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包括官府在内的昏天黑地。因此,他们所说的“天”和“地”,我们不宜注释成更具体、更局部的概念。
《窦娥冤》一剧,可以说明这种整体性,窦娥这个女子,没有世仇,没有宿怨,没有具体的对头,她也根本不想对任何人造成一丁点儿的损害,但是,似乎整个社会都变成了她的陷阱。请看,当她还是那么幼小的时候,一个小小的高利贷者蔡婆婆就逼她成了童养媳,她失去了母亲,离别了父亲,又失去了丈夫。婆婆并不好;但一个更坏的赛卢医却想勒死她的婆婆;救她婆婆的张驴儿父子又更坏一层,竟想霸占她婆媳二人;婆婆屈服了,剩下窦娥一人抵御,张家父子便想诬赖窦娥杀人;审理案件的太守正恰又是一个昏官,严刑拷打,竟把窦娥送上了断头台……这么多的坏人,这么多的险恶,都淤集在窦娥周围,你让窦娥诅咒谁呢?她只能诅咒天地!
把窦娥分析成一个层层设置战斗目标的烈性女子,恐怕是“拔高”了。关汉卿故意让这么一个没有具体对头的弱女子来感受无法逃避的整体性黑暗,从而出色地倾吐出了自己的整体性郁闷和愤怒。
正因为一切都带有这么多的整体性,所以关汉卿不得不用篇幅长、曲折多的杂剧艺术来表现;正因为一切都带有这么多的整体性,所以除关汉卿之外又出现了这么多的杂剧作家,合力造成一个杂剧艺术系统,来与这些整体性相对应。
无边的黑暗,最集中地体现在一种人物的身上。我们不妨这样概括这种人物:有权势的无赖
。这种人物,未必是黑暗社会的决策者,却分明是社会黑暗的最典型的显现。战火连年,苛政酷吏,当然也会带来灾难和黑暗,但其中可能还有是非之别,还会激发起、或伴随着一些凛然大义;只有当无赖处处横行,流氓时时逞威的时候,这个社会就黑暗到不能再黑暗了。志士仁人可以在沙场战死,可以因忠谏身亡,而当他们一旦被无赖所纠缠,那便是再气闷不过的了。平民百姓可以避开上层政治生活,可以与宦海沉浮无涉,但他们怎么躲得开街头巷尾时时可以遇到的声色犬马之徒、混世作恶之辈?无赖们这种重大的社会典型性,使他们成了元杂剧里经常出入的人物。一群无赖,凝聚了元剧艺术家们对整个社会的满腔郁愤。
仍以《窦娥冤》为例,几个坏人都带有明显的无赖气息。张家父子是最典型的无赖,从一开始依仗着“救命之恩”要以一对父子娶一对婆媳,便是彻头彻尾的无赖念头。全剧的灾难,主要是由他们造成的。赛卢医的无赖气,从他的“上场诗”中就可闻到了:“行医有斟酌,下药依本草,死的医不活,活的医死了”;“小子太医出身,也不知道医死多人,何尝怕人告发,关了一日店门!”最可注意的还是那个审案太守的无赖气息。他的自白是:“我做官人胜别人,告状来的要金银,若是上司当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门”。既不仅仅是糊涂官,也不仅仅是个贪赃枉法之吏,简直就是一个穿着官服的张驴儿、赛卢医!这些坏人都想杀人或已经杀了人,但都没有一点象样的目的性,一切都在荒谬绝伦中进行。这样,关汉卿在这里表现的,已不是某种人的险恶或某条法令的不合理,而是整个客观环境的荒诞
。这就是无赖气息的特殊功用了。
元杂剧中无赖群像的名单,可以开出一大串。最标准的无赖,大概莫过于那个鲁斋郎了。请看他的一大段自白:
花花太岁为第一,浪子丧门再没双;街市小民闻吾怕,则我是权豪势要鲁斋郎。小官鲁斋郎是也。随朝数载,谢圣恩可怜,除授今职。小官嫌官小不做,嫌马瘦不骑,但行处引的是花腿闲汉、弹弓粘竿、贼儿小鹞,每日价飞鹰走犬,街市闲行。但见人家好的玩器,怎么他倒有我倒无,我则借三日玩看了,第四日便还他,也不坏了他的;人家有那骏马雕鞍,我使人牵来则骑三日,第四日便还他,也不坏了他的:我是个本分的人。
完全是一派地地道道的泼皮无赖声腔。他的振振有词,正体现了一种流行一时而又极端荒唐的社会逻辑。值得玩味的是,鲁斋郎所欺压的人之一,郑州六案都孔目张圭,本也是一个炙手可热的官僚,他老婆说他:“谁人不让你一分?”他自己开口闭口便是:“你敢是不知我的名儿!”但是,就这么一个恶吏,却受到了比他更有权势的鲁斋郎的凌辱,而凌辱的手段又是十足的无赖式的:鲁斋郎要张圭把老婆立即献给他,再把自己玩腻了的一个民女强嫁给张圭,还谎说这是他的妹子,拿来与张圭换个老婆!恶吏遇上了这么一个有权势的无赖,立即成了妻离子散的悲剧角色。可见,在《鲁斋郎》所反映的时代,无赖气、泼皮相甚至超越了其他罪恶,成了制服一切的幽灵。
《蝴蝶梦》中的葛彪,又是一个无赖。他的自白是:
有权有势尽着使,见官见府没廉耻,若与小民共一般,何不随他带帽子。自家葛彪是也。我是个权豪势要之家,打死人不偿命,时常的则是坐牢。今日无甚事,长街市上闲耍去咱。
他拍马穿行闹市,撞了一个老汉,却说老汉“冲”了他的马头,举手便打,直到把老汉打死。打死了人,他仍是一副泼皮相:
这老子诈死赖我,我也不怕,只当房檐上揭片瓦相似,随你那里告来!
这口气,我们在杂剧《陈州粜米》中另一个有权势的无赖口里也听到过。这出不知作者其名的杂剧塑造了一个叫做刘衙内的形象,他的自白也是这样:
花花太岁为第一,浪子丧门世无对;闻着名儿脑也疼,则我是有权有势刘衙内。小官刘衙内是也。我是那权豪势要之家,累代簪缨之子,打死人不要偿命,如同房檐上揭一个瓦。
他竟向朝廷推荐自己的儿子,小衙内刘得中到遭遇灾荒的陈州去放粮。刘得中又是何等样人呢?我们再听:
俺是刘衙内的孩儿,叫做刘得中;这个是我妹夫杨金吾。俺两个全仗俺父亲的虎威,拿粗挟细,揣歪捏怪,帮闲钻懒,放刁撒泼,那一个不知我的名儿!见了人家的好玩器,好古董,不论金银宝贝,但是值钱的,我和俺父亲的性儿一般,就白拿白要,白抢白夺。若不与我呵,就赐就打就挦毛,一交别番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