温和有礼貌,果然跟他想的一点儿也不一样。
这么大一个陌生人站在翁承先身边,律风的视线自然会落到瞿飞身上。
自来熟的瞿同志当场伸出了手,欢迎欢迎,我是瞿飞,翁老师的徒弟。我们也算是同事了。
律风听到这个名字,连礼貌回握都透着敌意。
他眉头微皱,直言不讳,我的数据就是你给的?
草!瞿飞当场就跳脚了,律大设计师,我冤枉啊!
律风还没说篡改数据的事情,瞿飞就开始喊冤。
我只负责传数据,谁能想到数据是假的呢?身材高大的工程师,说得咬牙切齿、眉飞色舞,项目组里面居心叵测的人太多了,咱们这次纯粹是被别人给坑了。
瞿飞边说还边伸手比划,岛研院的夏英杰,绝对是造假头号怀疑对象,实业集团的傅梅也不是什么好货色,里面还有七七八八个海南省、宝岛省的政府班子,勾心斗角的水平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数据的问题,是我没有检查出来的错。但是律工你今天来了,咱们得团结起来,一致对外,要不然,搞不定这群吃里扒外的东西!
瞿飞一句话,把委员会里的势力里里外外骂了一通。
根本不是什么喊冤。
而是火速扯起外部危急的大旗,想拉律风入阵营。
律风听完,不为所动。
既然委员会里面这么危险,那你传给我数据之前,为什么不先看一看?
问话直切重点。
国院派他驻扎这里,差点把国院自己的人坑了,还不是得怪他粗心大意。
瞿飞脸上无光,本想忽悠着律风忘记追责。
谁知道这位看起来脸嫩年纪轻的设计师,问话跟师父一样犀利。
他坐上车抹把脸说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师父已经狠狠教育过我了,情况说明也写了。要不我再把情况说明抄一份给你?
毫无诚意的悔过,并没有令律风感到愉快。
作为国院外派出来的设计师,明知道身处危险之中,还麻痹大意,实在不是什么值得信任的合作对象。
他说:不需要。
冷漠回绝,显然是不打算原谅瞿飞的疏忽。
瞿飞之前对律风温和友好的判断,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只觉得这位律工年纪轻轻,性子还挺刚。
翁承先笑看瞿飞吃瘪,还没忘记当头补刀。
他就是不以为意,栽了坑。天天觉得岛研院的人搞事,结果自己也不是省油的灯。律风你这次的设计,不发给他是对的,直接会上展示,比过别人的手更稳妥。等他能够证明自己值得信任之前,都不要对他放松警惕。
师父在前,把徒弟说得一无是处。
瞿飞就算有一腔怨气,也只能闭嘴憋着。
律风视线从瞿飞面上扫过,翁承先虽然批评瞿飞不省心,但是律风能听得出来,这更像是一种对自己的维护。
他叹息一声道:我不是因为不信任他,所以没有发设计图。而是设计图纸和模型,我昨天才赶工出来,数据量太大了,来不及传。
瞿飞听了一愣,他以为这点时间,只够律风画张草稿图的,可听律风的意思,他还建了模?!
翁承先喜形于色,好奇问道:你还做了南海桥梁概念模型?
对。律风肯定道,从设计到建模,我都做完了。
从正确的数据传给律风,到本人来到南海,也不过是一个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