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了。想到这
点,周志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知识领域也是那么窄狭、空泛、肤浅和零碎,由于在监狱这两
年没有读过什么书,思维仿佛都已经开始衰退了似的。
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他坐在杜卫东身边,突然异想天开地对他说:“咱们以后没事的时
候,学学文化怎么样?”
“学文化?”仿佛文化这两个字眼很生分似的,杜卫东茫然不解地反问了一句,“学什
么?”
“学什么都成啊,语文、历史、数学,脑子里多装点儿东西没坏处。”
“咳,”杜卫东的反应是冷淡的,“咱们这么大个子了,还跟小学生似的,学哪门子语文、
算术哇。”
“你那么大个子,你都懂了吗?我考考你怎么样?”
“考什么?你不能太难了。”
“不难,我出一般的题,常识性的,怎么样?”
“常识?行。”
他想了一下,问,“咱们中国最高的山峰叫什么,这是地理常识。”他特别又补白了这么
一句。
杜卫东干眨了两下眼睛,半天才犹犹豫豫地答道:“二…孙中山。”
“嘟/他差点儿没把饭都喷出来,“孙中山是山哪?不懂别瞎说呀,最高山峰是珠穆朗玛
峰嘛。”
“地理咱以前又没学过,”杜卫东分辩着,“你考别的。”
“好,再考你一个历史常识,旧中国蒋宋孔陈四大家族都是谁?不过这个太简单了。”
“喊!”杜卫东一脸不屑,“这我还木知道?”
“是谁?你说呀。”
“蒋,蒋介石呗,对不对?”
“说对一个,宋哪?”
“宋,宋江呗!”
他忍住笑,没打断他。
“孔,孔老二。”杜卫东见他未置然否,便用眼睛探询着他的反应,不放心地问:“对不
对?”
“你往下说吧。”
“陈——,陈他妈是谁呀?”杜卫东用筷子敲着脑袋,“噢!想起来了,陈伯达!嘿嘿,
就是他。蒋宋孔陈嘛。哎,怎么没有林秃子呀?”
他真是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了,甚至还想哭,他望着一脸沾沾自喜的杜卫东,觉得很可怜,
连他自己,还有许多许多他们的同辈人都非常的可怜。本来,学文化的话他只是随便说说的,
没想到这一来他倒真的下了决心。第二天正赶上星期四,也就是犯人的星期天。他跑到供应
站去买书,看遍了整个货架子,只有一本《伟大的祖国万紫千红)的小薄本是介绍地理知识
的。便买下来。想了半天,又跑去找到比较熟的丁队长,把三张两圆值的钞票交给他,求他
在外面书店里给买几本文化书籍,丁队长接过钱,笑着说:“你每月就二十五大毛的零花,买
那么多书干嘛?’
“没事看看呗,”停了一下他又说:“将来总得出去啊,什么都不会,不是废了自己吗?”
丁队长直点头,“对对,政府倒是也考虑组织你们学学文化,可现在一没教材,二役师资,
再加上犯人的年龄和文化程度差别太大,所以得慢慢来,你要急的话,我就先给你出去买买
看。”
书买来了。书在他和杜卫东之间增加了许多共同语言。在杜卫东玩命地往他的小车里装
上的那会儿,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现在竟成了朋友和“同学”。
但是他们之间也吵架,有一次几乎要闹翻了。
事情起因在年初从四车间调来的一个惯窃犯身上。这人偷东西六亲不认在全厂是出了名
的,为此已经调换了好几个车间,还加过刑。他一来,同屋的犯人没有不防备他的。木料在
元旦第二天,他倒无嚷嚷起来了。
“妈的,谁偷我东西了?手那么不干净!”
大家都觉得新鲜,七嘴八舌地起哄。
“你还丢东西?丢什么了?”
“魂丢了吧?”
“糖!过年发的精,刚吃几块全没了,妈的,真不是东西,我缝在衣服兜里了还偷!”
一直不吭声的杜卫东站起来,剥开一块糖,大模大样丢进嘴里,又阴阳怪气地从那气琳
琳的惯窃犯身边走出门去,嘴里念念有词地哼着“趁他醉得不省人事,我就一不作,二不
休……”
周志明一看杜卫东那副神情,立刻就明白了八九成,便从铺上站起来,跟在他身后走出
了监室,在过道拐角没人的地方,扳过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问:
“是不是你?”
杜卫东一脸得意,笑而不答。他狠狠从杜卫东肩上甩开手,咬牙切齿地说:“你还偷东西,
你说过的话,全是放屁!”
杜卫东最初被他那张激怒的脸吓住了,愣了片刻,随即又恢复了笑容,“我不偷好人。是
他先偷我的,把我的糖全偷去了,我这叫自卫。”
“我看你们全一样,为了几块糖要脏自己的手。你不是发过誓了吗,才几天哪?还是偷,
你们这帮人我算看透了,本性难移,这辈子也改不了了。”
他简直不知用什么话来发泄由于失望而产生的恼怒。
杜卫东却受不了了,脸色铁青,毒毒地眯起眼睛,望着他说:“我们这帮人,你动不动我
们这帮人,你算什么?你不也是犯人吗?你说你没犯罪,没犯罪怎么不给你手反?连卞平甲
都走了,可你还穿着这身黑衣服,你说你是好人,在这除了我承认还有谁?”
他浑身哆嗑起来,“你,你混!”他掉头走开了。
他恨杜卫东,他从未做过有损于他的事,即便是骂他也是怒其不争,可杜卫东却如此刺
伤他。他想,他们这种人大概是习惯这样翻脸不认人的。
社卫东却好像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第二天便又嘻嘻哈哈地凑过来跟他要书看,
他别过脸不去理他,一连几天不同他过话,直到后来听说杜卫东早已把撤到的糖交到干部那
里去了,他的气才平息下来。
“难道只有我有自尊心吗?”他心里想,“他说了我最反感的话,可我那天说的也是他现
在最忌讳、最不爱听的话呀!我毕竟还是一个犯人,现在就连干部都不说刺激犯人的话了,
墙壁上‘立即取缔、予以制裁’这类的标语也换了;衣帽上的劳改字样和号码也拿下来了;
跟干部说话可以‘平起平坐’了,连光头也不剃了;一切带有歧视、羞辱和刺激性的规矩都
取消了。犯人也是人,自尊心也应该受到培养和保护,没有自尊心的人才真是无可救药呢。”
他反省了自己的粗暴,终于又和杜卫东言归于好,这场风波就算平息了。
他把书从枕头下面抽出来一本,恰好是那本最早买的(伟大的祖国万紫千红》,翻了翻,
几乎每页上都有杜卫东用笔划出的道道和压折的痕迹,原来还觉得这是他一种不知道爱惜东
西的坏习惯,现在却从中感受到他读书的认真来。
门外又响起了拉长了声音的哨子,该集合出操了,他把书又放回枕下。
初春的清晨,乍暖还寒。院子里,青虚虚的一片雾气中响起了节奏齐整的扑扑的脚步声。
在队列的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