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彦一旦站出来,便将原本的主动化作被动,甚至就连决心坚定的韦楷此刻都因此迟疑不定,他若想借此给韦氏挖个陷阱,那有很大几率白费了。
这当中诸多曲折和利害,韦谌都还没有想清楚,而杜彦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的言语声总算告一段落。这不免让韦谌心中一凛,猜不透之后会继续发生什么变故,可是看到前方席中的韦楷又变得蠢蠢欲动起来,他心弦不免再次绷紧。
杜彦终于结束了他的进言,殿中众人也都长长吐出一口气,晃晃有些昏沉的脑袋,继而也都忙不迭敛息凝神,以观变数。
“杜公不愧乡义表率,能够先于时流挺身以论,倾吐肺腑之言,相助王命播治。”
殿上沈大将军也微笑两声,握在手中的折扇稍作展合,赞赏了杜彦起身发言的行为,对其言论内容却不置可否,而后他垂眼下望,说道:“今次盛会,本就是为兼采乡声贤论,诸位也都不必拘束,有什么思得虑得,此时不言,更待何时啊。”
大将军话音落下,殿堂里响起一些附和的轻笑声,只是之后的时间里,却并没有其他人急于起身。
韦谌看到大将军神态仍是平淡,并不因杜彦所论而有什么特殊的表示,仿佛这番议论早在预料……
他心中蓦地灵光一闪,继而心脏便狂跳起来,湿润的舌头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角,不暇细思,蓦地从席中站了起来。
韦谌这一起身,殿堂中所有目光顿时向他投注过来,被人如此注视,特别殿上的大将军也向他望过来,这让韦谌更加紧张,原本已经稍有思路的头脑顿时又是一片空白。
他硬着头皮行出自己的席位,借着向前趋行的这短短时间里深作几口呼吸,待到行至大将军坐席一丈之前,才抬手深揖,语调也稍显生硬:“杜陵小民韦谌,拜见大将军,拜见诸位使君。”
殿上沈大将军听到这话,脸上便流露出颇感兴趣的神色:“建兴旧年,关中曾有一位韦平北……”
“正是先考。”
韦氏虽然乡势不弱,但也只可称是后起门户,乏于世祚可夸。建兴乃是愍帝司马邺年号,历经永嘉之祸,关中建制只是苟延残喘,韦谌之父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入于庙堂,得授平北将军。听到大将军竟然知道其父,韦谌心里也小怀激动。
“原来是忠良之后。”
大将军闻言后便点点头,而后抬手一指韦谌,笑语道:“杜公先有所论,韦君继之而起,是否也有良言佳论?”
韦谌小退一步,再作施礼,然后望向另一侧还未退回的杜彦点点头,继而便说道:“杜公乃是乡中仁德贤长,晚辈不过后进,实在不敢争辉。只是深思杜公长论,心内也小有一得,不吐不快。或是言不达意,或是意蕴浅薄,还望勿罪。”
“行台章令,素无以言入罪,韦君自可尽情倾诉。”
上首沈大将军又笑了一声,视线往左右打量一下,继而又落在了韦谌的身上。
“杜公借古论今,诚是言之有物,但晚辈觉得,还是失于偏颇。”
韦谌望着杜彦直接开口说道:“秦法繁密,如厚网稠织,百姓谨慎尚且不能尽守,因是疲困,遂成楚汉之争。汉祖得国秦后,前辙在望,因是宽简以慰疲困之民。今世早已远于秦汉,永嘉之后诸胡成祸,庙堂飞灰,章制久废,生民适乱弥久,人伦渐次败坏,更兼诸胡杂混寄居,素来有欠教化。今世自有诸困,岂可无视,强求古韵?”
韦谌的声音自殿堂内扬起,其余人众还未及有所反应,上方突然响起拍掌声,众人循声望去,便见大将军笑着摆手道:“一时失态,韦君请继续。”
1281 兰芷遍野
相对于杜彦论述的冗长,韦谌陈辞要简短许多,主要的意思就是反驳杜彦不可一味求古而罔顾现实。两个人各持论调,合在一起看,恰好是正反不同的一次辩论。
不过韦谌在论述的时候态度却很端正,只是垂首发言,也并不刻意望向杜彦作针锋相对的争执姿态,因此倒显得像是就事论事,而非意气之争。
至于另一侧的杜彦,虽然其观点被驳斥得一无是处,但也丝毫不见羞恼,只作认真倾听状,甚至还不时微微颔首,嘴角则挂着一丝矜持的笑容,一副仁厚长者考验乡党少进的淡然姿态。其模样被韦谌望在眼中,心内则不免暗骂,老奸巨猾,自己较之的确还是略逊。
而坐在下方的韦楷,最初看到韦谌挺身而出的时候,心内还不乏欢喜,可是在听到韦谌所言内容后,脸色便渐渐变得难看起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却又不敢当众失态。
很快,韦谌便讲述完毕,再向大将军施礼并向杜彦微微欠身。
大将军一副非常开怀且欣慰的样子,脸上笑意盎然,待到韦谌讲完后,他便指着对方笑语道:“韦君所论,其实还有一点欠妥。关陇诚是久乱,但也不可称之伦理崩坏,秩序无守。两位前后各发贤声,并立左右,各存道理,可知关陇确是多士,兰芷馨香,盎然于野啊!”
说话间,他抬手示意侍者在他身侧再置席位,请这两人俱都就近入席,然后又对众人笑语道:“人心难免贪婪,得于二士,复望于三。诸位贤流若得所感,都可畅所欲言。”
随着大将军再作鼓励,兼有两位乡士做出表率,于是接下来众人发言就变得踊跃起来,一时间殿堂内响起了各种各样的议论声。
韦谌得于落座在大将军近畔,心情自是忐忑难安,端坐于席,目不斜视。虽然大将军并没有做出更加明显的表态,但他相信自己这一次算是赌对了。
关中特别是三辅中的京兆,政令苛猛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这不是通过言语矫饰便能掩盖下来的。大将军既然摆出集宴纳谏的姿态,必然也会想到或有乡士会在宴席上发难,杜彦是关中乡士亲近行台的代表,由其先作发声,拿捏尺度的谏言,与其说是抨议,不如说是试探时流众人的各自反应。
京兆韦氏乃是三辅豪右一个代表门户,无论道理说得天花乱坠也好,行台打压地方豪右的态度是不会变的。韦楷的谋划,于家业保全实在无益,反而有可能会因为踩踏到行台的底线而招致更残酷的镇压。
随着心态摆正,韦谌的心思其实也发生了非常大的改变,所思所率不再拘泥于乡土一境之内。在行台的强势入主之下,地方上这些豪右门户该要如何自处兼谋求生存发展,其实早在王师收复关中之前,一正一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