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咱们俩就住我那外屋,让我爱人……”
“不不,”他用手绢揉着涸红的眼睛,推开马三耀过来扶他的手臂,从桌边站起来,“你
别管我了,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没事,我就是哭哭痛快,哭哭痛快……”他把父亲的信叠
好,放过衣服口袋里,“我上班去。”
说完,他抱起自己的行李卷,摇晃着步子向门外走去。
——连好多天,父亲丢下的垂爱;施肖萌往昔的柔眷;自己淹没在自新河里的时光,他
都不叫自己去想,不,他不去想!这些个眼泪、悲痛、伤感和怨恨,都叫它们过去吧,他不
应该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了。命运之路既然没有把他引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去,那他就该给
自己开辟一个新的生活,他,才二十四岁!
生活是很实际的,首先得找个睡觉的地方。开头,他就睡在办公室里的桌子上。桌上短,
伸不直腿,睡上一夜累得屁股酸痛,而且老睡办公室也容易让同组的人讨厌。后来,他就去
替别人值夜班,为的是可以占领值班室的那张小床,但值班室毕竟也不是个久住之地。大陈
以组长的身份把行政科的门槛都快踏破了,管房子的老万还是那句话,“你叫我下出房子
来?”段兴玉也去找行政科长商量过,想叫行政科出钱在市局招待所里包一个床位先让他住
上,行政科长倒是开诚布公:一个床位一块伍一天,一个月不过四五十块的数目,钱是拿得
出,就是财务上没这笔项目,上不了帐。后面还有一句难听的,“他自己把房子送了人情,转
过脸跟单位里找地方,这种情况,不好解决。”当然,这句话段科长自然不会告诉他,他就这
么在值班室里凑合了将近一个月。
这天晚上下了班,行政科老万到值班室来打长途电话,看着他一个人捧着个铝饭盒在屋
里吃饭,不由动了点儿恻隐之心,打完电话没马上走,在椅子上坐着陪他扯了会儿闲话。
“一个人,够凄凉的啊。”老万说。
他笑了笑,“没辙呀。”
老万迟疑了一下,“西边家属院里,倒有一间工具房,不过,住人怕不行。”
“是吗?”他倒有点儿动心,“明儿带我去看看。”
第二天上午,老万把他领到西院,打开了围墙拐角处的那间小房子。
这是间光线很暗的房子,墙上挂满尘土,不少地方灰皮已经剥落,暴露着墙砖的红色,
天花板的四角全被陈旧发黑的蜘蛛网封着,地上凌乱地堆了些大扫帚、铁锹、木箱子之类的
东西,一股子杂七杂八的味道从这些什物中散发出来。
“你看,我说不能住人吧。”老万门都不进,只把头探进来看了一下。
他站在屋子当中四下打量了一番,“行,行,就是得收拾一下,这儿可以支个床。”
牢狱生活已经使他成为一个在物质上随遇而安、易于满足的人,就像那种最普通最低贱
的麻雀,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筑巢栖息一样。下午,他就开始收拾这间屋子,扫地、扫墙;
用水把门窗都冲洗干净;把那些乱堆一气的东西清理整齐,码放在屋子的一边,在空出来的
地方搭起了一张铺板。第二天,组里的几个人又用旧报纸帮他糊了墙,晚上,他便正式在这
里落了户。
房子小、潮、有怪味儿,可他却觉得日子过得满舒服,至少,早上用不着听哨子起床了,
用不着排队出操了,可以足足睡到七点多,起床后到街口的回民馆子里吃完豆浆油条,也耽
误不了上班。他常常想起以前听到的一则笑话,讥笑一个目光短浅的穷光蛋发誓要在发财之
后天天吃油条,现在才知道这笑话并不可笑,因为他也能体会到对天天吃窝头和杂交高粱的
人来说,那刚从滚锅里捞出来的、黄酥酥的、丝丝作响的油条,会带来多么大的诱惑和满足
了。
是的,他事事感到满足,事事觉得新鲜,生活变了,世界也不同了。他好像回到了自己
智力发育的“史前时期”,总是兴致勃勃地竖起耳朵听,睁大眼睛看,每天都会有不熟悉的,
没有经验过的事物输入到脑袋里去,——农民在城里开了整条街的自由市场;工人在厂里利
润提成;广济路口盖起了和外国人合资的十六层大饭店,小伙子们好像一夜的功夫全戴上了
贴商标的蛤蟆镜;在办公室、在食堂,甚至在公共汽车上,人们什么都敢说,省却了许多过
去不可或缺的手势、眼神、暗语和心领神会的默契。电视节目也丰富起来了,时而能看到东
京的高速公路、慕尼黑的大学生活。还有刚刚兴起的婚姻介绍所和大家都在谈论的舞会。真
新鲜,连公安局这样“正统”的、老气横秋的单位,也大大地发了一次舞会的票,局机关的
一群姑娘们穿了平常不好意思穿的衣服大显身手。他很喜欢舞会上年轻活泼的热闹劲儿,但
又无奈于自己在其中的笨拙,他高高兴兴在那儿消磨了一个晚上,尽管没有试着走上一套最
简单的“四三三”,因为气氛和节奏已经使他挺快活的了,何必再去露那个怯呢。
他还去看了一次京剧,(大闹天宫),他不能像王大爷那样去听味道,看行道,只因为在
色彩和声音都极单调的环境中呆得太久了,他图的就是那花脸、长靠的绚美、锣鼓喧天的热
闹,让眼睛和耳朵过过痛罢了。
星期天,又到广济路礼堂看电影,局里发的票,日本片(追捕)。电影演完后,当他杂在
散场的人群中往胡同口走的时候,三年前的那个清明节,他被捕的前一天下午在这儿开会的
情形又暮地浮上脑际,那天,他就是从这儿直接去了施肖萌家的……
“要不然,去看看她?”他的心又动摇起来,“不提以前的关系,只以一般朋友的身份去
看看,未偿不…。··”
身后,几个姑娘在高谈阔论,一个有点儿耳熟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什么呀,你瞧人家真尤美的家里头,一栋小楼,自个儿还有飞机,其实县知事算什么,
顶多是个县团级,要是在咱们国家……”
他转过头,身后是四五个花花绿绿的姑娘,他想不起来那个说话的到底是局办公室的还
是政治部的,反正以前在哪儿见过她。
“咱们国家,给你架飞机你往哪儿放呀,放你们家胡同里?还不得叫人连机翅膀都偷了
打家具去。”另一个声音笑着说。
“油钱你就出不起。”
“还油钱呢,你会开吗?先把自行车学会了再说吧。”
咯咯咯的笑声。
“小李,今晚你还加班吗?”
“算了吧,给公家省了那三毛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