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骤得重金,未必是福。这老者开口讨要,倒不是贪图财货,而是欣赏爱护年轻人张瑾,希望能为其分担压力。
张瑾本非爱财之人,收下如此重金心中也是惶恐,闻言后哪有拒绝的道理,连忙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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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奏书摆在案头,乃是江东处士联名上奏,捐献百金以飨都中家境贫寒之太学生。
事情只是一件小事,但太学乃是国教根本,已非台省中书能决,因而这份奏书很快便被呈送苑中来。
从上午开始,皇帝便坐在书案前,苍白憔悴的脸上隐有振奋之色,心内则在思忖该如何予以回应。久不理政,当御笔再拿起时,竟有几分生疏之感,以至于迟迟不曾落笔。
一想到自己去年尚大权在握,从容调度,一纸诏书分陕易守,布局天下。然而突如其来一场劫难让这种形势陡然翻转,暗疽爆发险些送命,皇帝静养月余不能理事,待身体有所好转后,局势却已完全被颠覆。
原本他信任有加的内兄庾亮,因居护军将军之职,在他卧病其间,内外调度,禁中已经失守!
而后皇帝密诏荆州、江州携兵入都拱卫京畿,诏书却如石沉大海。于是他便明白,早先平灭王敦之后,诸多布置所积众怨已经反扑而来。眼前的局面已经是各家能够接受的底线,已经不允许他再逾越半分!
如今的他,一如数年前的先帝,已成困龙!
心中纵有不甘,皇帝亦情知命不久矣,并不想再掀起什么惊涛波澜。然而此事却让他认识到庾亮寡恩一面,一想到自己死后,妻儿将要托于这种人之手,他心内终究有些忧虑。
惟今之计,他已不再考虑天下大事,只希望能在临终前,为家小再寻一强援,决不能将祸福荣辱系于庾氏一家之手!
吴兴沈氏是他深思熟虑后圈定的一个选择,除了沈充觐见时表现让他动容以外,更重要的是,其家虽有作乱前迹,帝仍托以亲眷之厚,前嫌不计,若再不敬帝宗,礼法难容!沈充父子他都有见,俱有机变之能,绝不会做出予人口实的蠢事。
考虑过的问题还有很多,譬如各方势力的涨消,沈家本身门第势位等等,但落在了最后,皇帝赫然发现自己最属意的还是那个沈哲子本身。
虽然只是见过一面,但沈哲子给他留下的印象却颇深刻,至今回想其言行举止,仍能历历在目。那个少年似乎有种不同于旁人的朝气活力,格局应答俱异于时下那些高门子弟。眼下已不得不为子女择一良配,相对于那些不知所谓的高门豚犬,皇帝自然更愿意选择这样一个有朝气锐气的年轻人。
心中虽然有了这样一个决定,皇帝也知要达成极为困难。吴兴沈氏要为帝戚,不只是门第的差距,还有南北的隔阂。此事哪怕在他康健之时,想要做成都会有几分波折,更不要说内外俱已失守的时下。
所以,他并未直接指婚沈氏,而是通过宗正选婿来回避会遇到的阻力,让沈家获得一个备选的资格。同时这也是在给沈家一个考验,若其本身便无意愿或是没有匹配的能力,自己自然也不能把女儿托付给这种人家。
限于时下的处境,皇帝已不可能再发出什么态度立场鲜明的声音去声援沈家。他与庾亮之间,与廷臣之间,眼下已经达成一个脆弱且微妙的平衡,彼此都在小心翼翼试探底线。
庾亮虽已掌握禁卫,但也不敢露出太明显隔绝内外的意图,否则虎伺在旁的王导等人岂能容他猖獗!因此庾亮虽然不希望眼下为公主选婿,但当事实已成后,也只能低头承认,继而选择一个相对有利的结果。
皇帝亦不敢过于强硬,他现在已是身不由己,被幽禁苑中,如果举动过激让庾亮意识到危险存在,对方未必没有铤而走险的决心。
虽然身处苑中,但皇帝对外界讯息也非一无所知,眼看到沈家越来越势弱,心内同样倍感焦灼,只是苦于无法发声。
在这样的形势下,沈家居然能运作出这样一份奏书,借一群江东隐士之口,打通被堵塞的言路,给了皇帝一个发声的机会,实在难得!
沉吟许久之后,皇帝下笔如飞。若说此前对于选择沈家托付小女,尚有几分不得已的勉强,那么现在他真是没有一点迟疑了。
0148 苑中有诏
“中书,中书……”
台城官署内,何充低唤两声,庾亮才蓦地由怔怔出神清醒过来,继而轻咳两声,端正了一下坐姿,神情肃然道:“次道有何事?”
看到庾亮略显魂不守舍的样子,何充心内不禁大感好奇。他为中书奉诏郎官经年,往常所见庾中书气度森然,仪容姿态一丝不苟,绝少于人前失礼,近来却常作神不守舍状,行止神情也颇异于常。
心内虽好奇,但何充脸上却不露丝毫异色。他本非世祚高门出身,能长居台城任事,除了本身才能名望之外,始终恪守“谨慎”二字,非其分内之事,绝不轻言。
“苑中有诏。”
对于时下台苑之间的紧张气氛,何充深有体会,听到庾亮问话,并不多言,径直将苑中刚刚传出的诏书奉至庾亮案上。
庾亮捧起那诏书匆匆一览,首先关注的还非诏书内容,而是皇帝那已经与以前大不相同的字迹。
以往皇帝的字迹圆浑流畅,收放有度,一如其行事手段风格,刚毅进取,谋而后动,动则必有回韵!然而现在他面前这份诏书,虽然同为一人之书,但较之先前却已大相径庭,折转枯涩,亢极难继,笔力已见枯竭。
至于诏书的内容,则很简单,只不过是赞扬江东一众处士有贤长之风,各有嘉奖,并着有司于太学碑记此事,以劝勉诸太学生勤于学业,不可懈怠。末尾则是附上了沈家那个少年新作诗篇,那一首《游子吟》。
看到这里,庾亮嘴角禁不住泛起一丝苦笑,益发意识到君臣之间已经撕裂得难以弥补的裂痕。他知皇帝心中对他有怨念,然而事态一步步行至如今,走到今天这一步,亦非他所愿,他也是迫不得已啊!
王敦之乱平定后,皇帝便渐渐有些不能自控,满朝高门忠贞贤士皆不属其意,历阳苏峻这种桀骜难驯的流民帅置于肘腋之际,荆州分陕托付于寒流之手!其心迹已是昭然,外廷人人自危。
面对如此隐患重重的形势,庾亮执政亦是维持艰难,根本不敢有所展露。若止于此还倒罢了,最复杂是皇帝对宗室的扶植让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