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人一定是懂得这句话的意义的。静的神经现在似乎略为平静了些,暂时的全无思想,沉浸在眼泪的神奇的疗救中。
然后,她又想到了慧。她想,慧此时该已到家了罢?慧的母亲,见慧到家,大概又是忙着要替她定亲了。她又想着自己的母亲,她分明记得——如同昨日的事一样——到上海来的前晚,母亲把她的用品,她的心爱的东西,一件一件理入网篮里,衣箱里。她记得母亲自始就不愿意她出外的,后来在终于允许了的一番谈话中,母亲有这样几句话:"我知道你的性情,你出外去,我没有什么不放心,只是你也一年大似一年了,趁早就定个亲,我也了却一桩心事。"她那时听了母亲的话,不知为什么竟落下眼泪来。她记得母亲又安慰她道:"我决不硬做主,替你定亲,但是你再不可执拗着只说一世不嫁了。"她当时竟感动得放声哭出来了。她又记起母亲常对她说:"大姨母总说我纵容你,我总回答道:\'阿静心里凡事都有个数儿,我是放心的。\'你总得替你妈争口气,莫要落人家的话柄。"静又自己忖量:这一年来的行为总该对得住母亲?她仿佛看见母亲的温和的面容,她扑在母亲怀里说道:"妈呀!阿静牢记你的教训,不曾有过半点荒唐,叫妈伤心!"
静猛然想起,箱子里有一个金戒指,是母亲给她的,一向因为自己不喜欢那种装饰品,总没戴过。她慌忙开了箱子,找出那个戒指来。她像见了最亲爱的人,把戒指偎在胸口,像抱着一个孩子似的,轻轻地摇摆她的上半身。
玻璃窗上那个苍蝇,已经不再盲撞,也不着急地嘤嘤地叫,此时它静静地爬在窗角,搓着两只后脚。
母亲的爱的回忆,解除了静的烦闷的包围。半小时紧张的神经,此时弛松开来。金戒指抱在怀里,静女士醉醺醺地回味着母亲的慈爱的甜味。半小时前,她觉得社会是极端的黑暗,人间是极端的冷酷,她觉得生活太无意味了;但是现在她觉得温暖和光明到底是四处地照耀着,生活到底是值得留恋的。不是人人有一个母亲么?不是每一个母亲都有像她的母亲那样的深爱么?就是这母亲的爱,温馨了社会,光明了人生!
现在静女士转又责备自己一向太主观,太是专从坏处着想,专戴了灰色眼镜看人生。她顿然觉得平日被她鄙夷的人们原来不是那么不足取的;她自悔往日太冷僻,太孤傲,以至把一切人都看作仇敌。她想起抱素规劝她的话来,觉得句句是知道她的心的,知道她的好处,她的缺点的,是体贴她爱惜她的。
于是一根温暖的微丝,掠过她的心,她觉得全身异样地软瘫起来,她感觉到一种像是麻醉的味儿。她觉得四周的物件都是异常温柔地对着她,她不敢举手,不敢动一动脚,恐怕损伤了它们;她甚至于不敢深呼吸,恐怕呵出去的气会损伤了什么。
太阳的斜射光线,从西窗透进来,室中温度似乎加高了。静还穿着哔叽旗袍,颇觉得重沉沉,她下意识地拿一件纱的来换上。当换衣时,她看着自己的丰满的处女身,不觉低低叹了一声。她又坐着,温理她的幻想。
门上来了轻轻的弹指声。静侧耳谛听。弹指声第二次来了,是一个耳熟的弹指声。静很温柔地站起来,走到门边,开了门时,首先触着眼帘的,是血红的领带,来者果然是抱素。不知是红领带的反映呢,或者别的缘故,静的脸上倏然浮过一片红晕。
抱素眼眶边有一圈黑印,精神微现颓丧。他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看着前天还是安放慧的行军床的地方。两人暂时没有话。静的眼光追随着抱素的视线,似乎在寻绎他的思路。
"慧昨天回家去了。"静破例地先提起了话头。
抱素点头,没有话。一定有什么事使这个人儿烦闷了。静猜来大概是为了慧女士。她自以为有几分明了慧的突然回去的原因了。
"慧这人很刚强,有决断;她是一个男性的女子。你看是么?"静再逗着说。
"她家里还有什么人罢?"抱素管自地问。
"慧素来不谈她自己家里的事。我也不喜欢打听。"静淡然回答。"你也不知道她的家庭情形么?"
"她不说,我怎么知道呢?况且,我和她的交情,更次于你和她。"抱素觉得静女士的话中有核,急自分辩说。
静笑了一笑。从心的深处发出来的愉快的笑。不多时前温柔的幻境,犹有余劲,她现在看出来一切都是可爱的淡红色了。
"你知道她在外国做些什么?"抱素忍不住问了。
静女士摇头,既而说:"说是读书,我看未必正式进学校罢。"
抱素知道静是真不知道,不是不肯说。他迟疑了一会,后来毅然决然地对静说道:"密司章,你不知道慧突然回去的原因罢?"
静一怔,微微摇头。
"你大概想不到是我一席话将她送走的罢?"抱素接着说,他看见静变色了,但是他不顾,继续说下去。"请你听我的供状罢。昨晚上我躲在床里几乎哭出声来了。我非在一个亲人一个知心朋友面前,尽情地诉说一番,痛哭一场,我一定要闷死了。"他用力咽下一口气去。
静亦觉惨然,虽则还是摸不着头绪。
慢慢地,但是很坚定地,抱素自述他和慧的交涉。他先讲他们怎样到法国公园,在那里,慧是怎样的态度,第二天,慧又是怎样的变了态度;他又讲自己如何的纳闷,李克的话如何可疑;最后,他说还是在"包打听"方女士那里知道了慧不但结过几次婚,并且有过不少短期爱人,因此他在前天和慧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
"你总能相信,"抱素叹息着收束道,"如果不是她先对我表示亲热,我决不敢莽撞的;那晚在法国公园里,她捧着我的面孔亲嘴,对我说了那样多的甜蜜蜜的话语,但是第二天她好像都忘却了,及至前天我责问她时,她倒淡淡地说:\'那不过乘着酒兴玩玩而已。你未免太认真了!\'我的痛苦也就可想而知!自从同游法国公园后,我是天天纳闷;先前我还疑惑那晚她是酒醉失性,我后悔不该喝酒,自恨当时也受了热情的支配,不能自持。后来听人家告诉了她的从前历史,因为太不堪了,我还是半信半疑,但是人家却说得那么详细,那么肯定,我就不能不和她面对面地谈一谈,谁料她毫不否认,反理直气壮地说是\'玩玩\',说我\'太认真\'!咳……"这可怜的人儿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