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眼光变成了恐惧,然后放了手,狂笑着问道:
"曼青,这在你,到底是平凡的,还是新奇的呢?"
于是章秋柳颓然落在椅子里,双手掩在脸上,垂着头,不动,亦没有声音。
曼青睁大了眼,呆呆地看着她。房里现在是很黑了,幸而有窗外射进来的路灯光,还能分辨出物件的粗大的轮廓。章秋柳蜷曲地坐在那里,白茫茫的很像一团烟气。异常的寂静,只有窗外树叶的苏苏的细声。曼青苦闷地想着,不明白章秋柳的突兀的态度是什么原因。各种的解释,通过他的脑筋,都没有结论;后来他勉强找得一个在他看来是最近似的,以为这是史循的自杀事件激乱了章秋柳的心灵。曼青这么想着,对于章秋柳的爱怜,更深了一层。
他倚在章秋柳的椅背,轻轻地摇着她的肩胛,低声唤道:
"秋柳,你还是躺着歇一会儿罢。你受了刺激,你太兴奋了!"
章秋柳抬起头来,一双美目熠熠地溜转。
"是新奇的呢,还是平凡的?"
她低声说着,似乎只给自己听,就走到窗前去倚在窗棂上望着天空。
曼青断定章秋柳一定是神经错乱了。他跟着也走到窗前,捏住了她的手腕,很温柔地再说:
"秋柳,你是病了,你是神经错乱了!躺着歇一会儿罢。"
回答是一片荡人心魂的软笑。曼青没有办法似的焦灼地注视章秋柳的面孔,却见她的气色很安详,跟平常一样秀丽,并没异样之处。
"曼青,你才是神经过敏了。"章秋柳笑定了回答。"我没有病呢。我只觉得肚子里有些空落落,我们出去吃饭,好不好?"
曼青迟疑一下,也就答应了。
直到八点多钟和章秋柳分手,曼青竭力避去凡是带着感情的话,为的恐怕又引起了章秋柳的类乎神经病的举动。而章秋柳呢,也像已经忘了一切,吃着,谈着,笑着,和平常一样。曼青觉得很放心了。但是回到了自己的寓处,静静地独坐了一会以后,曼青忍不住又想着日间的事。他将章秋柳的话一句一句回忆出来,细细咀嚼;他又把章秋柳的态度重新加以考量。他自己发问,自己回答,又自己驳去了;一会儿他觉得章秋柳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神经质的女子,但另一观念又偷偷地掩上心来,章秋柳又变成了追逐肉的享乐的唯我主义者。他暴躁地忽而在满屋子踱着,忽而直挺挺地坐下,头脑里有些昏昏然,腰背也感得疲乏,然而终于得不到明了固定的观念,只是他的理想的女性的影子——那刻苦,沉着,切实做人的理想的女性的影子,却渐渐地模胡了。
------------
第四节
从嘉兴回来后,王仲昭愈加觉得"希望"是不负苦心人的。他在嘉兴的陆女士家里只逗留了四小时,但这短短的四小时,即使有人肯用四十年来掉换,王仲昭也是断乎不肯的。在这四小时内,他和陆女士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他给陆女士的父亲一个很美满的印象;这四小时,他的获得真不少!他不但带回了一身劲,并且带回了陆女士的一个小照,现在就高供在他的书桌上。
并且嘉兴之行,又使得王仲昭的意志更加坚定,他更加深信理想不要太高,只要半步半步地锲而不舍;他的才气也更加发皇,他又想得了许多改革新闻的新计划。只要有机会,他便要拿这些新计划再和总编辑商量,再把他的事业推进这么半步。至于他的"印象记"呢,在第八篇上他就搁笔了;搁笔也好,这本是特地为嘉兴之游壮壮行色的,并且应该说的话差不多已经说完,大可善刀而藏。他现在只把第二次修正而得总编辑同意的半步之半步的改革第四版的计划,很谨慎地先求其实现。他现在的新闻目标是男女间一切的丑恶关系。他的理论的根据是:离婚事件的增多,以及和奸诱奸之"报不绝书",便表示了旧礼教与封建思想之内在的崩坏,是一种有价值的社会史的材料。因此即使是很秽亵的新闻,向来只有小报肯登载的,王仲昭也毅然决然地尽量刊布了。
他的第四版当真有了特色,他的努力并非徒劳。
在第四版渐渐改换色彩的时候,山东半岛上正轰起了一件大事,社会的视线全移向济南事件。仲昭却洋洋如平时,很能遵守党国当局的镇静的训令。那一天,他从家里出来,照例地往同学会去。这是个上好的晴天,仲昭洒开大步,到了吕班路转角,看见章秋柳像一条水蛇似的袅袅地迎面而来。这使得仲昭突然想起了陆女士;两个人走路的姿势实在太像。他微笑地冥想着,脚下慢了;章秋柳却已经看见他,掷过一个媚笑来。
"秋柳,这几天看见曼青么?"
当他们俩走在一处的时候,仲昭随随便便地问。不料章秋柳的眉梢倏地一动,似乎是出惊的样子,但随即泰然回答:
"前天还见过,——怎么,你近来没有会过他么?"
"是的。该有一星期了罢。"仲昭两眼一转,算是在那里计算日子。"简直是一星期多。从嘉兴回来后,就没有见过他。"
章秋柳轻轻点头,咬嘴唇笑着。她想来这是第五次听得仲昭提起他的嘉兴之行;近来仲昭计算日期,一定离不了"嘉兴回来后"这插句,似乎他已经采取了古代人的从大事算起的纪时法。章秋柳虽然不知道嘉兴和仲昭有什么关系,但看这情形也料度着几分了。
"几次想去找他,总抽不出时间来,路又太远。"
仲昭接着说。他并不觉得章秋柳的媚笑里含着一些异样,他反而又觉得章秋柳的笑容也有几分和陆女士相像。
"你是到同学会去罢,没有人在那里。"章秋柳半转了身体,送过一个告别的眼波;但当她看见仲昭颇露踌躇之色,便又接着说,"我到法国公园去。如果你没有事,就同去走走罢。"
仲昭本来无可无不可,便让章秋柳挽住了他的左臂,走过了华龙路。
公园里简直没有什么游客。他们在大树的甬道中慢慢地走着,忽东忽西地随便谈论,后来章秋柳提起了史循,她说:
"仲昭,好像我告诉过你关于史循自杀的事?"
"说过。大概是我从嘉兴回来后第三天的晚上,我们在\'桃花宫\'会着了,你说起过一句。我很想去看望他,却又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又是"从嘉兴回来后"!章秋柳忍不住笑了。她对仲昭瞟了一眼,问道:
"仲昭,嘉兴和你有什么关系,不妨对我说说么?"
仲昭微笑着摇头。
"大概总是恋爱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