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恋爱,但却是恋爱的基础;不允许交往和接触,也就从根本上剥夺了婚姻自由。因此,热烈企盼着婚姻自由的男女青年,首先总是以侥幸的心理期待着某些偶然来到的交往机会。主张婚姻自由的戏剧家,也总是根据现实的可能性,为自己笔下的男女主人公设计着偶然相遇的场景。人们的兴趣和视线慢慢地都集中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庙堂寺院。那里香烟缭绕、钟磬声声,本来是再庄严不过的;那里是斩除了七情六欲的僧人们的世界,是虔诚的善男信女们的天地,本来是再纯净不过的,怎么竟成了私情递接的所在呢?原来,理学的盛行并未能够扫除佛教在广阔的中国社会中的深远影响,各种高位名公、闺阃千金,可以不涉足市井、抛首街衢,却不妨朝山礼佛、诵经焚香,在庙堂寺院汇集。不管是熙熙攘攘的庙会时节,还是阒寂无声的平日,在这里遇见各色人等,既合理又合法。于是,几乎成了一种历史的嘲弄:杜情绝欲的佛门,成了一见钟情的最妥当的场地。如若不在这里,那就够青年男女和描写青年男女的剧作家们费事的了:只能在战乱中相遇了,只能在“墙内秋千墙外马”的偶然一荡之间相见了,只能在梦中结合了,或者,更费一些事,只能让女主角女扮男装外出读书,传奇性地与男主角邂逅了。
王实甫把他的男女主角安放在普救寺内见面,就是选择了一种比较平静、比较自然的可能性。这种选择带来了两方面很好的审美效果:一是让正常的恋爱和婚配与禁欲主义的佛门构成一种对比,从而在反衬中弘扬了人类正当、健全的生活形态的情感形态;二是让男女主角的恋爱活动,获得一个宁静、幽雅的美好环境和氛围,让他们诗一般的情感线索在诗一般的环境氛围中延绵和展示。总之,这是一个既神秘又妥贴的特殊天地,正好让这对胆子不大也不小的恋人来进行爱情冒险。
于是,《西厢记》的男女主角在佛堂见面了。相国小姐崔莺莺扶父亲灵柩返回故里,因路途不靖,暂与母亲寓于寺中;而洛阳秀才张君瑞则是赴京应考路过,顺便到寺里来玩玩。表面上,两人都有重任在身,在佛殿相遇纯属偶然,但这一相遇不要紧,竟使两人潜藏在内心的人生重任唤醒了。崔莺莺遇见张君瑞前的心理状态是“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这显然不是悼父之情,而是在叹息着闺中之怨,甚至也可能是在怨愁着自己既不悉知、也不满意的包办婚约,因此,当她在丫环红娘的陪伴下一眼见到少年郎君张君瑞的时候,竟引起特殊的注意,往回走时还回顾觑看了一眼,这实在是把扶侍亡父灵柩时应有的仪态全忘记了,把一个已有婚约的封建社会的女子应有的仪态全忘记了;那个被觑的张君瑞,长久地回味着她“临去秋波那一转”,竟立即决定:“小生便不往京师去应举也罢。”总之,只一见,只一眼,两个人都把肩负的礼义、科举重任卸下了,换上了内心潜藏着的人生正当使命。谁说一见钟情式的爱情描写一定是要不得的呢?《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的一见钟情,正表明了当时男女青年追寻自由爱情的艰难性和急迫性。只有一线迅逝的光亮,只有一口新鲜的空气,他们就以最大的敏捷度,迫不及待地抓住。可怜,又可贵。
虽然崔莺莺原先的婚约有着地位的对应、门户的支撑、家长的允诺、社会的认可,而且时间也已够长,而她眼下的一见钟情,却根本不具备这一切,但是,王实甫要告诉人们:后者更为合理。不仅如此,王实甫还要通过自己的艺术表现,让一见钟情战胜那份沉重的婚约,让瞬间的情感递接转化成百年夫妻,让没有任何情感基础的婚约化为泡影。
这种观念,在封建社会里显然是十分大胆、很难实现的,但王实甫偏偏要实现给人们看。因此,他只能求助于奇迹般的机遇了。这个奇迹般的机遇,就是孙飞虎的降临。流氓武夫孙飞虎竟然垂涎崔莺莺的美貌而发兵包围普救寺,从而构成了极端危急的戏剧情境,解除这种危急,一时显得比恪守婚约还要重要了。于是,崔莺莺的母亲就同意了崔莺莺自己的提议,当众宣布,谁能退得贼兵,就把女儿嫁给谁。
本来,这个决定对于崔莺莺来说也是残酷的,因为她很可能因这个决定而被迫接受一个她根本无法接受的丈夫。但是,对于崔莺莺来说,这种匆忙间的自售并不比父母之命的包办婚姻更残酷。因为能够退贼兵的人,至少是有勇或是有谋的,而且他的努力也正是为崔莺莺作出的;对于崔老夫人来说,只有达到这种等级的危急,才能使她同意把原先的婚约解除。所以,孙飞虎的来围,客观上对张生、崔莺莺的结合倒是从反面起了促进作用。在《西厢记》中,“孙飞虎”这个名字,严格说来并不代表着一个戏剧人物,而是代表着一种机遇。一见钟情而终于能够走上结为夫妻的道路,孙飞虎围寺和白马将军解围这一事件起了很大的作用。正由于这个事件,张君瑞的才智和他对崔莺莺的感情受到了考验,因而使得一见钟情式的浮浅爱慕升腾为一种合理的情感联结;正由于这个事件,引逗出了崔老夫人的当众允诺,张、崔的婚事也获得了外在的合理性。总之,在一见钟情之后,王实甫迅速地推出这个事件,就干脆利落地赋予了张、崔爱情以全部合理性,不管是内在的,还是外在的,不管是实质性的,还是名义上的。这样,在以后的剧情中,全部纠葛和冲突,就成了一种合理
的意向行动与一种不合理
的意向行动的争斗了。有了这个基本前提,张、崔的私下同居,有了充分理由,红娘对老夫人的反驳,有了雄辩的力量,质言之,观众对于张、崔的终成眷属,不仅不感突兀,而且成了一种自觉的企盼、由衷的祈愿。也正为此,清代戏剧理论家李渔对于“白马解围”在《西厢记》全剧中的作用和地位给予很高的评价,甚至把它看作是全剧的主脑。李渔指出:
一部《西厢》,止为张君瑞一人,而张君瑞一人,又止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