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北的政治生活。而后一方面,比前一方面更为重要。
与《梧桐雨》一样,《汉宫秋》故意触及了民族问题,呈示了汉族在与少数民族的较量中失利的破败景象。不难看出,这在由少数民族占统治地位的元代是颇关现实痛痒的。《梧桐雨》一剧,把故事的开端设在“契丹部擅杀公主”的民族纷争事件之中,而节度使派出去征讨契丹的将领安禄山,又恰恰是“突厥觋者”之子,他以后就成了整个爱情悲剧的肇事之人。以后剧情之中,白仁甫一再让剧中人称安禄山是“逆胡”、“狂胡”,一再借剧中人之口悲叹“可怜见唐朝天下”。这种题材选择,这种艺术安排,明眼人一看便可窥得其中底蕴:白仁甫分明以一种遗民的情绪在诅咒元代现实,缅怀大宋年月。比起《梧桐雨》来,《汉宫秋》的诅咒和缅怀就更大胆、更显露了。
请看《汉宫秋》第三折,汉元帝与王昭君在灞桥饯别,两人口口声声不离“汉家”、“大汉”、“汉朝”,王昭君甚至不愿意以汉家衣裳为匈奴娱心悦目,竟当场脱去留下:
王昭君妾这一去,再何时得见陛下?把我汉家
衣服都留下者。正是: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
妾;忍着主衣裳,为人作春色?……
汉元帝罢罢罢,明妃你这一去,休怨朕躬也。……我哪里是大汉
皇帝!
待到王昭君“伤心辞汉主
”,来到汉番交界处,剧作又一次以浓烈的笔墨作了强化处理:
王昭君这里甚地面了?
番使这是黑龙江,番汉交界去处;南边属汉家
,北边属我番国
。
王昭君大王,借一杯酒,望南浇奠,辞了汉家
,长行去罢。(奠酒)汉朝
皇帝,妾身今生已矣,尚待来生也。(跳江。番王惊救不及。)
饯别和投江,是《汉宫秋》里的两个重要片断。看得出来,凡在剧情关节处,马致远都要反复提及一个“汉”字,而一提及“汉”字,他就情感澎湃,笔墨生辉,立即配上精彩的段落。这里反复出现的“汉家”、“大汉”,主要是指汉朝,但马致远故意利用这个字的双重含义,极尽皮里阳秋之能事,重重地烘托出在民族
意义上的“汉”字,连题目《汉宫秋》也埋藏着这个意思。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元代广大汉族人民的现实遭遇给了马致远以充分的理由。
如所周如,在元代,汉人的社会地位很低,蒙古族统治者以明确的等级划分贯彻了他们的民族歧视政策。从一系列的法律条文看,汉人在各个方面都备受欺凌。总之,种种社会争斗,汉人一旦涉足便只能自认倒楣,一个“汉”字,顿时竟成了屈辱的象征。正是为此,马致远故意要把一个“汉”字写得大大的,并让它反复地出现在演员口中,出现在剧作的各个重要段落上。这是一种巧妙的反抗,也是一种无畏的挑战。当然,马致远的旨意绝非仅仅停留在一个“汉”字上,绝非仅仅借用这个词汇来作文字性的影射,而是有着更多的内涵。他要提醒广大观众,无情的历史,曾经使作为主体民族的汉族一再地遭到不公正的待遇。他要人们品味其中的苦涩之味,在重尝前代苦果的过程中更深切地领略现实生活中相似的苦果。他要把一段浓缩了的羞辱呈现在舞台上,以提防在羞辱中生活的广大观众的麻木。这样,《汉宫秋》所包含的社会政治内容就具有了现实的针对性和进攻性,马致远的才情,也就在上通下达、说古论今中显现为放达。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马致远还不仅仅是张扬汉家志气、批斥种族歧视,而且还在剧作中揭示了汉家败亡的原因,狠狠地诅咒了各种昏庸的文臣武将,无情地鞭笞了变节行为。在马致远的时代,这种愤怒的声音针对着什么,也是不言自明的。请看马致远笔下的汉元帝是这样在叹息的:
汉元帝我养军千日,用军一时;空有满朝文武,那一个与我退的番兵!都是些畏刀避箭的,恁不去出力,怎生教娘娘和番?
这位可怜皇帝的这段唱词是很著名的:
汉元帝……休休,少不的满朝中都做了毛延寿!我呵,空掌着文武三千队,中原四百州;只待要割鸿沟。陡恁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这对白食俸禄、无能无德的一大批昏官萎将作了有力的批判,既是指遥远的汉代,更是指败亡不久的宋代。
为了严厉批斥在民族斗争中的变节者,马致远对于有关的传说、史料中的毛延寿形象作了重大改动。首先,毛延寿的身分由画工改成为中大夫,成了左右朝廷命运的重臣之一;其次,毛延寿也不再仅仅是一个索贿者,而是成了一个为私利不惜变节,周旋于两个民族之间妄图得逞的政治阴谋家。这样,马致远就对汉朝耻辱的造成原因的追索,由外部转入内部,由偶然转入必然。这实际上也体现了元代知识分子对于宋朝灭亡原因的深入思考成果。马致远故意把匈奴的单于写成一个比较通情达理的人,这就把悲剧的承受者和悲剧的制造者作了同向归并,使悲剧的因果处于相交相融的复杂状态,从而把悲剧本身引向深刻。如果仅仅单方面地写单于的强大和凶悍,这场民族斗争就会被表现得简单化、浮面化。马致远的悲愤,显然在于一个伟大民族的自我毁损。如若仅仅是因为遭遇强敌而致毁损,那就只能产生怜惜、哀悼,而不会引发出如此沉郁的悲愤之情。一出戏,既然包容了一个败亡民族的知识分子们的悲愤和思索,那么,不管它的外层故事如何柔婉轻倩,其内在格调也会是豪壮、深沉、开阔的。
以上缕析的种种思想因素,要获得艺术体现就得溶解
在一种情感形态
中。这种情感形态可概括为:悲怆的失落感
。各种思想因素,也以此为归结。《汉宫秋》如此,前面多次提到过的《梧桐雨》也大致如此。《汉宫秋》一剧的全名是《破幽梦孤雁汉宫秋杂剧》,《梧桐雨》一剧的全名是《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杂剧》,无论是“幽梦孤雁”还是“秋夜梧桐”,都是在失去心爱的妃子之后的苦苦思念场面。两剧的文章,都是着重做在失落之后
,以怀旧、追悔、悲愤为归结。这种以艺术方式表达出来的浓重的失落感,集中体现了元代汉族人民的广泛的社会心理,马致远和白仁甫又掺入了自己的失意情绪,使之更加强烈。
不管在剧本中包含着多少亢奋的因素,以失落感为归结,毕竟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