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素绾九阙萦指柔
韩冥一路尾随着皇上进入小巷,在拐角处徘徊不定,不知是否该上前打扰。他忧虑的是皇上如果真的要扣留下馥雅,那将会引起一场大乱。带着这样的心情在原地踌躇着,他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应该劝阻皇上,即刻转出拐角之处,朝前方不远处的人影徐徐而去,却见皇上一掌将她打晕。
见到此情景,韩冥加快了步伐冲上前去,“皇上!”
祈佑将倒在自己怀中的馥雅拦腰横抱而起,冷淡的目光扫向韩冥,“回宫。”
“不可以!皇上,你不放她回去会挑起战争的。”韩冥拦住了祈佑欲向前的步伐。
“朕,就是要挑起这场战争。”他睇了韩冥一眼,神色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与不容抗拒的王者之气。
韩冥一惊,霍然望着早已经昏死过去的馥雅,“原来皇上是打算用她来做导火线,引连城先发动战争。可是您不觉得这样做对她很残忍吗?”
“成大事者,必须舍去一些舍不得,这便是帝王。”他的目光有些闪烁,搂着馥雅的手收拢几分,“而且,对于她,我是不会放手的。”
韩冥突然单膝跪了下来,“皇上,臣请求辞官。”
“你在威胁朕?”他带着一声冷哼伴随着淡笑脱口而出,“难道不想守护你的姐姐了吗?她勾结朝廷大臣做着私家买卖,将一笔笔非法钱财私吞,你以为朕都不知道?朕对她的容忍,皆因你在朝廷立的功,如若你离开了朝廷,你可以想想你姐姐的下场。”
韩冥一惊,心中闪过种种复杂的情绪,姐姐的事他确实早就知道,劝过多次,但是她已经不能回头了。他一直留在皇上身边,为的只是姐姐,只为了保她啊。如果他真的辞官了,那皇上第一个对付的就是姐姐,他不能弃姐姐于不顾,绝对不可以。
祈佑没有再看韩冥一眼,径自越过他,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缓缓开口,“你有欺君之罪,希望你能戴罪立功。”
丢下别有深意的一句话,将他投身于漫漫长夜中的星空之下,凉风拂过韩冥的发丝,飘飘扬起。他紧紧握拳,目光狠狠地盯着黑暗的角落,这就是身在朝廷的无奈。若不是姐姐,他想,两年前自己会带着潘玉远离吧。如果他不瞻前顾后,就不用刻意说一些谎言去欺骗她……
他颓废地起身,缓缓跟上了祈佑的步伐,月光的照耀下,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如霜,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盯着祈佑的背影,无声一叹,这辈子,他怕是要卷入这场无休止的战争了。
养心殿
暖风回芳草,珠幕碧罗天,红翠柳叶羞对。苏思云一直担忧地徘徊在寝宫外,焦虑地等待着祈佑的归来。还记得数个时辰前,他领着一批禁卫军匆匆出宫,似乎急着要办什么重要的大事。她的心一直不停地起伏着,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也不知在回廊前多少个来回与踌躇,终于见到祈佑的归来,她不禁迈开步伐迎了上去,“皇上……”声音还未落下,步伐就僵住了,怔然地望着他怀中轻柔而抱的那个女子,在灯火摇曳中,微弱的光映照着她那绝美略显苍白的脸,忽明忽暗。
“她……是谁?”看着祈佑一步步地朝自己走来,眉头深锁始终放不开。
祈佑只是淡淡地掠了她一眼,却不回话,自顾自地朝寝宫走去。苏思云的手有些颤抖,目光中闪烁着令人怜惜的水汽,仿佛随时可能凝结成珠而滚落。又是一个女人,为什么又是一个女人?曾经先有蒂皇妃,后有花蕊夫人,再有陆昭仪……如今这个女人又是谁?难道他深夜出宫只为这个女人吗?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他身边是特别的,可为何他总是宠幸了一个又一个的女人,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为何他的心就是不肯只为她停留……难道她所付出的一切,皆是过眼烟云吗?他对自己说的话全是假的?
她冷硬地朝寝宫内走去,只听见祈佑低沉的声音传出,“快请个御医为她看看。”虽然淡漠却带着无尽的温柔。她的手不禁握成拳,指甲狠狠掐进手心,唇齿间狠狠地咬着,有血腥味传至舌间。
最后,她翩然转身而去,衣角拂过地上的尘土,带出呛人之味。
连曦与纳兰敏、祈殒在那片树林里一直等着馥雅,整整一夜,谁都没有说半个字,僵在原地沉思着。
连曦望着东边初起的太阳越升越高,耐心也一分一分地被磨光,“走吧。”
“再等等吧,我相信妹妹她一定会回来的。”纳兰敏立刻上前挡住曦欲离开的步伐,“她有了皇上的孩子,不会那么自私留下的,我相信她。”
“一夜了,有什么事需要谈一夜吗?”连曦讽刺地一笑,掠过纳兰敏看着祈殒,“楚清王,你现在有何打算?”
祈殒笑了笑,“如今我已是丧家之犬,你我的谋算已被揭发,还能有什么打算。你还是速速回昱国吧,祈佑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出卖他的人,他绝对不会手下留情,他下一个目标定是对付昱国,你们要快些准备好……怕是有一场大战要展开了。”
“我应该去的地方不是昱国,而是夏国。”连曦的眸中闪过一抹算计的亮光,深莫能测,“如果楚清王愿意的话,就随我去夏国证实一件事吧。”
祈殒望着纳兰敏,还在犹豫着,她的身子似乎不太好,如果还要连日奔波,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他会后悔一辈子的。
“不用担心我,我的身子可以挺住。”纳兰敏上前一步,轻柔地握上他的手,“我不想牵绊住你的脚步。”
祈殒回握着她的手,淡淡地望着连曦,下定了决心,“好,我们现在就起程前往夏国。”
“好,果然是个成大事者。”连曦猛拍上他的肩膀,不住地赞叹了一声,“馥雅公主,我说过,会让你后悔的。”
纳兰敏垂首,凄然地扯出淡淡的笑。自己的身子怎么样她很清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希望陪伴在他的身边,陪着他一起完成他的夙愿,这样她就能安心离开了。
夏国
连曦单手抚玩着翡翠玉杯的盖帽,茶水中的热气时有时无地蹿出,袅袅泛起轻烟。祈殒双手置于桌上,目光深沉,双唇紧抿,呼吸平稳。偌大的殿堂格外寂静,似乎都在思考着什么。
夏帝元荣端起案上的杯,置于唇边轻抿一口,香气充斥着口腔,他闭目回味了好一阵子才将杯放下,“你是要朕与昱国联手对付亓国?朕没听错吧,多年前连城还派兵攻打夏国,是亓国派兵增援才免遭一难。更何况,如今的夏国也没有那个实力与之对抗。你们回吧。”
连曦猛然将盖帽置回杯上,清脆的声音响遍大殿,“如今亓国已准备攻打昱国,单凭我们一己之力根本无法与之对抗,如昱国真的灭亡,下一个被亓国吞并的便是你夏国。”
元荣扬了扬嘴角,丝毫不为所动,“这不需要你操心。”
连曦一声狂傲的冷笑,“堂堂夏国之主竟是如此顽固不化。亓国野心勃勃欲吞并昱、夏二国一统天下,您还想置身事外!况且……”他的声音突然顿住,凌厉的目光直逼元荣那颇有自信的眼,“您可记得夏国的馥雅公主?”
一听“馥雅公主”四字,他的脸色惨然一变,抚着杯的手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他却感觉不到疼痛,忙问:“你说馥雅公主?”
“她可是纳兰祈佑最宠爱的蒂皇妃,您要知道,枕边一语,夏国覆灭只是迟早之事。”连曦很满意见到他的变脸,“馥雅公主”四字确是元荣多年来的心病。
“不可能,朕见过蒂皇妃,她与馥雅根本就是容貌相异的两个人。”
“她是不是馥雅公主,就由楚清王为您解释吧。”连曦含着若有若无的笑,终于端起一直把玩在手心的茶杯,饮下一口茶。
祈殒点了点头,“那时的她只不过换了一张脸,为了掩饰其身份。但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为父皇、母后报仇,所以七年前便与祈佑谈了笔交易,正为复国。”
元荣的脸色更显惨白,神色渐渐涣散不定,双手紧紧握拳。蒂皇妃,馥雅公主……竟会是同一个人,竟会在纳兰祈佑身边。当年甘泉宫那一幕幕血腥的杀戮仿佛历历在目,原本是想斩草除根,却没想到馥雅这丫头的命这么大,多次逃脱了。当时他就觉得奇怪,那么多批杀手的阻杀竟不能解决两个人,原来是被纳兰祈佑救了去。
他迫不及待地开口,“即使夏、昱二国联手,也未必能铲除亓国。”
“我们为的不是铲除,只是自保。只要我们二国牢牢绑在一起,他亓国对我们也无可奈何。”连曦睇了祈殒一眼,“楚清王自小便在亓国长大,对其地形分布一清二楚,这便更利于我们。”
元荣紧握成拳的手心已经涌现出丝丝冷汗,“容朕考虑考虑。”
“事到如今,您还需考虑?若你我二国不联手,将会如一盘散沙,被亓国一口一口地吞并。相信我,纳兰祈佑的野心并不仅仅限于此刻的形势,他的目标是——天下。”连曦一个用力,手中的翡翠玉杯便被他狠狠捏碎,杯中之水与手心之血汇集在一起,滴在剔透的汉白玉桌面之上,格外骇目。
未花太多的时间,元荣便被说得冷汗淋漓,焦躁不安,当下应允同昱国结盟,一齐对抗亓国,甚至将自己的女儿湘云公主送给连曦做妻。这一幕,仿佛如七年前,馥雅公主与连城的婚姻一般无二,再次重演。如今只是换了一个人,换了一种身份,换了一种目的。鹿死谁手,待后观望。
当他们二人与元荣达成协议后便回到客栈,祈殒才推开门却见纳兰敏死气沉沉地躺在冰凉的地面上,一动不动。祈殒的呼吸在那一刹那静止,猛地回神,冲上前将纳兰敏扶起拥入怀中,“敏敏,敏敏……”他一声声地呼唤着她,希望能够叫醒她。
连曦闻声而来,盯着已奄奄一息的纳兰敏,悠然开口:“她已快油尽灯枯。”
祈殒回首,狠狠盯着他,“她的病怎会如此严重,你不是告诉我,她的病情很稳定吗?”
“不这样说,你如何会同意与我前来夏国?”他的声音如斯冷漠,仿佛天地间没有任何人能带动他的情绪,那份冷血,犹如暗夜之魂,“你应该清醒了,不要因儿女私情牵绊住自己的步伐,我们是做大事的人。纳兰姑娘是个识大体的人,她不会怪你的。”
“你闭嘴。”祈殒怒斥一声,眼眶微微泛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真的不知道,她的病情竟到了如此绝境,如果他早知道,绝对不会连日来马不停蹄地奔波,让她身心疲累。多年前送她去昱国已使他自责至今,而今,他该如何面对这位为了他付出一切,甚至生命的女子?
不知何时,纳兰敏已经悠悠转醒,舔了舔干涩的唇,笑道:“他说得对,你是干大事之人,千万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番苦心。”她一直都知道,祈殒非常想为先帝报仇,不是出于私心,全然是因为对先帝的父子之情。她知道,先帝对其他人或许是无情的,但是对袁夫人的儿子,却疼爱有加,甚至将他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也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情,才有了祈佑弑帝的一幕吧……如果先帝能多分一些爱给其他的孩子,或许就不会有当年的惨剧发生。
祈殒盯着倚在自己怀中的女子,竟是如此娇弱,如此单薄。曾经,他怎么没有发现,原来她也是一个需要男人悉心疼爱的女人,她也需要自己的关心。而他,整日沉浸在母后枉死的悲痛之中,又一心想着为父皇报仇,竟忽视了一直默默伴在自己身边的她。
纳兰敏惊诧地望着祈殒的眸中渐渐凝聚出水汽,最后聚满而由眼角滑落。她立刻接住,虚弱的声音不可置信地问:“为我而流?”
祈殒紧紧握着她的手,已无法再言语,只能点头。
“原来,你是在乎我的。”她原本沉闷难受的心情突然得到释放,脸上的笑格外明媚,可脸色却在一分又一分地变白变暗沉,血色早已褪尽。
“傻瓜,我怎么会不在乎你。”祈殒心疼地抱紧她,泪水时不时地滑落在脸颊,可见他对她的用情之深。
“我一直有个问题……多少年放在心头却不敢明言……”她的目光渐渐涣离迷茫,声音也越来越沉,“纳兰敏与馥雅……谁才是你心中第一人?”
祈殒听到这句话,有片刻的沉默,随即毫不犹豫地答了三个字,“纳兰敏。”是的,这个问题也纠缠了他多年,仍不能解。直到方才看见纳兰敏躺在地面上的那一刻,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当他听连曦说起“油尽灯枯”,他确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是那样强烈。他才明白,多年来,一心牵挂之人唯纳兰敏一人。至于馥雅公主,永远只是母妃的一个影子,对她的情,从头到尾仅仅是单纯的迷恋,而非爱。
纳兰敏听见他异常坚定的回答,心头被甜蜜灌溉得满满的,强忍许久的泪终是无法克制地滚落。她紧紧地回拥着祈殒,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道:“殒,能在有生之年听见你这句话……我死而无憾。半生之事……诸多烦忧,感谢有你的爱……君可知……我心……”声音渐渐被吞噬,唯见纳兰敏的口一张一合,却再无法吐出一个字来。
连曦一步步地退出了房内,千年清冷的脸上覆上了一层淡淡的伤感之色,“爱情”这两个字是他终身都不屑触碰的东西。女人,他有,七大手下皆为他的女人,但是爱情,他从来没有过。因为爱上他的人只有三个理由,相貌、钱财、权势,这样的爱情要来可做什么?
在他将门缓缓闭上那一刻,见到纳兰敏静静地闭上了水眸,脸上挂着安详的笑容。他想,这一刻,她是幸福的。权力与爱情往往不能兼得,有取必有舍,正如馥雅,她与纳兰祈佑之间正是如此。有时候他会问自己,设计将馥雅推给大哥之举到底是对是错,真相大白那一刻,不仅伤了馥雅也伤了大哥。可他一直不敢相信,怀着大哥的孩子,她竟然选择留在纳兰祈佑的身边,她忘记自己腹中怀着与大哥的孩子了吗?
昱国
连城在御书房内批阅着手中的奏折,但是思绪却飘向了远方。已过半个月,他们还是没回来。或许是他错了,根本不该放馥雅回去的……不,他一直都相信,她会回来。临走时她的眼神是那样坚定,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一定会回来,他也一直都相信她。因为她承诺的事,从来都做到了。
恍惚间,又回想起在夏国第一次见到馥雅,那惊鸿一瞥,至今仍难忘……
正值冬至,雪压欺霜,北风呼啸袭衣袂。茫茫雪色,点点阴冷,万里飞霜,朦胧清冷。此时的他是卞国的丞相,此次奉卞国皇帝之命秘密出使夏国,与夏国皇帝谈判,联手对付强大的亓国。该以什么条件与之谈判呢?脚轻轻踏过满地积雪,落痕满地,一直随行的小厮口中满是抱怨。
“这就是夏国的待客之道?将我们丢在此处,也不派几个奴才前来伺候着。”小厮愤愤不平地嘟囔着。
连城只是轻笑,笑容中却多了种含而不露的威严,低声提醒道:“若派奴才来伺候,不就等于昭告天下,我们两国有阴谋?”目光在宫内四处流转。小厮一听此话也恍然大悟,便安静地随在他身后不再言语。
突闻环佩之铿锵,馥郁之芬芳,他觅声而去,单转两个回廊,如曲径通幽,乍时白茫茫一片梅林闯入眼帘,“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足以形容此刻之盛景,他不自觉走出回廊,呼吸顿然窒了一窒。
玉貌冰清,芳容窈窕。姿态葱秀,因风飞舞,俨然彩蝶展翅。侧耳倾听,林内那位绯衣女子口中轻唱之曲,是《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予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
声音柔而不腻,细而清脆,连城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凝神望着这一幕。良久,一曲终罢,但见那名女子浅笑盈盈,踮脚攀折一枝粉梅,放至鼻间轻嗅,缓而闭上眼帘,仿佛在享受此梅之香。片刻间,她紧握红梅原地轻转,步伐逐渐变大,裙摆飞扬,衣袂绽开轻舞,妙不可言。
他在心中暗想,她是要起舞吗?
随着身形的转动,她步子也疾如闪电,手中的红梅滑落,纤柔之腰如细柳摆动,飘扬,流转。他不禁屏住呼吸,感慨在这深宫之中竟还能有如此出尘的清丽绝美女子,脸上尽是纯美天真,她到底是谁,难道是夏国皇帝的妃嫔?
“朕的公主,如何?”刻意压低的声音,似担心会惊扰了林中起舞的女子。
“她是皇上您的公主?”轻轻转身,淡淡地行了个礼,眼中闪出惊诧之色,更泛着熠熠之光。
“朕唯一的公主,馥雅。”说起自己的女儿,他的眸光中尽显宠溺之色,笑容始终徘徊在嘴角,可见他有多么疼爱这个女儿。
“那么皇上,我们谈笔公平交易吧。”他的余光拉远,向梅林间依旧飘然起舞的女子望去,“卞、夏二国结下邦盟,灭亓之日,就是馥雅公主为我夫人之日。”
那时他知道,这是一种很唐突的要求,结盟若要和亲,向来是公主嫁于皇上为妃嫔,而他却只是个丞相。但是,他真的控制不住心中那蠢蠢欲动的情,所以自做主张地定下了这门亲事。回到昱国,他只将此事告知了皇上一人,就连他的母亲也未通知。毕竟他去夏国谈的是国事,若对人讲起和亲之事,天下人又会如何看待?
“皇上,兰嫔求见。”白福的声音隔着紧闭的朱门在外响起,打断了他的回忆。他将手中的奏折放下,清了清喉咙道:“让她进来。”
厚重的朱门被推开,只见兰嫔笑盈盈地托着银盘而来,一身雍容的金黄长衫裙,显得她格外妩媚高贵。八月初的太阳实在毒辣,才走了一小段路她已经热得满头大汗,汗水由背后渗出浸透了衣裳。她一手用丝袖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另一手小心翼翼地托着银盘,生怕碗里边的汤汁会洒出来。
待走到连城身边,将其放下,“皇上,这是臣妾亲手为您做的冰镇鸭梨燕窝粥,有降火散热的功效。夏日炎炎,您还这么辛苦地批阅着奏章,饮上一口定然能除去身心疲惫。”
连城本不愿接下,现在的他确实没什么胃口,但是一想到兰嫔的腹中怀有他的孩子,便体谅她的苦心,伸手接过,“兰儿真是有心了。”
当他将第一口送入口中时,冰凉爽朗的感觉在口中翻搅,最后滑入干燥的喉咙,直达火热的胃里。原本那燥热的感觉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清凉舒爽。
“怎么样?皇上……”兰嫔期待地望着连城,希望他能给一句赞赏,或者一句关怀。看着连城缓缓启口之时,却有另一个急促的声音传来,“连大人,您不能进去……”
连曦风尘仆仆地由夏国赶回来,急着要当面将事情禀报于大哥,却被白福这个狗奴才挡在外面。他也不理会白福的阻拦,径自朝御书房内走去,“大哥……”声音哑然止住,淡漠地看着兰嫔,也不说话。
“既然皇上与连大人有事商谈,那臣妾先行退下。”兰嫔勾起清雅之笑,将桌上的空碗收回盘内,莲步离去。在白福关上朱门那一刻,里边传来一句,“大哥,我已经与夏国结盟,亓国要对付我们怕是没那么容易……”
兰嫔的两靥之下依旧挂着淡笑,但是目光却闪烁不定,眉头紧锁,若有所思地离开了御书房。
而御书房内,连城的脸色很难看,“你没有将馥雅带回来?”
“大哥,我在和你说有关昱国生死存亡之事,你竟然还问那个女人?她不回来了,她带着你的孩子投入纳兰祈佑的怀抱了,你还相信她一定会回来。”连曦有些恼火地看着他自小就尊敬的大哥,他什么都好,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段感情。他就不明白了,大哥身为帝王,要多少女人没有,为何苦苦执著于一个馥雅?就因为始终得不到她的心,所以他就更加想要征服吗?
“不,一定是祈佑不让她回来。”连城自若地笑了笑,他了解馥雅,既然她做过承诺,就不会违背。
连曦有些无奈地看着他的笑容,更肯定了当时将馥雅送到他身边是个错误的决定,大错特错的决定!她的到来,让大哥沉溺于爱情的风花雪月中;她的到来,化解了大哥一直欲对亓、夏二国的报复之心;她的到来,让大哥将所有的注意力全投放在她身上。曾经一直不知道红颜祸水的危害,如今他是真正地见识到了,美人计,确实够狠!
“大哥,我们现在要讨论的不是辰妃,而是亓国。此次我们与祈殒的计划被纳兰祈佑看破,那么他随时有可能攻打昱国,我们应该做好完全准备迎战。”
“为何不先发制人,杀他个措手不及?”连城平复了一下心境,由椅上起身,朝连曦走去。
连曦一惊,忙道:“大哥,我们要以静制动啊。若亓国先行出兵,却无理由,在民心一点上就是一个重大的弱点,所以我们只能等。”
他的手轻轻拍打在连曦的肩膀之上,“这一战是不可避免的。祈佑扣押住馥雅,只为引我前去。”
“大哥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
“馥雅是我的妻子,她怀有我的孩子……你要知道,她们二人对我多么重要。我说过,没人能将她从我身边夺走,即使赔上整个江山。”连城的声音如此坚定,连曦却木然了,傻傻地站在原地望着他,许久不能言语。
他真的要为了个女人将自己的江山拿出去拼?虽然有夏国的助阵,他们未必会输,但是……现在的他们只求自保,根本不能硬拼呀。若真硬拼,那将是两败俱伤,血流成河。与亓国的冲突来得太过突然,百姓、军队都未准备好,贸然出兵是将之大忌!
“如果……皇上真的已经决定了,那臣……遵旨便是。”连曦一字一句地道,狠狠咬着牙将话说完,拂袖离去。
连城颓然地撑上桌案,自嘲地笑了笑,连曦说的话他又怎会不懂呢?确实,他不配做皇帝,他没有与纳兰祈佑一样的无情与野心。他只适合做个丞相,这个位置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可自己却硬夺了过来。夺过来之后,却又无力守护这个位置,是多么可悲之事。
连曦,他有将之谋略,更具备了帝王应有的冷血,所以,他比自己更适合坐这个位置。
他提起笔,抽出一张雪白的纸,缓缓在上面写下了几行字,最后将笔置好,取出玉玺,很用力地在上面盖下了一个方形玺印。
亓国皇陵
祈皓与苏姚再次踏入皇陵之中,跪在母后的坟前,祈皓的脸上出现了岁月流逝的斑驳痕迹,原本俊朗帅气的脸也因平凡无光而消磨得无一丝王者之气。他的手轻轻抚上墓碑,一寸一寸地感受着‘杜芷希’这三个字。
“母后,儿臣昨晚梦到您了。您叫我原谅祈佑对您的伤害,您叫我以大哥的身份去陪伴他,您叫我用亲情去温暖他那早已冰冷的心……您真的不怪他吗?他可是陷害您致死的那个人。我就知道,您疼爱他始终超过疼爱我,不然您就不会到了天上还不放心祈佑,还挂念着他。”祈皓的声音有些嘶哑,眼眶红红的,每次他来到母后的墓前都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一年前,祈佑带着他们一家三口回到金陵,说是让他们前来拜见母后,所以他们跟着回来了。可是祈佑却硬要留下他们,他说,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了,唯有他这个大哥,希望他能留下,能帮自己一起将这个江山打理好。他没有同意,绝对不能同这个陷害母后的人站在同一战线上。所以,这样一拖,便是整整一年。
“皓,我觉得母后对你们俩从未偏心过……”苏姚覆上他那因长年耕种而生出茧子的手,素雅的脸上有那种可以令人心旷神怡的笑,“从小,你虽然站在风口浪尖,但是你的母后却一直在保护着你,疼爱着你,给了你全部的爱。而祈佑呢?从小被母后冷落,不闻不问,虽然受到了保护,却失去了母爱。
“长大了,祈佑亲手将你从太子的位置上扯了下来,将母后逼入冷宫,他一直帮着那位‘疼爱’他的父皇。到后来却发现,自己尊敬的父皇竟一直在利用他,而自己痛恨的母亲竟用她自己独特的方式爱着他,而他又怎么承受得了呢?
“他的一生几乎在孤独、仇恨、背叛中度过,现在他仅仅剩下你这个亲人了……他想弥补自己曾经做错的事,所以他找到了你,他希望你留下,因为你是他的大哥,即使他做错了再多的事,你依旧是他的大哥,血浓于水,你不会不懂的。”
祈皓听着苏姚那声声动情的话语,他的心也软了下来,矛盾却依旧充斥在他的心间。是啊,从小祈佑就过着孤单的日子,默默承受着没有母后疼爱的生活,他一直都能理解祈佑的孤单。多少次他想亲口告诉祈佑,其实母后是疼爱他的,她冷落他只是为了保护他,可是母后不许他说,她不想给祈佑压力,她不想祈佑掺合进这场随时可能丢去性命的皇室斗争。
昨夜的梦,母后还告诉自己,原谅祈佑,他是迫不得已才为之,她从来没有怪过祈佑对她所做的一切,只因为,他们是母子。既然母后都能原谅他,为何自己不能原谅他呢?
“我是他大哥,唯一的大哥。”他喃喃自语起来,“姚儿,你说得对,血浓于水。”多年来的心结仿佛突然打开,他用力将苏姚搂入怀中,“姚儿,谢谢你,谢谢你这么多年来的陪伴,谢谢你跟随着我过糟糠之日,谢谢你的理解……我纳兰祈皓何德何能竟娶你为妻,三生有幸。”
苏姚倚靠在他怀中,深深地呼吸着皇陵四周那芬芳之香,眉目间神采奕奕,“那我更要谢谢你,能将我放在心上,你知道,糟糠之日虽苦,但有你陪伴,我甘之如饴。”
“如今我决定在祈佑身边,弥补母后未给他的爱,你愿意伴我一同在此吗?”
“虽然我非常喜欢安静的生活,但是你是我的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咯。”
他们两人的笑语使原本阴森凄哀的皇陵笼罩了一层淡淡的暖色。
【第五卷】 人生若只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