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王允之最起码在庶务上能力是要超过一众少进族人,已经跟王家家业存续休戚相关,心里自然难免有所偏向。
太傅召他,难道只是简单训斥几句?而摆在他面前的问题是,回还是不回?
最终,王允之还是咬牙披上了氅衣,神色如常的行出登上车驾。最起码到目前为止,王导只需要一句话便能够完全抹杀他此前所有的努力与筹措!
王氏大宅一切如常,王导所居暖阁药香浓郁,家人出入其间,看起来与寻常并无两样。可是在王允之看来,他一旦踏入,可就是真的要生死两论了。
“深猷来了?入席吧。”
王导怀拥衾被侧卧榻上,脸色是一种病态的潮红,眼神也有些混浊不清,待到王允之于近畔落座,才又斟酌问道:“我听说深猷你近来多徜徉于外,不知在忙些什么?”
王允之垂首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眼眶已是湿红,泪水更是滚滚落下,悲声泣道:“太傅你深卧病榻,尚要为不肖子弟劳心……我、我真是不知,若有一日太傅祥归,满庭生口该要如何依存?世道冰洁,凛冬酷寒,顷刻雪崩祸世,到时又有何人能为家人遮蔽风雪,使我庭门久存……”
“你、你……”
王导本就精力欠佳,即便召见王允之也是强打起精神,眼见王允之答非所问,且音容悲戚至极,一时间难免恍惚,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沙哑着声音说道:“贤声久传,非止一世,我家、我家……不至于啊,深猷!”
“太傅荣养庭中,难免怯言祸事。诸夏害于胡乱,蛮夷压倒正声,大臣自戕任上,这都是莫测之祸患啊!”
王允之讲到这里,语调更显悲怆:“我这个失怙余孽,若不厉望人间,实在不知该要如何自安……”
“处明啊……”
王导闻言后,脸色略显惨白,稍作默然而后涩声道:“当年我不救你父,深猷你该是久来对我怀怨深重吧?”
“父命岂敢无念,但长久自伤,纵然有什么怨念又岂能久执不放。旧年为恶,埋祸及后,若我久不释怀,三兄也要长笑望我。”
王允之又低头说道,满脸的无奈与自伤。
王导听到这里,脸色更加惨淡,王允之所言三兄便是大将军王敦的嗣子王应,早年事败与其亲父王含投奔荆州,被王舒沉杀江底。王允之这么说,就等于是在承认他父亲的死是报应。
王允之低头抹泪之际,眼角余光瞥向榻上的王导,见王导已经闭上了眼,鼻息渐趋沉重,似乎已经入眠,但他仍然不敢轻动,只是恭坐在席,默然啜泣。
又过了好一会儿,一直侍立在榻侧的老家人才上前一步,凑到王允之耳边低声道:“太傅已经睡下,四郎且先退出吧。”
听到这话,王允之才从席上站起来,悄无声息的步出暖阁,垂首行出好一段距离,然后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一阵冷风吹来,吹得他蓦地打了一个寒战,遍体汗水渐渐风干。
“太傅,四郎已经走了。”
目送王允之离开暖阁后,老家人才又缓步行入进来,恭声对王导说道。
王导缓缓睁开眼,眸中充满了茫然和疲惫,望着阁内某一处出神良久,才叹息道:“散了吧,由之由之……长幼愧对,家声衰败,此等门户,还有什么可夸……”
他终究是老了,已经很难再说出“不可复使羌人东行”这种话了。
半梦半醒间,王导拉住那老家人的手,似梦呓般吩咐道:“信告阿奴,老父安泰,不必念家反顾,国事为先……并告逸少、修龄,安守所任……”
1084 伐蜀可期
不知不觉,咸和十二年又走到了尽头。
年关在即,自然也多有时流热衷于去做总结。然而回首这一年,却实在乏甚可夸,尤其跟过去波澜壮阔的咸和十一年相比,则更是难免令人丧气。
咸和十一年那整整一年,可以说是王业大振的一年,江北几场大胜,奠定了晋祚复兴的整体基调,收复天下将近四分之一的领土,几乎整个中原再归于王统之下。
虽然在临近年关的时候,也发生合肥兵变这一稍显不和谐的事件,但总体上而言,则是国力蒸蒸日上,生民人心振奋的一年,南北民众俱都看到了胡祸终结的强烈希望。
然而咸和十二年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和谐,局势陡然一个转向,又返回了南渡以来便一直不曾消弭散去的党同伐异之中,波诡云谲的局势变动,越来越明显的争斗纷争,一切似乎又退回了原点,充斥着让人莫名熟悉的味道。
虽然这一年边事上也是不乏创进,比如取得了第二次的邺城大捷,西进攻克潼关,甚至就连荆州军也深入汉中,叩望梁州。但这些成果,基本上都是建立在去年的大进基础上,几乎没有什么开创性的壮举。
而这一年,主流便是权斗,尤其建康中枢之内,更是接连发生几次大的清洗,令得时局内人心惶惶,唯恐被牵连其中。
如今年关将近,不乏有识之士赫然发现,当下的时局局面,竟然与早年苏、祖作乱前夕不乏相似。虽然时局中各方的对峙与媾合关系大有不同,但却给人以非常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对于都下的寻常小民而言,他们虽然看不到太高层次的云雾翻腾,但也能感受到似有一股无形的压抑弥漫在头顶上。
其中最明显的便是都中各种物价都在暴涨,往常繁华的街坊也渐渐归于寂静,尤其自长干里向南的都南区域,吴人开设的大量商铺货邸都在成片的关门歇业,以至于让人陷入到空有钱财却买不到货品的窘迫境地。
京畿周边几个大型的水陆津口,往年是货船满仓、比肩接踵的等待入都,可是今年尤其是腊月之后,商事氛围也降到了一个冰点,往往一整天的时间才不过有三五支商队抵达,物货种类也都稀少且单调,相对于整个建康城的庞大市场而言,不过只是杯水车薪。
所有这些现象,似乎都在向人暗示着,在他们所看不到的某些地方,一定有一股汹涌且危险的暗潮已经酝酿成型,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出来肆虐人间。
作为整个帝国最高的权力中心,台城的局势也分外紧张。原本早已归政还苑的皇太后,以一种极为突然但却又不突兀的方式再次返回临朝听政。这在台内甚至没有引起太大波澜,仿佛局势发展到这一步后,这就是一个必然要发生的结果。
此前司空沈充冲入州城,被不少时人视作一个信号,但是这件事又过去了许多天,后续却并没有什么更加激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