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方罗兰听得:
——你说是反动,是残杀么?然而半个城是快意的!
方罗兰全身的肌肉突然起栗,尖厉的一声"哦"从他的嘴唇里叫出来。幻象都退避了。他定睛再看,只他一个人茫然站着,林子冲早已不知去向了。怀着异常沉重的心,方罗兰也慢慢踱回家去。
晚上,方太太在低头愁思半晌之后,对方罗兰说:
"罗兰,明天风声再不好,只有把芳华这孩子先送到姨母家里去了。"
一夜是捱过了。方罗兰清早起身,就上街去观察。出乎意料之外,满街异常沉寂;不见一个童子团,也不见一个纠察队。几家商店照常开着门。行人自然很少,那也无非因为时间还早。而赶早市的农民似乎也睡失了时,竟例外地不见一个。
方罗兰疑惑地往县党部走,经过王泰记京货店时,看见半闭的店门上贴着一条红纸,写了"欢迎"二字,墨水尚未大干。方罗兰也不理会,低了头急走。到了县前街东端尽头的转角,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叫着他道:
"罗兰,你乱跑做什么?"
原来是孙舞阳。她穿一件银灰色洋布的单旗袍,身上平板板的,像是束了胸了。
"我出来看看街上的情形。好像人心定了,街上很平静。"
方罗兰回答。惊讶的眼光直注射孙舞阳的改常的胸部。
"平静?没有的事!"孙舞阳冷冷地说。但仿佛也觉得方罗兰凝视着她的胸脯的意义,又笑着转口问道:"罗兰,你看着我异样么?我今天也束了胸了,免得太打眼呵!"
这种俏媚的开玩笑的口吻,把方罗兰也逗笑了;但是孙舞阳的改装,也惹起了方罗兰新的不安。所以他又问:
"舞阳,到底怎样了?我看来是很平静。"
"你还没知道么?"
方罗兰对着惊讶的孙舞阳的脸摇头。
"大局是无可挽回了。敌军前夜到了某处,今天一定要进城来。警察有通敌的嫌疑,警备队也有一半靠不住,城里是无可为力了。现在各人民团体的负责人,都要到南乡去。童子团和纠察队也全体跟去。怎么你都不知道?"
方罗兰呆了半晌,才说:
"到南乡去做什么呢?"
"留在城里等死么?南乡有农军,可以保护。并且警备队也有一半愿去。"
"这是谁出的主意?"
"是李克的主意。昨晚上得了前线消息,就这么决定了。昨夜十二点钟后,把童子团和纠察队的步哨全体从街上撤回来,今晨四点钟就和各机关人员一同出城去了。"
"县党部呢?我们多不知道。"
"林子冲是知道的。他也走了。我本要来通知你。"
"李克呢?"
"也出城去了。他的伤还没全好,不能不先走一步。"
"你呢?"
"我也要到南乡去,此刻想去通知刘小姐,叫她躲避。"
方罗兰就像跌在冰窖里,心的跳动几乎也停止了;可是黄豆大的汗粒,却不断地从额上渗出来。他竟忘记了和孙舞阳作别,转身便要走。
"罗兰,赶快和你太太出城去罢!她也是剪发的!下决心罢!"
孙舞阳又叫住了他,很诚恳地说。她还是很镇静地笑了一笑,然后走开。
方罗兰急步赶回家去,刚进了门,这就一惊:陈中和周时达站在客厅的长窗边,仰起了忧愁的脸看天;方太太低头靠在藤椅里。方罗兰的身形刚刚出现,客厅里人们的各式各样的听不清楚的话,就杂乱地掷过来。方罗兰一面擦着满头的冷汗,一面只顾自己说:
"可怕,可怕!我得了可怕的消息!"
"是不是县长跑了?"陈中着急地问。
"跑了么?我倒不知道。"方罗兰的眼睛睁得怪大的。
"跑了。刚才时达兄说的。"
"罗兰,你怎么出去了半天!我们急死了。芳华这孩子,刚才张小姐替我送到姨母家去了。我们怎么办呢?听来消息极坏!"
方太太的声音有些颤了。方罗兰不回答太太,却先把孙舞阳的话夹七夹八述说了一遍,倒也没忘记报告孙舞阳胸部的布防状态。
"孙舞阳到底很关切。"方太太话中带刺地抢先说,"罗兰,你快到南乡去罢。我是不去的。"
陈中和周时达都摇着头。
"梅丽,你又来挑眼儿呢。"方罗兰发急了,"你怎么不去!"
"方太太,还是躲开一时为妥,只是到南乡去也不是办法。"
周时达慢慢地说,几乎是一个字摇一下肩膀。
"南乡去不过是目前之计。到那里再看光景。或者就走南乡到沙市去,那边有租界,并且梅丽的哥哥也在那边。"
两个男子都说大妙。方太太似乎也赞成了。
"中兄,你呢?"
方罗兰略为定心些了,擦干了最后一滴冷汗,对陈中说。"他倒不要紧。"周时达代答。"其实,罗兰兄,你也不要紧;但是因为胡国光太恨你了,不能不小心些。听说此公已到了那方面了。"
方罗兰明白这所谓"那方面"是指上游来的叛军,很感触地吁了一声。
周时达仰脸看了看太阳光,就对方太太说:
"不早了!赶快收拾收拾就走罢!"
一句话还没完,张小姐跑了进来;她的白脸儿涨得红红的,她的乌黑的两个并列的圆髻,也有些歪乱。显然她是跑得太急了。
"敌军已经到了五星桥了!"
张小姐喘着气说。
"呀,五星桥么?离城只有十里了!"
陈中跳起来放直了喉咙喊。
"路上看见了朱民生,他说的。已经有人逃难。"
"我的芳华呢?"
方太太抓住了张小姐的手,几乎滴下眼泪来。
"好好的在姨母家了。梅丽,你放心。你和方先生怎样呢?"
"十里路也得有一个钟头好走,梅丽,不要慌。"
方罗兰勉强镇静,安慰太太。
方太太把要到南乡去的话,告诉了张小姐,又拉她同去。
但是张小姐说:
"我本要到东门外姑母家去,我又没有剪发,不惹注意的。
可是,你们既然要走,还是快走,恐怕城门要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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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节
方罗兰和太太终于找到了一座尼庵暂且歇息。
此地离县城南门,不过五里路,渐就停止的枪声,也还断断续续可以听得。方罗兰掩上了尼庵的大门,撩起蓝布大衫的下幅,就坐在观音龛前的一条矮板凳上,拉太太倚在他身边;两个人愁眉相对,没有说话。西壁的一根柱子上还贴着半截的"农民子弟学校第……"的白纸条,想来这尼庵自从尼姑嫁了人后曾经做过学校,但现在只留着空空的四壁而已。
因为惊怖和疲乏,方太太的脸色非常苍白,两眼更觉滞涩。并且那一件乡姑娘式的衣服,小而长的袖管裹在臂上,也使她颇觉得不自在。她很艰辛地喘着气,耳朵里还卜卜地充满着繁密的枪声,况且她又看不见她的孩子了,所以虽庆脱险,她的心也还是沉重的。
野外的凉风,从佛龛背后吹来;树叶的苏苏的微语,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