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有钱,他把钱揣进破衣服里,光着脚丫子四处走,跟野孩子似的。(1 / 1)

俺男人 姜淑梅 3 万汉字|2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一回有钱,他把钱揣进破衣服里,光着脚丫子四处走,跟野孩子似的。

走到现在的绥化二中那地方,看见院里有不少苏联红军,他们拿着钱,在里面比比划划,像是要买吃的。

听说他们爱喝酒,王奎找来几个汽水瓶子,一个瓶里装半斤酒,再兑上水。一瓶酒他八分钱买的,兑完水卖给苏联红军两角钱。

去早了不行,门外有三个站岗的,看着站岗的过去了,他再过去卖,腰里插的六瓶酒一会儿就卖完了。有的给钱,有的给东西。

当时,日本女人关在飞机场里,日本男人关在二中西边屯子里,苏联红军在外面看守。王奎到那边屯子看,日本人在里面比划,要买吃的。

他买了一篮子麻花,趁看守不在,跑到跟前卖。刚卖了两根麻花,他正低头找钱,一个日本人把一篮子麻花都抢走,麻花倒光,空篮子给扔出来,把他气坏了。

第二天,他又去卖麻花,篮子底下垫一块板子,上面摆一层麻花。他一到,一帮日本人把钱伸出来,他收了六张大票,把篮子往里面一扔就跑了。

有一回,王奎卖酒,叫苏联红军纠察队看见了。他在前面跑,纠察队在后面追,放了两枪,没打着他。

他跑进一个院子,这家男人看见他藏门后了,没吱声。

纠察队过来,比划要找孩子,男人往旁边一指,纠察队往那边追去。

纠察队走远了,他从门后出来,男人打了他一巴掌。人家怕万一歹人进屋,祸害他媳妇。

王奎吓病了,高烧,睡了一个月。

嗓子破了,不能吃干的,婶子天天做粥给他喝。

病好了一看,他换来的东西和钱全没了,都叫叔拿去赌了。

一九四七年正月,听说望奎那边招兵。王奎过去看,两个征兵站都不要他,嫌他年纪小个头矮。

到了第三个征兵站,人家还不要他,他不走。

有个当官的问他:“你会干啥?”

王奎说:“我会放猪,我从七岁给地主放猪。”

当官的说:“咱有几头猪,叫这小孩给咱喂猪吧。”

王奎后来知道,那个当官的是个营长,叫苏泰武,江苏人。苏营长看他穿的棉袄棉裤里外开花,让人给他一个黄棉袄,过了些天又给他一条小棉裤,虽说是旧的,王奎可高兴了。他以前的棉袄棉裤黑天白天穿,穿了两年,里边虱子可多了。

王奎穿着新袄裤,干活儿更来劲了。喂完猪,扫完院子,看营长媳妇洗衣服,赶紧帮着打水。

营长媳妇是青冈学生,嫁给苏营长时间不长,她说:“你又喂猪又扫院子,够辛苦了,我自己来就行。”

王奎说:“我的活儿干完了,闲着也没事。”

喂猪喂了三个月,苏营长让王奎给他当内勤,就是后来说的通讯员。一天三顿吃饱饭,有鞋有帽有被盖,王奎手上脚上的冻疮都好了,个子也长高了。

五个月以后,部队住到绥化南门外以前的国高学校,他背上驳壳枪,成了警卫员。

部队要打仗了,他们坐进闷罐车,过了哈尔滨就听见枪响。他们坐到肇东,下了闷罐车,往肇州去。国民党的装备好,他们的装备不行,常打游击战,在吉林、辽宁转着打。

那时候,东北冷,雪也大,挖不动战壕,常用雪块垒战壕。

打长春的时候,国民党六十军待在城里,共产党的部队在城外围住,围了七个月。

听说,长春城里的老百姓饿得树皮都吃光了,一个大饼子就能换个大闺女当媳妇,六十军吃的也不多了。国民党飞机带吃的过来,不敢飞太低,怕共产党的高射炮给打下来。飞机只能在高处,用降落伞往下扔吃的。落到城里的,有些让老百姓抢了;落在城外的,就是共产党的了。

七个月后,六十军起义,长春解放了。

长春解放后,王奎给师长当警卫员,他们是四十九军一百四十七师,师长叫郑纯志。

林彪在齐齐哈尔开高级干部会,研究解放东北的事。这边开着会,那边部队往锦州集中。高级干部会开完,锦州也让部队包围了。

国民党从关内调来四个师,坐船从葫芦岛上岸往锦州来,共产党的部队这边拦住,在黑山打了一场恶战,两边都死了很多人。听说有个营在那儿打仗,活着回来的就二十三个人。

打完仗,黑山那里没一棵好树了,都是残枝败叶。地上让炮弹炸得一个坑一个包,那些包就像一个个小坟包似的。

王奎他们师到锦州时,锦州已经解放了。别的部队休整,他们去打沈阳,从铁西打,一天就打下来了。

阴历快到十月了,部队发棉袄,没发棉裤,发的是夹裤。打开沈阳城,国民党仓库里有衣服,他们拿了套在身上。

部队在沈阳待了一个多月,都以为没事了。当兵的大多数是东北人,他们以为马放南山,该回家了。

部队接到命令,领导赶紧开会,让他们打起精神头,解放全中国。

部队从山海关进关,先打塘沽,塘沽的国民党很快撤了。

晚上战壕里冷,首长有棉大衣,他跟王奎说:“你到跟前屯子看看,找点儿柴火抱回来坐,是不是也暖和点儿?”

王奎往屯子走,经常让东西绊住,一摸是死人,他们叫“死倒”。他走到北边一户人家,院里一点儿柴火没有,屋里黑灯瞎火,门敞着。看样子人都跑了,他想进去看看,厨房有没有柴火。

他抹黑进屋,冷不丁让人抱住一只脚,他往上抬脚,人家也跟着起来,一声不吭,吓得他脑袋都大了。下腰一摸,这人冰凉,是个死人,他把脚插进人家胳肢窝了。那时候不怕死人,怕活人,这回他一使劲,脚就拿出来了。

到了前院,他看见好像有几堆柴火,走过去看是个窖口。趴在窖口听听,里面有说话声,有男人,有女人,好像是没撤走的国民党兵。

他站在窖口大喊:“你们干什么的?赶紧出来!”

里面一点儿动静都没了。

他接着喊:“赶紧出来,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再不出来,就往里扔**了!”

从窖里出来一个人,王奎喊:“把枪扔下!手放到脑袋后面!”

一共出来四个人,三男一女。幸亏是从窖里一个一个出来,先扔枪,要不他一个人,还真难对付他们哩。

王奎把他们押到师部,首长亲自审。

这四个人是国民党的电报员,部队撤退的时候,没人告诉他们。

一次抓了四个人,收了一个电台,王奎立两个小功。

一九四九年,解放桂林后,他跟首长住到白崇禧公馆。广西山多,土匪多,国民党撤退的时候,留下不少人和武器,也在十万大山里。那时候,共产党的一个连队,不敢随便住一个屯子。

有一次,他跟首长去阳朔。县里领导汇报完工作,首长要去金保区看看,三个警卫员一个马夫跟着首长骑马去了。

五个人先住在区长院里,这个区长以前是国民党时候的区长,新中国成立后还用他。

首长跟王奎说:“你到屯子外面看看,有没有相当的房子,最好在今天来的路上,晚上咱们出去住。”

王奎在来的路上真找着一个房子,两层楼房,外面是砖墙,院里很干净。房主是国民党家属,丈夫死后,她留在这儿教书。

王奎说:“我们是下来工作的,一共五个人,想在你这儿借住一夜,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女老师说:“没什么不方便,你们想住就住吧。”

吃完晚饭,五个人到楼上住下。首长说:“这里土匪多,你们几个轮流站岗。”

轮到王奎站岗,他听见墙外有说话声,不是一个人。肯定听说金保区来了共产党大官,土匪盯上来了。

王奎跟首长汇报,把那几个人也叫起来,首长悄悄说:“别惊动他们,要是他们动手,上墙一个打一个。趁他们没动手,咱们先撤。”

首长让王奎骑马跑在最前面,那两个警卫员一左一右,骑兵师来的马夫上马快,不用蹬就能飞身上马,他在后面压阵。关键是出门就开枪,左边的往左开枪,右边的往右开枪,打他们一个冷不防。

安排好了,五个人冲出来,王奎的马跑得最快。

跑出来几里地停下来,一个人没跟上,不知道那几个人死活。

他骑马往回找,半道上碰见首长他们有说有笑。

一个警卫员想起来,文件还在那家,藏在地窖里了。

首长说:“咱回去拿吧,逮不到咱们,他们肯定走了。”

他们回去一看,土匪真走了。

几天后下大雨,水淹石桥。蹚水过桥,水过膝盖。马夫牵着首长的马和自己的马一起过桥,一匹马让水冲走,马夫也跟着让水冲走了。

首长找到跟前的村干部,说明情况,请他们帮忙打捞。

村干部很为难。

首长说:“我身上没带钱,捞人和棺材的费用,你明天到县**去拿。”

半里地外有个坝,村民在坝根捞到马夫的尸首,就地埋了。听说马夫也是绥化人,家里就一个老娘,王奎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第二天,村干部到县**拿钱,钱没拿到手,还让县领导教育了一通。

王奎标准照。1954年摄于海南岛。王奎提供。

王奎与媳妇合影。1954年摄于海南岛。王奎提供。

新中国成立后,王奎到长沙第五步兵学校学习二年零七个月,头半年学文化,后两年学军事。毕业以后,他去了海南岛,在那儿当中尉连长。

领导专门给他假,让他回家找媳妇。介绍人介绍了好几个,人家姑娘听说结完婚要去海南岛,都害怕,谁都不知道海南岛在哪儿,怕他是个骗子。

后来还是在四方台找到媳妇,一是两边知根知底,二是姑娘没爹没妈。他们在海南岛待了几年。

一九六〇年,上级号召家属回乡参加生产劳动。媳妇家里没啥人,她回绥化,王奎也跟着复员回了绥化。他在绥化食品厂当书记,当到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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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奔

王立,一九二二年出生在天津宝坻,后来家搬到望奎,他在莲花高小上学。念完高小到绥化考国高,三十多个学生去,就他考上了。

一九四四年,王立从“国高”毕业。那时候,咱中国还是小日本的天下,东北叫“满洲国”,啥都得听小日本的,不听整死你。

“国高”毕业后,学生得给日本人当兵,现在叫伪满兵。

年底检查身体,王立合格,训练三个月。真正当兵,已经是一九四五年四月五号。

他们去的地方在富裕。富裕北边是山,从山上排下来的,有一站、二站、三站、四站、五站,到了五站,就出山了,王立他们在四站。

山上没有房子。军官有帐篷,帐篷跟蒙古包似的。正营长是日本人,副营长是中国人,他们都住在帐篷里。听说副营长是讲武堂毕业的,讲武堂是张学良办的,日本人信不着他。

王立他们当兵的,住在地窨子里。地窨子里铺些干草,他们就睡在地上。

有时候听见炮弹声,离他们还远,他们一仗没打。

有天晚上,中国军官给大伙开会,说有情况了,小心点儿。

半夜里,中国军官领着他们偷偷走了。

他们绕着山走,从富裕的四站走到黑河。

黑河已经不是日本人地盘,让苏联人打下来了,他们到这儿来,是投诚。排长以上的,安排到别的地方住;他们当兵的,都住在黑河西郊粮库。

王立那时候知道,中国有个毛**。他以为,离开日本人就能见着毛**了,没见着。

有的说:“咱在这儿等着吧,等毛**来接咱们。”

粮库里还有不少粮食,苏联人让他们天天往船上扛粮食,船把粮食运到苏联。

有人小声嘀咕:“日本人来咱中国刮地皮,苏联人这不也刮地皮吗?”

等了很多天,越等越难受,王立偷着问刘国清:“咱得等到啥时候?毛**啥时候能来呀?”

刘国清是克东人,也是“国高”毕业的。俩人一商量,还是偷着跑吧,回家等毛**去。黑河在北边,家在南边,一直往南走,准能回到家。

他俩偷着跑了,跑到黑天,走到一个屯子。

他俩想找个人家住一夜,站在人家门口喊:“家里有人吗?”

喊了半天,没人出来。

他俩进了院里,喊:“家里有人吗?”

喊了半天,还是没人出来。

屋门没锁,他俩推门进去,屋里一个人都没有。

他俩在这家住了一夜,这一夜也没人回来。第二天早上起来,在屯子里碰见一个老爷子,老爷子看见他俩赶紧走。

他俩紧着追,老爷子紧着跑,听见他俩喊大爷,老爷子才停下来说:“吓死我了,以为你俩是日本人呢。老百姓怕打仗,都跑山上去了,我岁数大,跑不动了。”

他俩打听完道,接着往南走,碰见老百姓,离老远喊话。遇到俩人个头差不多,他俩商量人家换衣裳穿,人家摸摸日本人的军服,又拽了拽,就把自己的衣裳脱下来给他们了。

穿上便衣,他俩舒服多了。

有人问他俩干啥的,他俩说是劳工,日本人倒台了,他俩也回家。

走了好几天,他俩走到孙吴,找到火车站。火车站上人可多了,都往南去。他俩好不容易挤上火车,坐到北安火车站。在北安下了火车,刘国清直接回克山,王立走着奔望奎。

外面兵荒马乱,家里人以为王立没了。

王立回到家,家里杀了一头猪,请屯子里的人吃喜。

回到家,王立还是打听,毛**在哪儿,他好去投奔。毛**没来,林枫和刘咸一回到望奎,在高贤成立了滨北专署,管哈尔滨以北的事。

刘咸一跟王立都是海丰人,还是屯亲。听说刘咸一以前留过洋,有本事,王立去高贤投奔他,说:“我要跟你做事。”

刘咸一说:“我们这是干革命呢。你要是跟我干,一是很苦,二是很危险,你怕不怕?”

王立说:“不怕。”

刘咸一说:“你要是不怕辛苦,不怕危险,明天你就来吧。后天我就走了,还有别的工作。”

王立在专署里看见几个人很面熟,有的给日本人当过警察,现在也给专署做事。他想:“到底是几个留洋学生,连这样的人他们都要,他们做的事好像不牢靠。”

第二天,王立没去高贤,以后后悔也晚了。

一九四六年,村干部找到王立,让他在信五村当老师。时间不长,县教育科来电话,让他到高贤当主任教员。主任教员就是校长,那时候不那么叫,就叫主任教员。他在高贤烧锅上吃饭,顿顿有酒喝,就是一分钱不开。他白干活儿,晚上住在学校。

暑期,县里培训老师,培训了半个月,白天黑天上课,讲革命史。这下,王立明白了,刘咸一和毛**干的是一样的事,他要是早点儿知道就好了。

一九四七年,高贤成立了区,王立成了学校校长。

那时候,高贤光有高小,没有国高,高小毕业以后都不念书了。王立当校长以后,让村干部通知下去:高小毕业的学生,愿意上学的都可以回学校来,接着念书。十里八乡的学生回来几十个,有的都是孩子爹了,回来接着念书。

到了秋天,区长找到王立:“区里马上收粮,找不到开票记账的人,你能给我找几个学生不?”

这回王立敢吹了:“你要多少人,我这儿都有。”

高贤这个学校,培养了很多人。

后来,王立当了高贤区副区长,又做了望奎县的政务秘书。

他当政务秘书的时候,赶上抗美援朝。丁国裕刚从朝鲜战场下来,到望奎县征兵。

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望奎报名当兵的人很多。

在县**食堂吃饭,只剩丁国裕和书记、县长、王立了,县长问:“老丁,朝鲜战场上怎么样?”

丁国裕说:“第一次战役,我的一个团,死得没剩下几个。”

老丁掉泪了,书记、县长和王立都掉泪了。

王立跟俺是邻居,老干部。提起这事,他半天没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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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男人

俺男人一九三六年生,前面三个男孩都死了,爹娘怕他死,想找个儿子多的认干娘。姓徐的四大娘有三个儿子,人家不愿意,说:“俺不能认干儿,认干儿,妨自己的儿。”

爹娘咋说都没用,后来人家说:“俺的孩子叫大认、二认、三认,你孩子就叫四认吧。”

俺男人的小名叫四认,大名张富春。排着人家的孩子叫,爹娘总算把他拉巴活了,后来还有了俩弟弟。

俺婆婆是个不愿吃亏的人,在生产队里总吃亏,吃点儿亏就五马长枪地骂。公公听婆婆的,哪年收完粮食,两口子都卖粮,领孩子到龙堌集上听戏吃喝,过完年就得吃糠咽菜,叫人瞧不起。

结婚第三年,俺男人虚岁二十。俺回娘家住了十多天,回来听婆婆说:“你走了,俺儿要当家,他说他当家,粮食够吃的,叫俺骂了:‘驴屌日的,你还没褪屎皮子哩,你当家?等你爹和俺都死了,你再当家吧!’”

一九五八年吃大锅饭,时间不长家家挨饿,俺男人先来东北。打那以后,他就当家了。

他当家以后,俺家朋友多,差不多天天有客人,俺这辈子好像有做不完的饭。

俺最怕过年了。人家两口子都到俺家看老人,从初二到初六,家里哪天都三大桌,自行车放在院里,跟存放自行车的地方似的。

早晨三点钟,俺就起来切菜切肉,准备午饭。再把早饭做好,全家吃了。收拾完了,客人来得早的就到了,花生、瓜子、糖块早就摆好了,一大壶茶泡好了,倒茶,拿烟,陪着说话,一家一家接待。

十点半,俺就把两个凉菜端上桌,再炒六个热菜。他们喝上酒,俺赶紧把馒头热上,馒头是提前蒸好的。哪天都是三十多口人,俺、婆婆和孩子都上不了桌。把客人送走,俺们吃剩饭剩菜。

俺男人陪客人喝酒,哪次都喝多。等他醒醒酒,俺收拾完碗筷,还得到有老人的人家拜年。到了人家,他接着喝,多数要推着自行车回来,到家快半夜了。

过年串门,讲究的拿四合礼,两瓶酒、两瓶罐头、两斤蛋糕、两斤苹果。多数人拿两瓶安达产的银泉白酒,再拿两斤蛋糕。

一九七〇年,**子跟咱中国关系不好,听说要打仗,俺全家搬到山沟去建砖厂。清净了一年多,山沟里的朋友又上来了。有来买砖的,有派出所的,有粮店的,都到俺家喝酒。山里人酒量大,喝起来没完没了。俺男人不会说不会道,谁知道他哪来的这么多朋友?

有一回,俺男人跟谷会计外出办事,走到一个小饭店想吃饭呢。走到屋里,看见俺厂子工人刘双利和宋传林,他们吃完饭,不敢出去了。这俩人都会些武术,听说宋传林把绳子一扔,就能扔到八米高的松树上,抓着绳子能上树,还能在树上站起来。

他俩刚跟四个人吵了一阵,那四个人说:“想打架,咱出去打,不要耽误人家生意。”

宋传林说,这四个人里,有两个会武术的山东人。吵架的时候,一个人点着桌子吵,他点几下,桌子上就留下几个坑。他俩不是人家对手。

有个山东人在外面叫号:“有种,你出来打,出来才算有种哩!”

俺男人把兜子交给谷会计,让他经管着。他把外衣脱了,撸起袖子,出去了。

他跟那个山东人说:“听口音你是山东人。老乡,你想打架吗?想打架跟俺打,开始吧!”

那四个人啥也没说,走了。

俺男人回来说这事,俺说:“太危险了,你啥都不会,人家要是打你一顿,你冤不冤?”

他说:“俺准备好了,他们要是打,俺着叫他们打。俺就说:‘俺不跟你们打,因为你是俺老乡。俺要想打,你们四个也打不过俺。’这样,让看热闹的知道,俺是仁义君子。”

到了十月份,山沟里就冷了,夜里上冻,砖厂停产。

有一天,忽地来了三十多个巨野老乡,说是来找张富春的。俺男人一个都不认得,这三十多个人也都不认得他。

多亏砖厂停产,多数工人回家,把宿舍倒出来了。俺男人把他们安排到宿舍,要不这么多人,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俺男人叫俺炒一盆咸菜,端到食堂。他用食堂大锅给他们做了黑天饭,又把宿舍大炕烧上。

这帮人叫俺男人给他们找活儿干。俺男人说:“对不住了,俺厂子工人还没活儿干哩,俺实在没处给你们找活儿。你们从哪里来的?”

有个人说:“从齐齐哈尔来的,那里的活儿干完了。有人说你有本事,能在山里给俺找着活儿,俺就来找你了。”

俺男人说:“这山都是采伐过的,山上工人都没活儿干。”

老乡都带着铺盖,在宿舍住了一夜。

第二天,俺男人在食堂给他们做的小米饭,炒的土豆丝,他们吃完早饭,走了。

俺男人***的时候,俺和婆婆没拦住。俺娘儿俩养两年的两头大肥猪都卖了,他去公安局办枪照,**,**衣,***,猪钱没剩啥。

****买回来以后,他跟俺说,这****这么好那么好。俺跟婆婆都说:“再好的朋友,你不能借枪给他,万一出了事,那就是你的事。”

他说:“记住了。”

山里有个退伍军人,是俺男人的好朋友,他说:“张哥,我在部队练得枪法好。你把猎枪借给我,打回野兽,咱就有下酒菜了。”

俺男人说:“俺家两样东西不借,枪不外借,媳妇不外借。剩下的东西,只要俺有,你随便借。”

那个人走了。

有一天,他上山打猎,看见个大黑瞎子,吓得他顺着羊肠小道赶紧跑。跑了一会儿再看,离黑瞎子还是这么近,接着跑。脚底下一软,叽里咕噜(注:物体滚动的声音)滚下山沟。山沟里苫房草跟腰一般高,他往上爬了爬,两手端着枪,冲着黑瞎子那个方向,吓得心怦怦跳。他都想好了,只要黑瞎子过来,他就放枪。

等了一阵子,黑瞎子没过来,心也不那么跳了,他想回家,不知往哪儿走。他后来跟俺说:“俺从来没迷过山,那滋味可难受了。”

他坐在那儿想了很长时间,想起大概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大约走了半个小时,才走到那条羊肠小道,走上回家的路。

走到家,俺男人上炕躺下,俺给他泡了一壶茶送去,问他:“你咋这时候才回来?”

他把经过说了一遍,笑得俺肚子疼,躺到炕上笑。

俺问:“你咋不开枪呀?”

他说:“俺没放过枪。俺要是打不准黑瞎子,它再追上俺,把俺摁倒吃了,谁也不知道。放枪,那不是引火烧身吗?”

俺接着笑。

他说:“你还笑哩,今天快把俺吓死了。俺是个记路的人,今天咋不知东西南北了呢?”

俺问:“你还去打猎吧?”

他说:“不去了。”

过了些天,下班回家,看见家里来了人,俺男人说:“这是公安局的王兄弟,快点儿炒菜。”

俺打了招呼就炒菜,他俩喝酒。

姓王的说:“张哥,你的枪杆直溜不?”

俺男人说:“俺的枪是新枪,一枪没放,当然直溜。”

姓王的笑了,说:“一听你就是个外行,我问的是猎户的行话,就是问,你的枪打得准不?”

俺男人说:“一枪没放,准不准俺也不知道。”

以前俺男人找过这姓王的,帮老乡和朋友落了好几个户口,人家啥都没要过。喝完酒吃完饭,人家把****背走了。

人家刚走不远,婆婆就骂开了:“你这个血败家子,俺们养了两年的两口大肥猪,你一点儿劲没费,送出去了。你哪个冬天都买半拉猪的猪肉,买这么多肉,咱一家人没好好吃过一顿肉。这顿剩菜没吃完,下顿剩菜又来了,净吃人家的剩菜了。”

俺男人笑嘻嘻地说:“娘,娘,你别生气,明天俺给你炒菜,咱一家人也好好吃顿肉菜。”

第二天中午,俺男人做了四个像样的肉菜。就是这样,婆婆也骂了他好几天,心疼那两头猪的猪钱。

一九七三年,听说一时半会儿不打仗了,要撤点,砖厂黄了。俺家回到安达,俺男人到二砖厂上班,管后勤。砖厂来了订砖大户,外单位来人,外地来参观的,上边来领导,他都陪着吃喝。从早忙到晚,一个月工资五十多块钱。俺婆婆说他儿子,“穷身子,富肚子,吃好的,跑路子”。

有一天,俺家来了四个男孩,都十八九岁,管俺要路费。

这四个孩子俺一个都不认得。

有个孩子说:“俺都是龙堌集的,俺是老蔡家的。”他说他是俺叔伯姐姐的孙子。

俺男人把俺拉到一边说:“看这孩子有点儿像老蔡家的人,咱给他三十块钱吧。”

俺给那孩子三十块钱,够他一个人回山东的路费。那时候俺是临时工,一个月才开四十二块钱。

有个包工头叫老三,巨野老乡,在安达包工程盖楼。听说俺男人在山里能买到木材,比木材公司的便宜,他跟俺男人说:“你给俺拉一车吧。”

俺男人带着自己的钱,雇个汽车去山里了。去了五六天才拉回来,老三好不愿意,说:“你也不是个办事的人,你跟俺说两天回来。到这时候才回来,耽误俺工程了。”

俺男人说:“山里下雨了,车出不来。”

这车木材,俺家一点儿没挣钱,算上雇车费用还赔了点儿。

老三看了看一车红松板材,又好又便宜,跟俺男人说:“俺还要一车,跟这车一样。”

老三点了八千块钱给俺男人,俺男人转手给了那个司机,跟他说:“你再拉一车跟这车一样的板材,这两车的运费也在里头呢。”

那司机年纪不大,看着就是个孩子,他接了钱开车就走。

俺男人回家跟俺说这事,俺问:“你记住车牌号了?”

他说:“没有。”

“小司机家住哪里?”

“不知道。”

一问一个不知道,俺的头嗡嗡响,白天吃不下饭,夜里睡不着觉。

第七天,小司机还没回来,俺男人也着急了,说:“该回来了,咋还不回来呢?”

看他着急,俺再着急也不吱声。

这天夜里,他一夜没睡好,还说:“咋回事,咋还不回来呢?”

第八天,红松板材才拉来。

车主跟小司机一起来的,车主说:“这里不着急,我们先给别人送了两车。”

车主还说:“林场场长说了:‘那个叫张富春的再来,叫他到我家来,我跟他交朋友。这样实在的人,现在太少了。’”

一九八〇年,有个巨野县龙堌集的老乡,姓黄,说是来找活儿,在俺家住了两个多月。后来,他在大庆找到活儿,走了。

有一天,公安局的人来了,问:“你家是不是住个姓黄的?”

俺男人说:“他走了,现在没在这儿。”

人家问:“到哪儿去了?”

俺男人说:“不知道。”

公安局的人走了,俺男人就去大庆找姓黄的,问他:“你干啥坏事了?公安局来俺家抓你哩。”

姓黄的说:“没多大事,我出去躲几天。”

没过几天,二砖厂来个人,问:“这几天张叔是不是没回家?”

俺说:“是。”

“张叔叫公安局抓起来了。”

“为啥?”

“我也不知道。”

俺的头嗡地一响,问:“在哪儿押着呢?”

“天泉派出所。”

人家走了,俺上火上得说话都没声了。一夜没睡着,想了一夜也没想出来他犯啥法。

第二天天不亮,俺给他做好饭,送到派出所。

俺问他:“人家为啥抓你?”

他说:“俺把姓黄的放跑了,他们叫我把姓黄的找着。找不着姓黄的,不放我。”

俺一天两顿给他送饭,来回七里地,回来上班还得像没事似的说笑,光怕人家知道这事,笑话俺。

有一天,公安局的押着他回家了。那年,俺小闺女七岁,俺孙子五岁,两个孩子正在院里玩呢,看见他回来,一个抱住一条腿,放声大哭。

孙子一边哭一边喊:“爷爷!爷爷!”

小闺女哭着喊:“爸爸!爸爸!你不要走了!”

公公婆婆也哭。

公安局的那个人都掉泪了,掏出手绢擦眼泪说:“老张啊,你看你,一个人犯法,一家人跟着难受。”

俺男人跟爹娘说:“都别哭,用不了几天,俺就回来了。”

娘问:“儿啊,你犯啥法了?”

“没犯啥法,就怪俺把姓黄的放走了。”

“姓黄的犯啥法了?”

“俺也不知道。”俺男人笑嘻嘻地说,“爹,娘,你们不要惦记俺,俺很快就回来了。姓黄的要是来信,给俺送去。”说完,跟人家公安走了。

没几天,姓黄的来信了,俺把信送到派出所。过了几天,他们抓到姓黄的,俺男人才回家了。

后来知道,姓黄的在鹤岗煤矿上管过事,账目不清。

这个人会说话,会办事,让人家带到鹤岗待一年,出来了。

出来以后,姓黄的又来俺家,让俺男人帮他承包工程。那时候,安达正建两个厂子,一个是黑龙江毛纺厂,一个是黑龙江乳品厂,都是两年工程。俺男人帮他包了很多活儿,他们干得很好。

一九八二年开春,不知道为啥,姓黄的和俺男人又给抓走了。这回,姓黄的押到公安局,俺男人在看守所。

听说,这个案子归工商局姓董的人管,俺一趟一趟跑工商局,就是找不着姓董的。还听说,这个案子是全省第二大案,俺一夜一夜睡不了多少觉。

这天,俺又去找姓董的,有人对俺说:“他在那屋开会呢。”

俺在屋外等了很长时间,屋里出来一个人,跟俺说:“叫你进去呢。”

俺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土,进屋了。屋里有不少人,俺现在知道那叫会议室,会议室里有个讲台,有人叫俺上讲台,俺就上去了,俺正好有话要说呢。

俺说:“俺是个没文化的人,俺说不好了,请各位领导指正。俺想问问,俺男人没犯法,为啥抓他?俺跟张富春过了三十多年,他的事从来不瞒俺,你们跟俺说说,俺男人犯了啥法?要是张富春犯了死罪,你们跟俺说清楚,枪毙他的时候,俺笑着去,犯了法,应该这样。阴天下雨俺不知道,俺不是气象台,犯没犯法俺自己知道。俺男人有高血压,还有心脏病,你们为啥把一个没犯法的人整到看守所受罪?俺也一身病,现在病成这样,要是俺家破人亡,在座的领导,你们忍心吗?”

有个人问:“张富春是不是帮姓黄的承包工程了?”

俺说:“对,俺男人帮他承包工程,姓黄的他们出力挣钱,这叫犯罪吗?”

没人吱声。

俺问:“在座的各位领导,张富春这叫犯罪呀?”

没人说话。

俺说:“这要是犯罪,俺没话可说,你们看着办吧。”

俺走了,家里还有一帮孩子等俺做饭哩。

俺走到家,俺男人在家哩,他骑着别人的自行车回来的。

俺问:“没事了?”

他说:“没事了。”

俺问:“都出来了?”

他说:“就俺一个人出来了。你胆子咋那么大,你知道今天开会的都是啥人吗?”

“不知道。”

“安达公安局的,检察院的,市委办的,还有绥化公安局的,省公安厅的,都是大领导。”

在家住了五六天,俺男人又让人抓走了。工商局姓董的去看守所,俺男人问他:“我到底犯了啥罪,你们把我押在这儿受罪?”

姓董的说:“你道德败坏。”

这可把俺男人气坏了,他问:“我是强奸你妹妹了,还是强奸你妈了?”

姓董的说:“你咋骂人呢?”

俺男人说:“骂人也是你先骂的。”他站起来想打姓董的,叫里边的人拉住了。

俺男人在看守所待了三个月,才放出来,无罪释放。

一九八四年,俺家把奶牛都卖了,买了辆东风汽车跑运输。干了几年赔钱,把车顶账了。

家里养过车,俺男人就注意车的事。

有一天,俺男人从外面回来,后面跟着俩生人。一进院子,他就喊:“老乡来了,赶紧炒菜!”

他经常往家领老乡,叫俺炒菜,俺就炒菜,早都习惯了。

等他们坐下喝酒,俺听出来了,这两个人开的大车坏在半道了,站在路边正愁呢,俺男人从旁边路过,一听他俩是山东口音,搭上腔。俺男人说:“老乡,别愁,先跟俺回家吃饭,吃完饭俺给你拿钱修车。”

车主说:“俺吃不下饭,你能借给俺钱修车,太谢谢你了!”

俺男人问:“得多少钱?”

车主说:“一百块钱差不多。”

俺男人说:“包在俺身上了。”

吃饱喝足,俺男人拿出一百二十块钱,他们修好车,开走了。

家里好不容易攒点儿钱,一下子都拿出去了。

过了十多天,车主从这儿路过,还钱来了。

俺男人问:“你现在手里宽绰了?”

车主说:“俺回家借的钱。那天多亏你了,要不俺就没法回家了。”

俺男人说:“手头不宽绰,你就拿着花。啥时候手头宽绰了,你再给俺吧。”

可能这个人手头一总没宽绰,他再没来俺家。

俺男人喜欢说大话,外人都不知道他有多大本事,用俺婆婆的话说,他是“满许,猛一抹(注:ma,读一声,抹掉,说话不算数)”。

俺跟他说:“该咋着就咋着,咱说实话多舒服呀。”

他说:“你哭穷,叫人家瞧不起。”

大话说完,他没少受罪,俺也跟着受罪。

有一天,俺大儿媳妇的老爹来了。亲家俩吃饭的时候,亲家说:“今年,我家山子结婚,到时候你得帮我点儿钱。”

俺男人说:“行行行,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俺和大儿媳妇都是临时工,平常就他和大儿子上班,一个月开一百多块钱,十二口人吃饭。从头一年十一,到第二年五一,俺家的钱很紧,根本没有余钱。

山子结婚的日子快到了,上俺家来拿钱哩,俺家就四百块钱。俺把四百块钱都给了山子,山子气坏了,说:“早知道就这点儿钱,我都不来拿。”

俺说:“俺家就能拿出这么多,能拿你就拿,不想拿就不拿。”

山子生着气把钱拿走了。

俺男人也知道这事不咋的,好几年他都不敢见山子。

掉过头去,他照样吹。

俺男人平常不喝酒,一喝酒就多,他说不喝多就是没喝好,喝多了就耍酒疯。

有天晚上,他没回家,俺出去解手,看见院里有堆黑乎乎的东西。俺有点儿害怕,喊两个儿子过来看,孩子们说:“那是狗,在那儿趴着呢。”

俺男人嗷一声站起来,醉醺醺地说:“你才是狗呢!”

俺们把他扶进屋,他嫌骂他是狗了,闹到半夜才睡下。

还有一回,他喝多了回家,吐得炕上、被上、枕巾上哪儿都是。

俺那时候有结肠炎,身上一点儿劲都没有。俺说:“你逮着尿水子往死里喝,喝完回家吣(注:在巨野,人吐东西用“哕”,牲口吐东西用“吣”)!”

他从炕上跳起来,要杀俺,嫌俺骂他吣了。二儿子抱不住他,邻居彦玲过来帮着。两个孩子满脸是汗,他还没完没了的,非杀俺不可。

俺说:“屋里的人都出去。”

屋里的人都出去了,俺把门插上,到菜板上拿了一把最快的刀,递给他说:“张富春,今天你不杀了俺,你就不是你爹揍的。”俺把头伸过去说,“你砍呀,你杀呀!”

他一动不动,老实了。

俺有思想准备,俺第一次这样骂他,知道他得砍俺,他要砍不死俺,俺再砍自己两刀。

俺说:“张富春,你咋想哩?你想俺是怕死吧?你想错了,俺跟你早就活够了。俺看着孩子小,离了妈没法活,跟你将就过。你三天两头耍酒疯,啥人受得了,你想过吗?”

他啥也没说,睡觉去了。

邻居家要接房子,没跟俺家说声,就把俺家的院墙扒了,占了俺院里一米多的地方。

俺去找邻居:“你咋把房子盖到俺家院里来了?”

他说:“这块地我批下来了。”

邻居接了房子,俺男人生气。他不喝酒不找人家,喝醉了就要找人家说理。

有一天,他回到家九点多了,喝得醉醺醺的,拿个铁锨要去邻居家干仗。俺没劲,抱不住他,摔得俺一个跟头又一个跟头。后来俺抱住他一只脚,死死抱住,好说歹说,算是把他劝回家了。

一九九四年,俺男人突然不喝酒了,俺有点儿害怕。以俺的经验,这人一辈子都很好,突然不好了,他活不长了。两口子一辈子打打闹闹,突然好了,那就有人到寿了。

俺说:“富春,你现在这么好,是不是你也到寿了?”

他说:“你才到寿了呢,你死了俺也死不了,俺的身体好。”

1991年夏天,小闺女张爱玉结婚,张富春、姜淑梅与张爱玉夫妇合影。张爱玉提供。

俺说:“现在的日子多好啊,没有战争,不愁吃穿。从前,有钱人说过这话:有干柴细米,有不漏的房屋,那时候就享福了。咱现在比从前的地主、资本家都享福,咱俩好好活。”

一九九六年正月初三,俺做了一个梦,梦见俺家正房要倒,前边裂了八寸的缝,后边也裂了八寸的缝。有个人说:“这房子快要倒了!”

还做个梦,俺的食牙掉了一颗,疼得俺两手抱腮。醒了,俺跟老伴说:“做梦正房倒,死老人,咱也没老人了。做梦掉食牙,也是死老人。咱俩是谁也死不了,没病没灾咋能死呢?”

老伴说:“你有两个老嫂子,俺也有两个老嫂子,也可能她们里面有个到寿的。”

没想到,这年阴历八月十三,很健康的老伴到寿了。他一年零十个月没喝醉酒,出车祸死了。

俺男人现在要是活着,那该多好啊。不用说大话,也有吹的。儿子闺女穷的富的,都团结,到一起的时候都是欢声笑语。孙子在自家房子里开个小饭店,生意很好。孙女、外孙女、外孙子里有两个研究生,还有两个项目经理。不光有了作家闺女,连俺这没文化的人,都成作家了。他想咋吹咋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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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蒙古人

游福良老家是山东省定陶县游集的,俺坐火车回老家,他跟老伴也回老家。俺一眼看出他有故事,一拉真拉出故事来。

他爹叫游登臣,老家日子不好过,十几岁跟屯子里的人下关外,大庆、伊春都待过,哪儿都不好混。

大庆荒草齐腰深,连个房子都没有,十几户人家挖地窨子住下,开荒种地,就是一个新村。

那年秋天,老张家小闺女坐在门口玩,她娘在地窨子里边做饭。一只狼叼起孩子的腿就跑,多亏爹看见,拿着洋叉骑上马撵半天,狼才把孩子放下了。打那以后,两家越走越近。

几年以后,爹回老家娶了娘,娘叫张化珍。娘十一岁没爹,为给姥爷治病,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啥也不剩。姥娘小脚,娘身下有俩姨。娘得天天出去要饭,一个人要饭四个人吃,一尺的肠子饿八寸。结完婚,爹娘回大庆,把姥娘、俩姨外加舅爷爷都带出来。

听说内蒙那边好混,爹要去内蒙,姥娘和姨没跟着。姥娘找了老伴,那人在学校上班,她们都留在大庆了。舅爷爷跟着爹娘来到内蒙,在**林场落脚,林场十一户人家,都是蒙古族,就他一家汉族。

福良一九六三年生,全家人都说蒙语,有时候舅爷跟爹娘说话,他们仨说山东话。

该上学了,福良到离林场最近的村里上小学,五六里路,四个男孩子都上一年级,一起上学,一起回家。那时候冬天雪大,房子多高,房子旁边的雪也多高,孩子们经常抠雪洞子玩。

林场怕出事,天天派马车接送,他们都穿羊皮裤子和毡疙瘩鞋。有一天,刮大风下大雪,老板子(注:马车夫)晚去了一会儿,四个孩子自己往家走,迷路了。

林场的人吓坏了,场部派两台马车、几匹马、二三十人出去找,这些人一边扯嗓子喊,一边敲锣打鼓。

天快黑了,才找到那四个孩子。

从那以后,老板子再没耽误过接送。

**林场离满洲里一百二十公里,离新巴尔虎右旗四十多里。每年冬天,骆驼车队都去满洲里拉粮食,骆驼拉着木头轱辘车,一个人看五六台车。大年跟前,场部专门派马车,拉着人到旗里买东西。

一九七一年,福良第一次看见汽车,国家给林场拨了一辆。

一九七二年,全家搬到新巴尔虎右旗,当地人管这儿叫西旗,西旗在阿拉坦额莫勒镇。阿拉坦额莫勒,汉语的意思是“金鞍”。

到西旗以后,福良开始学汉语,小学和中学老师都以为他是蒙古人,填表都给他填蒙古族。

上班以后,一天八小时说的都是蒙语,单位还是给他填蒙古族。办公室有个大姐,知道他是汉族,跟秘书说了,秘书还不信,特意问一回才改了。从那,单位里的人都喊他“山东蒙古人”。说实话,福良长得挺像蒙古人,五大三粗,跟铁塔似的。

一九八〇年,福良考上高中,没去上,到井队上班了,一个月工资二十多块钱。舅爷爷不让他找蒙古媳妇,让找山东媳妇。老张家也在西旗,他们家闺女多,因为盼儿子,给闺女起名叫盼、拦、换,盼也没盼来,拦也没拦住,换也没换成。五闺女叫云,老天还真给匀来一个,老六是儿子。他们家三闺女叫张东换,跟福良年纪相当,两家老人爱好噶亲(注:做儿女亲家),把亲事定下了。

一九八五年,爹去世了,娘四十二岁,家里七个孩子,姐四个哥仨都没结婚,男孩里福良是老大,最小的弟弟才八岁。

跟前邻居都说:“福良的亲事算是完了,谁家舍得把闺女往火坑里送?”

东换爹跟闺女说:“你订婚了,就是老游家的人,咱不能让外人看笑话。”他把东换送到游家,披麻戴孝。

当年,还把婚事办了。

二〇〇六年秋天,福良下乡,草原上没信号。

没等回到家,接到二姨电话,说姥娘连着几天滴水不进,就是不闭眼。

姥娘已经九十多岁,福良是她最大的外孙,她跟外孙说过:“俺怕炼人炉,俺不要火化。”

福良跟弟弟开车四百公里,到了大雁煤矿二姨家。

姥娘不会说话了,还认人。

福良说:“姥娘,俺哥俩开车来,要接你走了。”

姥娘点点头。

哥俩把姥娘抬上车,一路小心地开回西旗。

刚到家,姥娘就闭眼了。

少数民族地区都土葬,姥娘这回放心了。

满洲里开放以后,福良在满洲里搞过边贸。他会蒙语,会开车,经常当翻译。后来,他调到西旗林业水利局。

娘种一块地,都是自己拎水,七十六岁的人了,拎一桶水走路悠悠的。

他跟俺说,回老家看看行,待不了。他们跟蒙古族的生活习惯一样,离不开牛羊肉,离不开鲜奶,那叫绿色生活。家里三口人,买四只羊、半头牛能吃到开春,年年十一月份,他就把肉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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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烟

以前,辽宁二道沟子有个霍玉民,三十岁还没娶上媳妇。家里穷,他还总想找漂亮媳妇,那不是做梦吗?

眼看不挣钱不行了,玉民当起货郎,挑起货郎挑子。他不用叫卖,摇着拨浪鼓四处走。没过几年,日子就好起来,媒人找上门。

他娶了个二婚媳妇,这媳妇比他小八岁,大高个,大眼睛,双眼皮,一笑俩酒坑,嘴大点儿,但也不难看。这媳妇就是脸黄,玉民问:“你的脸这么黄,是不是有病呀?你要是有病,咱去看病。”

媳妇说:“我没病,就是这种黄人。”

玉民说:“好,没病就好。”

总算娶到漂亮媳妇,他很知足。

玉民起早吃饭,吃完饭挑着货郎挑子出去,先在本屯子转一圈,再到外屯子转,一天走好几个屯子,黑天才回家。回家以后,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小两口过得很好。

一个月后,玉民发现粮食下得太快,他问媳妇:“你卖粮食了?”

媳妇说:“没有。”

玉民挑着挑子又走了,临走说:“我今天回来晚点儿,你不用惦记。”

他把货郎挑子放到别人家,回来偷看媳妇。媳妇用小瓦盆装了一盆小米,端着走到大门洞。

玉民堵住门口问:“你干啥去?”

媳妇啥也不说。

叫玉民追得不说不行了,她才说:“我去换大烟。我得天天扎大烟,不扎难受。”

玉民说:“我要是不抓住你,你还不说。我挣多少钱,也不够你败坏的!”

傍黑天,媳妇犯了大烟瘾,作闹,骂人。玉民打她,她跑了。

玉民看媳妇跑了,叫叔伯嫂子追,嫂子说:“这么晚了,你叫我上哪儿去追?你自己去追吧。”

没人找,媳妇跑回娘家了,她在娘家住了十多天,也没谁去接。十多天后,娘家妈把她给送回来了,说:“这些天我看着她,没叫她扎大烟,以后再也不叫她扎大烟了。”

玉民媳妇的大烟瘾后来又犯过,她咬牙挺,再也不作闹了。

说起那天生气回娘家,还挺悬呢,玉民媳妇的小命差点儿没了。她刚走出屯子二里多地,两只狼就在后边跟上来了,她快走狼也快走,她慢走狼也慢走。

眼看两只狼追上来,吓得她快跑,她知道没狼跑得快,觉得跑不了了。狼来到跟前,她看也不敢看,路边正好有个半米高的土地庙,她闭上眼睛趴下,一个接一个磕头。

磕了一阵子头,她睁开眼,一只狼也没了。

别人说,是她一阵子磕头把狼吓跑了。玉民媳妇说:“那个小庙里供土地爷,有个一尺半高的牌位,土地爷保佑了我。”

扎大烟,是把***面扎到血管里,也叫扎吗啡。这回差点儿没命,让玉民媳妇长了记性,扎大烟的毛病还真改了。

玉民有个亲戚倒卖大烟,用的是猪尿泡。拿到猪尿泡,他使劲吹,把猪尿泡吹大了,晾干。晾干以后,剪得一块一块的,把大烟包成一小包一小包的。包好了,用水泡,泡软了,他空着肚子往肚里咽。咽进大烟,啥都不能吃,挺到地方再吃,把大烟拉出来,用水洗,洗干净才能卖给人家。

他家女人用猪尿泡缝个男人小便似的东西,缝好了往里装大烟,用线扎紧,用水一泡,就没针眼了。泡软了那东西,放女人小便里,尿尿时可以拿出来,尿完再放里面。

听说,那两口子就这样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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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腚娃

刘秀凡是俺现在的邻居,比俺小一岁,也快八十了。她是绥化人,本来住在林家围子,有个闺女很有本事,给她在城里买了房子。

拉起家常话,秀凡跟俺说,从前她妈受婆家的气,奶奶和五个姑姑都欺负她。

妈把饭做好了,就有人支使她干活儿。把活儿干完回来,饭都凉了,碗筷堆在桌上。有的时候,饭都吃完了,就剩下米汤。饭做多了,奶奶不愿意,说不爱吃剩饭;饭做少了,妈连剩饭都吃不着。

妈长得好,老实,能干。刚结婚的时候,奶奶和爸都对她好。怀孕以后闹小病,这不能吃,那不能闻,几个姑姑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要是生个儿子,还能好点儿。妈生的是丫头片子,这一家人都烦她了。

爸吃完饭就走,不知道疼妈。家里洗洗涮涮的活儿都是妈的,大姐还在吃奶,天天都有人说妈这做得不好,那做得不对。

这样过了一年多,妈想:这些人都欺负我,我啥时候能熬出个头来?

看见妈哭,邻居知道咋回事,都说:“这么好的人,摊上这个家,白瞎了。”

妈实在活不下去了,先把大姐摔死在猪圈,自己跳井了。

打水的人看见井里有人,就喊:“救人呀!救人呀!”

来了好多人,把妈救上来,救活了。大姐醒过来,头上摔出个大包,在猪圈里哇哇哭,有人给妈抱过来。妈接过大姐,哭了,说:“你们不该救我,早死早享福。”

打那以后,妈病了,长了一身疮,没钱治,只能挺着。姥姥去世早,妈娘家一个近亲也没有。

看妈不能干活儿了,奶奶把他们分出来。妈病成那样,又生了一儿一女,闺女是秀凡,儿子是秀凡的弟弟。

不知道从啥时候,爸跳起大神来,一天天不在家。妈身上、手上全是疮,大姐六岁就学做饭。

以前,得外病的人很多,都来请爸跳大神,治外病。人家跳大神,挣很多钱,爸跳大神不要钱,他说他的神不叫他收钱,要是收钱就不灵了。他自己在外边挣吃喝,老婆孩子他都不管。

秀凡六岁,弟弟四岁了,姐俩身上连个布丝都没有。黑天睡觉,妈跟姐姐、弟弟一个人盖一个草帘子。她盖个小狗皮,一夜一夜蜷着腿睡觉,不敢伸腿,腿伸直就冻醒了。黑天盖狗皮,白天扎腰里。

东北的火盆是泥做的,冬天搁在炕上,秀凡整天待在火盆跟前,冷了就趴在火盆上烤烤,前边的胸脯都让烟给熏黄了。白天出去拉屎,他们没有鞋,光脚跑出去,光脚跑回来,不敢在外面多待。她弟弟在院里看见猪狗拉屎,赶快跑过去,用小脚丫踩上,暖和一会儿。

弟弟小,受不住冻,一拉屎大肠头就掉下来,没钱治病,没吃过药,大肠头越掉越长。后来血糊糊的,掉下来二寸多长,上不去,六岁的弟弟死了。

听说弟弟死了,爸回家了。天黑透了,爸把弟弟用谷草包上,放到院子里。怕家里的狗祸害弟弟,爸把狗圈起来。没想到,猪把弟弟的脸啃了。

秀凡七岁那年,爷爷、奶奶和妈都死了。爸爸就像精神病,还是跳大神,不管家,好在有个叔管管姐俩。

土地改革时,家里分到一匹马、一床被,还分给一件大人的旧衣裳。秀凡把两条腿伸到衣服袖子里,右大襟往左盖,左大襟往右拉,腰里扎股绳子。秀凡说,这是她第一次穿上裤子,八岁,身上第一次有布丝了。

那匹马卖了,卖马的钱,叔给婶家过彩礼用了。

屯子里批斗地主,天天都有会。人家都去看热闹,秀凡也想去,想想还是不敢。破衣裳当裤子穿,上边光着膀子,下边光着脚丫,她怕人家笑话。

婶结婚以后,秀凡有自己的衣裳了。夏天,叔选最便宜的白华奇布,买回来用高粱棵子煮,煮完了,白布变成高粱米汤色。婶用这样的布给她做单裤、褂子。虽说没有人家的衣裳好看,也比她夏天围的麻袋片强多了。以前,她夏天在腰里扎块麻袋片,围不上一圈,盖上前边,盖不上后边。就是这样的麻袋片,她在腰里扎了三个夏天。

天快冷了,婶买回关里人的家织粗白布,用锅底灰染,染完了,说黑不黑,灰不溜秋的。婶用这布给她做棉袄棉裤,还给她做了一双棉鞋。那年,秀凡九岁,第一次穿棉衣,也是第一次穿棉鞋。

后来姐姐会做鞋了,才学做鞋,做得不好,那也比光脚好呀。

秀凡一点儿不恨爸。前后屯家里穷的,有家卖了闺女,给人家当童养媳,闺女长大了,嫁给那家的傻儿子。还有个抽大烟的,想多卖几个钱,把闺女卖到妓院。爸没有。

秀凡现在身体很好,就是有时候腿疼。有一天她回林家围子,还有人说:“那个老太太,好像是光腚娃。”

(注:刘秀凡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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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婚

我叫薛淑珍,虚岁六十九。我老家是津河的,津河以前有个薛家店,就是客栈,那店就是我家的。

我爷爷从小订下娃娃亲,女方家姓冯,听说是三冯屯的。两家大人处得好,孩子的婚事三五岁就订下了,两家大人再见面,就亲家、亲家母地叫。

爷爷二十岁那年,女方家想把婚事办了,说:“闺女也不小了,都十八了。”

太爷答应了人家,说行。

太爷回家说了,爷爷不干,爷爷说:“爸,妈,老冯家闺女缺心眼,你们不知道吗?我不愿意娶个傻媳妇!”

太奶说:“听说了,小时候看着不傻呀。”

太爷说:“你们是从小订下的娃娃亲,哪能说不愿意就不愿意呢?你叫我咋跟老冯家说呀?今年不结就不结,明年一定得结婚!”

爷爷拖了三年,他二十三,女方二十一,没法再拖,两家把日子定了。

爷爷跟太爷闹:“我不愿意跟傻子过一辈子!”

太爷说:“那就是你的命了,认命吧。”

咋闹也没用,定下日子,太爷太奶就忙婚事,刷房子,买东西。

爷爷死了心,有天晚上收拾好东西,偷着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一句话也没留下,结婚的事也搁那儿了。

太爷太奶都以为,爷爷是生气走的,过年的时候准回来。大年三十了,爷爷没回来,太奶扯着衣裳大襟哭了一天。三十晚上,太奶敲着猪食槽子,叫喊爷爷的小名:“儿子你在哪儿呢?回家过年了!儿子你在哪儿呢?回家过年了!”

那时候有这个说道,说年三十晚上家里这么一喊,跑到外面的人准闹心,该惦记回来了。

太奶喊了七年,才把爷爷喊回来。

爷爷回家的时候,牵着一头大黄牛。我小的时候,大黄牛还活着呢,我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大的牛,一看就不是咱这儿的品种。

很多人到太爷家看热闹,都想知道,七年的时间爷爷跑哪儿去了。

爷爷说,他到处找活儿干,越跑越远,后来跑到俄罗斯那边去了,在那边给人家淘金子。

大伙问:“遭了不少罪吧?”

爷爷说:“是。”

大伙问:“挣了不少钱吧?”

爷爷指着大黄牛说:“就它。”

大伙问:“你咋回来的?”

爷爷说:“起早贪黑走回来的。我不累,牵着牛走。我累了,骑牛走一阵。”

大伙问:“俄罗斯好像挺远,得走好几天吧?”

爷爷说:“我也不知道,好像走了一个多月。”

看热闹的走了,太爷说:“你回来就好了,看个好日子,把婚事办了吧。”

爷爷问:“跟谁家闺女结婚啊?”

太爷说:“老冯家的闺女。”

“老天啊,都七年了,她咋还没嫁人啊?”爷爷说,“不行,我还得走!”

太爷说:“你逃婚说走就走,把我的老脸都丢尽了,看见冯亲家,我光赔不是。”

太奶说:“你要是再走,我也不活了!儿子,你知道不知道,这七年我是咋熬过来的?”

太爷说:“光听说那闺女傻,她爹她妈都不傻,她傻还能傻到哪儿去?你认命吧。”

太奶说:“人家等了你七年,你再走,说不过去了。”

爷爷这回没走,逃婚七年,娶的还是冯氏奶奶。

结婚以后,他们生了四个孩子,二大爷死得早,大爷、我爹和老姑心眼都不那么全。

结婚以后,爷爷经常跟大黄牛说话,牵着大黄牛出去串门子,有时候一天能走七十里。现在想想,他聪明能干,娶个傻媳妇,生了一窝傻孩子,他心里得多窝囊啊?

我爹五岁那年,奶奶没了。老姑太小,送人了。爷爷后来跟我说:“我对你们奶奶不好,这是老天惩罚我呢。我要是对她好点,她能多活好些年。”

小时候,我家跟大娘家住南北炕,都跟爷爷在一起住,家里有奶奶,还有一个老叔。我爷爷给儿子娶的媳妇都聪明,大娘和妈啥都不说。结婚以后,我才从别人嘴里知道,奶奶是后奶奶,姓杨,是爷爷自己找的,可聪明了。这个老叔是爷爷和杨氏奶奶生的。

我不知道爷爷叫啥,现在也不知道,小时候听屯子里的人叫他“薛外国”,慢慢知道了这些事。我爷爷长寿,活到八十七。他逃婚那些年,俄罗斯正乱呢,过了十多年,俄罗斯改叫苏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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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爬犁

辽宁建平有个张家,哥六个,家里常年缺吃少穿。六个儿子长大了,个个能干,长得好,都娶上媳妇。

一九〇五年春天,建平大旱,地没法种,哥六个三十多口人分家,各想各的办法。张祥是老六,一家五口人,分到手一升高粱,一升是五斤。

他跟媳妇说:“等死不行,咱去黑龙江吧。”

媳妇同意了。

张祥找出来两个破筐,用绳子拴巴拴巴,前面筐里放进八个月大的闺女,后面筐里坐着两岁的二儿子,用破扁担一挑就上路了。大儿子张立棠那年五岁,和小脚媳妇一起跟在后面走。

他们要饭往黑龙江走,越走越冷。白天还好,就怕黑天。下午要饭的时候,张祥顺便跟人家说:“俺们要去黑龙江,能不能在你家住一夜?”

遇到好说话的,说:“行。”在人家热炕上住一夜,给几个窝头,还给点儿咸菜就着吃。

多数人家都说:“俺家没地方住,你去别人家问问吧。”

白天走一天路,经常饿肚子,天黑光想睡觉。一家五口人睡过草垛,也睡过人家的墙根。睡草垛还好,身子底下不那么冰;睡墙根,身子底下冰凉也不敢翻身,越翻身越冷。

也不知走了多少天,他们走到黑龙江肇东北小山,有个表哥在那个屯子。

一家五口进了门,吓了表哥一跳。

表哥说:“好年头你不来,这年头你来干啥?”

那年黑龙江也旱,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表哥家也不富裕。

住了两天,张祥出去找活儿,找到兰西那边的田棚镇,给姓李的财主家当长工。

第二年,张立棠也去了李家,给李家放猪。

放猪放了六七年,立棠长大了。

他不想一辈子都放猪,去姓马的财主家学赶车。

马大爷看他聪明能干,认他做了干亲。从十六七岁,立棠在马家赶头车,工钱比别的车老板多五成。几个车老板赶车外出,中午打尖(注:吃饭),晚上住店,都听他的。

马大爷还借他牲口和犁,让他开荒。自己家里种点儿地,日子好过多了。

好几年,他都没在家过年。

有一年,马大爷说:“你也回家过个年吧。”

没到半夜,家里正要发纸(注:除夕夜给祖先烧纸),马大爷打发人来叫他,说马病了,让他赶紧回去。

立棠给老马家赶了十多年车,从花轱辘车赶到胶皮轱辘车。

到黑龙江以后,张祥又添了个儿子。哥仨都长大了,张家买了两匹马,买了种地用的家伙什,给人种四六地。

张祥去世后,立棠当家。他一天书没念过,会打算盘,会记账,这都是在老马家学的本事。

土地改革的时候,张家划的成分是中农,分走他家一匹马,分给他家二十几亩地。

土改那年冬天,兰西农村时兴飞爬犁。一帮穷人撺掇到一起,赶着爬犁各处走,专门去地主富农家,进屋以后看中啥拿啥,往爬犁上一放,拉着就走。实在没啥拿的,进屋就扒衣服,棉袄、棉裤都得脱下来,不脱就揍。按理说,中农摊不上这事,可偏偏摊上了。

张立棠六十多岁留影。张喜文提供。

两年前,有个媒人给老三保媒,保的是前屯老郑家的闺女,媒人是个老光棍,过的头茬礼钱他给卷跑了。

立棠听说了,接着张罗钱,过礼给老郑家,帮着老三把媳妇娶了。生孩子的时候,媳妇难产,月子里死了。

娘家人说:老张家婆婆刁,他们家闺女不是病死,是让婆婆虐待死的。

张家婆婆到底咋样呢?那两个媳妇都说:“心眼不坏,说道不少。”媳妇从娘家回来,进屋得给她磕头,把她的烟袋锅装好,才能去干别的。

那年冬天,腊月二十七,张家院子来了好几个爬犁,下来的都是老郑家那边的亲戚。进屋以后,见啥拿啥。穿的、戴的、铺的、盖的、苞米、白面、冻豆包、冻饺子,都拿走了。

好说歹说,后屋里留了一箱子苞米棒子,那是张家留的苞米种,预备开春用的。

哥三个十几口人,眼看过年,没吃的了。

立棠跟二弟立成、三弟立奎说:“咱先搓点儿苞米棒子吃吧。”

立成说:“种子吃了,春天咱搁啥种地呀?”

立奎哭了:“二哥说得对,咱不能吃苞米种!”

立棠说:“人要饿死了,要苞米种还有啥用?”

人多,一会儿就搓下二十多斤苞米种,放到磨上磨碎了。地窖里还有些土豆,算是过了年。

这箱子苞米棒子咋吃不见少,总是一箱子,冬天掺着土豆吃,开春掺着野菜吃,一直将就到新苞米下来。

立棠让两个弟弟收拾下木头箱子,好装新苞米。动完箱子,那箱苞米棒子很快见底,吃没了。

第二年开春,立棠借了一头牛,开了一片荒。

没几年,张家日子过起来了,又给立奎娶了媳妇。

老哥仨在一块过了几十年,到了一九六三年二十几口人了,才分家。

六十岁以后,进了腊月门子,立棠喝点儿酒又哭又闹,一遍遍给儿子辈孙子辈讲家史,讲要饭,讲赶车,讲飞爬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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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命的灰菜

小时候在山东,俺经常吃灰菜。俺老家那儿爱吃面叶、面筋汤,把灰菜放在汤里,很好吃。

来到黑龙江,这儿有各种各样的野菜,也有灰菜。他们当地人也吃野菜,野菜蘸酱吃,就是不吃灰菜。

邻居王嫂是东北人,常年肚子疼,吃不少药,也不见好。不知她吃了哪样野菜吃对路了,拉出来一条大虫子。

俺去看的时候,那条虫子还在茅厕平地上,有三尺长,一寸宽,黄白色,有点儿绿,瘦得就剩皮了。

听王嫂说,这条虫子拉下来就是死的,还有七八条小虫子,掉地上就会跑,都爬走了。

从那以后,王嫂的病好了,肚子也不疼了。

一九六一年,俺领亲戚到安达县中医院看病,看见有个五十多岁的农村妇女,脸肿得像个小三号盆子,肚子像怀孕八个月,十个手指伸着,不会打弯,脚上趿拉着男人的鞋,眼睛肿得看不见道。

大夫给她检查完身体,问:“你吃啥了?食物中毒了。”

她身边的男人说:“吃灰菜了。”

光听说,东北的灰菜不能吃。想不到,它的毒性这么大。

前几天出去玩,几个老太太说起一九六〇年挨饿的事。

王英是东北人,那年十岁,平常她家不吃野菜。粮食不够吃了,她跟她妈去野地里,挖回来很多野菜,里面有不少灰菜。

吃了这顿灰菜,全家人浑身肿。她饭量小,肿得轻;她爸吃得多,肿得最重。

王英吃上药,几天就不肿了。

他爸吃药打针都不见轻,身上肿得肉皮很薄,就像吹起来的气球,好像用手一捅,就能捅出个窟窿似的。他衣服不能穿,被子不能盖,小便肿得像小饭碗那样粗。

爸难受,黑天白天哼哼:“疼死我了——难受死我了——”

王英说:“那时候挨饿,没啥好吃的。前几天爸还吃点儿东西,后来啥都不吃了,光喝水。不到半个月,人就死了。”

王英一边说,一边掉眼泪。

大家都说:黑龙江的灰菜吃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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靰鞡草

一九六〇年,刚来东北的时候,生产队仓房里挂着两个黑黢黢的东西,俺不认得。

丈夫比俺早来一年,俺问他:“那是啥?”

丈夫说:“那是靰鞡鞋。”

俺在山东没见过这样的鞋,凑近看了看——鞋上有很多灰,连鞋底带鞋帮是一块牛皮做成的,鞋前边有一堆褶子,难看死了。

那时候安达还是县。过了些天,俺去县里,想买把剪子,买点儿针线,转了一圈,啥也没买成。买啥都要票,俺啥票也没有。

安达四道街和五道街在南横街合到一处,像个人字。就在人字路口,俺看见个稀罕事:十多个人在路两边干活儿,地上铺着麻袋,麻袋里鼓囊囊的,不知装的啥。他们坐在麻袋上,左手把着一捆草,右手拿着碗口粗的棒槌,咣咣地捶。

那是十一月,东北天很冷,这些人的帽子上、脸上、衣裳上全都是草沫子,胡子上、狗皮帽子上都是白花花的霜。

中午,俺回生产队大食堂吃饭,下午上队里干活儿。妇女队长五十多岁,她是领头的,俺管她叫大娘。

歇着的时候,俺跟她说了这个稀罕事,她说:“那不叫人字路,那叫裤裆街。那些人捶的是靰鞡草,卖钱的。穿皮靰鞡、胶皮靰鞡的,都买靰鞡草放鞋里,暖和。他们做这生意没本钱,秋天到甸子上把靰鞡草割回来,晒干,冬天就能换钱。”

妇女队长还说:“现在好了,多数人都穿双袜子。以前哪有穿袜子的?大冬天都是买双棉靰鞡鞋,再买点儿靰鞡草放里面,光脚丫穿鞋。皮靰鞡难看,不缓霜(注:外边冷,里边不冷)。胶皮靰鞡好看点,缓霜(注:外边冷,里边跟着冷)。咋办?晚上睡觉的时候,把靰鞡草掏出来,放到炕上炕干,第二天再放到鞋里。”

黑龙江冷,家家门窗都糊得严实。到谁家都有臭脚丫子味,俺还纳闷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俺有个叔伯姐夫,在巨野县龙堌集东门开旅店,家也在这个院里。住这店很便宜,地上铺着草,男人都睡在草铺上,女人另有屋,想要被子得另租。姐夫姓蔡,外号“三不准”。

有个住店的能拉,他在东北待过,说起东北三样宝——人参、鹿茸、靰鞡草,越说越热闹。

三不准打听:“这三样宝贵不贵?”

住店的说:“人参、鹿茸贵,靰鞡草不贵。”

三不准说:“俺小舅子在黑龙江,俺让他给俺邮靰鞡草。”

接到他的信,俺正想回老家,就把靰鞡草捎回来送给他了。

过了几天,俺去龙堌集办事,在姐姐家吃饭,三不准姐夫的亲家也来了,他俩一块喝酒。

姐夫说:“他妗子给俺拿来的靰鞡草真好啊。夜里打更,俺把靰鞡草垫到棉鞋里点儿,一热热到胳拉拜子(注:膝盖)。怪不得人家说东北三样宝,这靰鞡草真是宝呀!”

亲家说:“三哥,你给俺点儿呗。”

姐夫说:“你要俺的命,俺给你三分。你要俺的靰鞡草,俺不给你。”

后来,穿靰鞡鞋的人越来越少。

到了一九七〇年,还有人穿靰鞡鞋,没看见卖靰鞡草的。有了毡袜和袜子,就是有人卖靰鞡草,也没人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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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瞎子来了

一九五一年,唐成芹的爸妈带着孩子下地干活儿。那年唐成芹十岁,妹妹八岁,弟弟六岁。

玉米秸都割倒了,她跟弟弟妹妹在地头玩,爸妈去地里掰玉米。临走,妈跟他们说:“你们仨别上地里来,这玉米栅子像刀似的,扎着可了不得。这里有水,渴了你们就喝。”

他们正玩着,来了一头黑瞎子。这是头小黑瞎子,有二百多斤,过来就把弟弟按在垄沟里。

两个孩子使劲喊:“爸呀!爸呀!”

爸妈看见黑瞎子,跑得飞快,爸拿着刚掰下来的玉米棒子,妈啥都没拿。他俩一边跑一边喊:“打黑瞎子呀!打黑瞎子呀!”

小黑瞎子抬着脸光看他俩了,没动孩子。

跑到跟前,爸用玉米棒子砸黑瞎子的头,大概把黑瞎子砸疼了,黑瞎子慢慢走了,走走,还回头看看。

弟弟的衣服让黑瞎子抓破了,身上一点儿没伤着。

妈吓傻了,瞪着眼睛,伸着十个指头不敢向前。

黑瞎子走了,妈把弟弟搂到怀里,手指还哆嗦呢。她哆哆嗦嗦摸着弟弟的脑袋,一边摸,一边叨咕:“摸摸毛,吓不着。”这话连说了三遍。

黑瞎子走了,爸拿着玉米棒子傻乐,说:“这算啥家伙什?青玉米秸这么多,用玉米秸打黑瞎子,还能使上劲。咋就没想起来呢?多亏是个小黑瞎子,要是大黑瞎子,咱这家人就完了。”

第二天一大早,爸磨了两把镰刀,说:“有这两把镰刀,黑瞎子再来,咱不怕了。”

吃完早饭,爸妈又带着三个孩子上地了,这回不敢把孩子放地头了,叫孩子离大人近些。

过了一阵子,仨孩子又喊:“爸呀,黑瞎子又来了!黑瞎子又来了!”

爸妈听见了,赶紧跑过来,一人拿一把镰刀。

还是那个小黑瞎子,它站在地头,往孩子这边看了看,没敢进地,慢慢走了。

从那以后,再没见过黑瞎子。

这事出在黑龙江省巴彦县德祥公社杨文朱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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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后风

一九五六年,山东往黑龙江迁民,姚瑞成一家来到明水县农村。在明水那里干了一年多看不见钱,转到安达来,跟俺丈夫在一个砖厂,俺们都住大宿舍。

一九六〇年阴历八月,安达下大雪上大冻。大宿舍实在太冷,四个男人下了班就往鸡房子去,俺四家在鸡房子买了三间土房。老姚家九口人住东屋,俺三家十口人住西屋,外屋支锅。

东西屋里都是对面炕,炕下边有二米宽的过道。天冷的时候,外屋做饭都走炕洞,炕暖和,屋里暖和不少。到了夏天,烧锅做饭,屋小人多,土房又低,一进屋就像走进蒸笼。北窗户进点儿风,还能凉快点儿,都不糊。

一九六二年夏天,姚嫂生孩子。生完孩子十多天,俺在外屋听见东屋有人哭。

俺进屋一看姚嫂哭,问:“姚嫂,你哭啥?”

她说:“俺头疼得很,还浑身冷。”

俺得过产后风,知道产后风的厉害,紧忙回西屋,跟宋嫂说:“姚嫂有病了,你给俺看孩子,俺去砖厂找姚哥,叫姚哥请大夫来。”

宋嫂接过孩子,俺回头大跑。

到砖厂三里地,跑着去,热得俺衣服都湿了。

俺找着姚哥,想一块回去,姚哥去卫生所找大夫,大夫去一砖厂了。

姚哥去一砖厂找大夫,俺回家了。

回家一看,姚嫂好了,干活儿哩。

姚嫂问:“你干啥去了?”

俺说:“看你有病了,俺去找姚哥,叫姚哥给你请个大夫看看,怕是产后风。产后风可了不得,俺得过,差点儿没死了。”

姚嫂说:“产后风也不一样吧?你看俺这不是好了吗?你姚哥说,他这几天干的是计件活儿,一天能挣二十多块钱。今天完了,挣不了钱了。俺不知道你去找他,要是知道,俺可不叫你去。”

大热天,俺连跑带走六里地,也累了。俺从宋嫂那里接过孩子,躺下给孩子吃奶,越想姚嫂的话越难受,搭了力气叫人烦,身上一点儿劲都没了。

鸡房子到一砖厂十多里地,那时候自行车很少,都是走着去。厂子里的贾大夫也没自行车。

姚哥请的大夫还没来哩,姚嫂就来病了,说:“俺难受!俺冷!俺头疼!”说着就哆嗦起来了,两眼瞪得溜圆,鼻子揪揪着。哆嗦了一会儿,她不是好声喊。

开始,俺、宋嫂、左嫂和姚嫂的婆婆姚大娘四个人守着她。后来,她不光两眼瞪得溜圆,鼻子和嘴揪到一起,两只手乱抓,喊声越来越难听:“哎呦——吼吼吼——!哎呦——吼吼吼——……”

她不住声喊,吓得俺仨不敢在跟前了,她婆婆自己守着,俺仨在外屋就盼着大夫快来。

贾大夫来了,一看那个样子,给了点儿发汗的药,转身就走。

俺仨不叫他走,两个人都没拽住他。那时候贾大夫二十七八岁,吓跑了。

这可咋整呀,姚哥被难坏了。

那时候,安达还没有人民医院,从鸡房子到中医院有十里地,没车。俺们穷,屯子人瞧不起俺,啥都不借。想了好半天,姚哥想起龙大夫。龙大夫在砖厂当过大夫,他嫌砖厂开钱少,走了,在张家店看病卖药,挣得多。

姚哥想把贾大夫的药先给姚嫂吃了,姚嫂的牙咬得死紧,张不开嘴。姚大娘帮着把她的鼻眼捏上,姚嫂喘不上气了,才把嘴张开,把药喝了。

中午十一点多,姚哥去请龙大夫,天快黑了,才请来。

龙大夫摸摸脉,说:“没事,我能治好。”

也怪,姚嫂喊了多半天,哎呦——吼吼吼——,哎呦——吼吼吼——。龙大夫来了,她不喊了,也不说话,可能太累了。

宋嫂说:“姚嫂要死了,俺是不在这儿住了,俺在这儿住,得吓死。听人家说,月子里死的女人,惦记她的孩子,都常回来。俺就是住到狗窝,也不敢在这儿住了。”

姚嫂不喊了,俺仨还不敢去她屋,不敢看她的脸。

姚大娘说:“她闭上眼睛了。”

龙大夫说:“多亏贾大夫给了发汗药。要不吃那发汗药,现在再发汗就晚了,风归心了。”

天黑了,龙大夫也不敢走。那时候狼多,鸡房子东边北边都是草原,天天都能听见狼叫。

第二天,姚嫂好了,俺进屋看她,她会说话了,那张脸也不吓人了。

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七八天后,姚嫂好利索了。

俺说:“产后风就是不一样,俺得产后风的时候就是冷,冻得哆嗦,把新床晃得嘎吱嘎吱响,不喊叫。”

姚嫂说:“不知道咋回事,俺心里啥都明白,就是当不了自己的家。”

姚嫂还说:“你那天给俺请大夫,累那样,俺还说不中听的话。你救了俺的命,谢谢你。”

俺说:“咱就像亲姐妹一样,说啥都没事,你好了就是大家的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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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级饭店

人们都说: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个老师。没错。

俺公婆不讲穿就讲吃,公公说:“省,省,窟窿等;费,费,还来呐。”还说:“身上穿得烂乎的,嘴上吃得油乎的。”他们还有一套嗑:“身上穿得好,肚里吃得不好,那叫‘包皮穷种’!”

俺公婆过日子,有了狠吃,没了忍着。

俺丈夫也是那样的习惯。

刚来东北的时候,月月开支先往他家邮钱。一九六〇年,老家饿死过人,他就怕把爹娘和弟弟饿死了。

东北人说:“炕上没席,脸上没皮。”俺家炕上连炕席都没有,睡在土炕上。俺丈夫穿的棉袄烂了,想缝缝补补,针线都没有。俺拆洗完被子,又拆洗了一只白线手套,搓成线,借了邻居的针,算是把被子做上了。

这样穷的时候,他买了两只鸡,让厂里小年轻的李炳告送回来。俺生气了,不年不节买鸡干啥?俺跟李炳告说:“你看俺穷成这样,俺吃不起,叫他退了吧。”

他下班回来,俺问:“那两只鸡退了吗?”

他说:“退了。”

俺说:“咱有买鸡的钱,你买件衣服穿。咱在这人地两生的地方,你穿得破破烂烂的,叫人瞧不起。”

他说:“知道了。”

后来听说,他没退鸡,用洗脸的瓷盆放大窑上煮吃了。两只鸡他吃不了,叫别人帮着吃了。

那时候,安达四道街有个高级饭店,公家的。

一九六一年,丈夫卖完碱,去高级饭店了。他穿的棉袄又脏又破,袖口和底边都漏棉花,头戴狗皮帽子,脚穿胶皮靰鞡,背上背着木架子,架子里边有条装碱坨子的麻袋。这木架子是俺三哥给做的,挎到肩上背东西,方便,还能多背点儿。

他一去,那些服务员都看见了。他看有张桌子没人,就把木架子放好,坐下了。他连喊了三四声“服务员”,没有一个人来。

他急了,走到那几个服务员跟前,说:“你是嫌俺长得丑啊,还是嫌俺穿得破呀?我不是来找对象的,我是来吃饭的。”

有个服务员说他说话难听,俩人吵起来。

从里屋出来个男人,按现在的说法叫前堂经理,他走过来说:“同志,同志,你别生气,快请坐。”

这个人把菜谱送到桌上:“想吃啥,你点吧。”

丈夫要了一条鱼,一份儿炒肉片,二两酒。

不大会儿,连酒带菜都上来了,都是这个人送来的,还送来酒杯、茶杯和一壶茶。

丈夫说:“这还差不多,俺是来买饭的,不是来要饭的。”

这个人说:“她们不懂事,别跟她们一样。”

那是丈夫第一次上高级饭店,也是他第一次喝酒,一壶酒二两,太辣了,他连一半都没喝上。他还要了半斤大米饭,都吃了。

结账的时候,他把钱都掏出来。那时候管十元的票子叫大白边,光是大白边他有八张,还有很多零钱呢。这顿饭一共花了两块九毛钱。

回到家,他问俺:“你喝过酒吗?”

俺说:“小时候,俺爹从县城回来喝酒,俺没尝过。这些年,一尺肠子饿着八寸,哪有钱买酒呀?”

他说:“俺今天去了高级饭店,还要了一壶酒。”

“你不会喝酒,你要酒干啥?”

“俺今天不是吃麻花,吃的就是那个劲。”他说,“俺今天背了七十三斤碱坨,走了十多里地。还有二里地到市场,肚子里没饭,走不到头。不想走也得走啊,强打精神走到市场。还算好,刚到四道街市场,来了碱贩子,一块钱一斤,全给买走了。俺一高兴,去了高级饭店。”

他把经过跟俺说了,俺说:“人家高级饭店,去吃饭的都是高级人物。服务员不理你,以为你是要饭的,要不就是不认字走错门了,要不就是神经病。今后咱不去瞧不起穷人的饭店了,去挂两个幌的饭店吃饭就行。”

现在的饭店不兴挂幌了,那时候,饭店不多,都挂幌。俺听人家说,挂一个幌的是小吃铺,两个幌的是中等饭店,挂四个幌的是很像样的饭店了——厨师手艺好,做的菜好吃。小吃铺的幌子,多数用破水桶自己做的,外面糊上不怕雨浇的红纸,底下是金黄色纸边,中间有的剪几个金字糊上,还有的剪云字勾糊上。

丈夫说:“去的时候一点儿劲都没了,回来的时候浑身是劲。吃高级饭店就是有劲呀。”

一九六四年,二儿子三岁,俺给他做了条新裤子,把他乐坏了。他跟俺说:“穿新衣服上高级饭店,人家往楼上拉,穿破衣裳上不去。”

俺问:“为啥?”

他说:“人家往下推。”

俺问:“要是去高级饭店,你点啥菜呀?”

儿子说:“来一个胡萝卜,来一个毛嗑(注:葵花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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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山

一九七二年,俺怀孕了。开始闹小病,还能吃点儿东西;后来越闹越厉害,啥也不能吃,水也不能喝,连着三天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

俺跟丈夫说:“这孩子得做掉。”

丈夫说:“现在这山沟里,生孩子没谁管,咱多生几个孩子多好啊。”

俺说:“俺三天水饭没打牙了,说不上来的难受。等不到俺生,俺就得死了。怀那几个孩子,哪个也不这样。”

丈夫说:“那就做掉吧。”

去医院头天夜里,俺做了个梦,梦见洗衣盆里有三个小孩,有人叫俺用开水烫,俺害怕,不敢。俺公公往盆里倒了一舀子开水,盆里三个小孩拨楞一会儿,不动了。

早晨起来,他们都吃饭,俺还是一口水都没喝。

丈夫用自行车带上俺,骑了十五里地,去建兴医院。到了建兴医院,不大会儿做完“电流”。

大夫说:“做掉的是双胞胎。”

俺说:“跟俺昨天夜里做的梦对上号了,俺做梦是三个小孩。”

丈夫给俺找了个旅店,叫俺躺一会儿。他给俺提来一暖壶水,给俺倒了三大杯,俺一杯一杯地都喝完了。他又提来一壶水,俺喝了半壶。俺三天多都没大小便了,水喝下去,感觉得劲点儿了。

待了一会儿,丈夫到饭店买回来两个菜,还有馒头。俺吃了两个馒头一个菜,感觉身上有点儿劲了。

看俺这样,他买了一袋白面,放在自行车后座,俺俩走了十五里路,走回来的。

做完流产七天,俺去厂子上班。这天,厂子里制砖机停了,队长叫俺们回家拿镰刀带午饭,上山干活儿。俺赶紧回家拿镰刀,兜子里装上饭盒,跟着他们上山了。

俺们干的活儿叫打带,就是把林子里的小草和小树割倒,好叫大树通风。山里人说,打完带,大树不生病,长得快。

吃午饭的时候,天下大雨了。队长叫俺们离树远点儿,怕雷电伤人。从西北角来的风雨,连打雷带下雨轰隆隆好一阵子。

刚吃完凉饭凉菜,喝完凉水,又挨了一顿浇,俺们一个个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俺看不见自己,看得见他们,一个个脸是白的,嘴唇是紫的,冻得哆嗦。

他们都说俺:“你不该来,坐下病,后悔就晚了。”

雨过天晴,俺这帮人接着干活儿,两点多钟就把活儿干完了。

有几个人说:“咱去采山茄子(注:蓝靛果)呗。”

大家同意,去采山茄子。

找山茄子得散开了,还不能走太远。

山茄子跟枸杞子那么大,和紫茄子一样色,吃到嘴里酸甜。山茄子棵二尺高,小叶,树杈硬,碰见一棵就够摘一阵子。

采满一饭盒,队长把俺们喊到一起,看一个人都没少,说:“回家吧。”

想回家,俺十几个人谁也不记得路了。

俺们都知道有条羊肠小道,上山干活儿走出来的。先顾着干活儿,后顾着采山茄子,谁都没记道。

有的说往左走对,有的说往右走对,队长说:“我也没好主意了,说往左走对的往左走,说往右走对的往右走。”

往左走的俺们八个人,往右走的七个,分开走了。

往左走不大会儿,找到那条羊肠小道。

队长说:“咱别走了,我爬上山喊他们。”

队长领着两个人爬上山,放开嗓子喊:“找着道了——!道在这里——!”

喊了一阵子,没有回音,知道他们走远了。

俺们八个顺道走,不大会儿就到家了。

天要黑了,那伙人还没回来,厂里人都很惦记。

厂长说:“把拖拉机发动,叫它响着。发电机也打开,响着。二百度的灯泡找出来,扯上电线,挂高点儿,让他们离老远能看见。”

天黑透了,那伙人才回来。

俺到关嫂家看她,她说:“我们知道回家的方向,也听见拖拉机、发电机响声了,就是隔着一道河,没桥。一转桥,就走远了,累得我脚脖子疼。”

第二天俺去厂子,姐妹都问:“你昨天冻那样,没坐啥病吧?”

俺说:“下完雨,干活儿的时候俺使劲干,出了一身汗,这样就不坐病了。”

她们都说,俺这样做有道理。

队长来了,大家说起昨天迷山的事。有的说,今后可得细心点儿,迷路真难受,不知往哪儿走。

有个人说:“我要是想记路,就能记住。”

这些人都说:“昨天你咋不记路呢?”

她说:“这不有队长吗?有队长,就用不着我了。”

还有人说:“今后咱都想着记路,别依靠队长,迷山可了不得。咱要是越走离家越远,一夜不回来,家里人都得惦记死。”

俺三哥家住通北林业局前锋林场。林场几个人上山采蘑菇,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没回来,全场工人上山去找,找了三天没找着。

两年以后,上山干活儿的人在一棵大树下看见一堆骨头,长头发,还有一条腰带。腰带扎得年头多了,有一处坏了,有个布补丁。

老太太的儿子说,这腰带是他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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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来的爸

十年前,有个青冈县农民冬天去大庆打更。

有一天,天快黑的时候,他看见有个老头倒在雪地上,把老头拉起来背到屋里。

他问:“大爷,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家。”

老头不说话,冻得直哆嗦。

农民给老头泡了碗泡面,老头吃了,还是不说话。

当天晚上,老头住在打更的房里,和这个农民睡一个被窝。农民跟他说话,他也回两句,一问住处,他拉下脸,一句话也不说。

实在问不出住处,农民就说:“我从小没爸,现在也没妈了,你就是我爸。”

这样一说,老头脸上有了笑模样。

要过年了,农民把老头领回家,跟媳妇说:“我捡了个爸。”媳妇很高兴,也叫爸,给老头买来新衣服新鞋袜,从里到外换了个遍,两口子都对老头好。

过完年,儿子儿媳妇出去干活儿,留十岁的孙子跟爷爷住在家里,家里是三间破土房。

天暖和了,老头把屋里怕浇的东西撂到一块,用塑料布盖上,找两个人把房子扒了。

跟农民一块干活儿的人对他说:“三哥,不好了,你快回家,你捡回来的那个糊涂老头把你的房子扒了,他们爷儿俩现在住仓子呢。”

农民回到家,说:“爸你糊涂了,你把咱房子扒了,咱上哪儿住呀?”

老头说:“儿呀,我现在好了,不糊涂了,咱扒了旧的盖新的。”

儿子说:“我没钱。”

老头说:“我有钱。”

老头扒了三间土房,盖了六间砖房,三间正房,三间东屋。

把房子盖好了,老头说:“我和孙子住在正房,你们小两口住在东屋吧。我有一个儿子一个闺女,他们把我给气傻了,找不着家,差点儿冻死在外面。”

在东北,腊月天肚子里没有饭,两个小时就能冻死。老头看两口子心眼好,不走了,又给他们买回来四轮车,不用出去干活儿,用四轮车倒腾苞米挣钱。

老头还说:“儿呀,我在大庆有套楼房,也是你的,权当我没生养过那两个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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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荣家事

从前,俺住在安达市新兴街道办事处二委五组,老委长叫孙玉荣,一九三八年生,比俺小一岁,是俺山东老乡,俺们常在一起说家常话。

她家在德州禹城县魏寨子公社安庄,家里有二十多亩地。奶奶的脚小,那可真叫三寸金莲,站都站不稳。她身材好,模样好,就是命不好,二十九岁没了丈夫,守寡拉巴一儿一女。

爹九岁那年结婚,娘十六岁。奶奶叫爹跟娘睡,爹不愿意,他怕天黑,前几天都是爹睡着了,娘再把他抱到自己屋里。睡到天亮,娘给他穿好衣裳,他再去找奶奶。

有一回,爹睡到半夜醒了,一摸床上不是奶奶,哭着喊:“俺不在这儿睡!俺找俺娘!俺找俺娘!”

娘摸着火链子打着火,点上灯,给他穿好衣裳,说:“你趴俺后背上,俺背着你找咱娘。”

都下半夜了,爹到奶奶屋里,才不哭了。

后来,奶奶买来糖疙瘩交给娘,让娘用糖疙瘩哄他。自打娘屋里有了好吃的,爹才到娘屋里睡了。

孙家离井半里地,过去是小脚奶奶用瓦罐去井上提水,奶奶在井沿上站不住,怕掉井里,得求人家把水打上来,自己提回家。娶了儿媳妇,两个人用水桶抬水,娘也是小脚,还得求人家把水打上来,两人才能抬回家。

奶奶常跟娘说:“等俺儿长大,会挑水就好了。”

奶奶总觉得儿子没爹受屈,只要自己能干动的,舍不得叫儿子干。儿媳妇娶进门,脏活儿累活儿都是她俩干,就盼着儿子长大。

爹十八岁刚能挑水了,人没影了。

娘问奶奶:“你儿干啥去了?”

奶奶说:“俺还想问你哩,俺儿这是上哪去了?”

天黑了,爹没回来。

三天两天不回来,还能顶得住。一个月没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奶奶和娘都顶不住了,天天哭。娘十一岁没妈,跟哥嫂过,十六岁嫁到孙家伺候九岁的丈夫,一天天盼着他长大,好不容易长大了,人没了。

一个多月后,姑父把爹从黑龙江佳木斯送回来。

第二天,姑父的信才到。

姑父说:“他一到俺家俺就问他:‘家里知不知道你来?’他说:‘不知道。’俺当天就写信,怕你们惦记。”不知道这一个多月,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这封信在哪里压住了,奶奶和娘哭了一个多月。

奶奶问爹:“你想走,咋不跟俺说声?”

爹说:“跟你说,你准不叫俺去。”

娘站在旁边流泪,一句话不说。

奶奶说:“回来就好。”

爹回来以后,一天就挑一挑水,别的啥也不干。懒是懒,脾气大,娘哪块有一点不好,爹抓住就打,骂媳妇当话说。

玉荣八岁那年,拽邻居家的猪尾巴玩,小猪往前一跑,把人家瓦壶撞倒。壶碎了,不赔不行,奶奶偷着赔给人家。

爹知道了,抓住玉荣就打,打得尿在裤兜子里。

娘三十多岁的时候生弟弟,得产后风死了,那年玉荣十一岁,上面还有个哥哥。奶奶年纪大了,没法拉巴弟弟,把他送给姓刘的亲戚。

娘活着的时候织布卖,娘死了日子更难了。玉荣十二岁会纺线,五天纺一斤线,挣的钱能买十根果子,就是现在说的油条。

那年腊月二十八,爹买回五斤麦子,奶奶簸了簸,放磨上,玉荣和哥哥抱着磨棍推。有了白面,大年初一吃了一顿白面扁食,再吃扁食都是绿豆面的了。

正月初四,玉荣跟奶奶下地拔豆栅子,不拔没烧的。

地里有风,冻得玉荣小手通红,奶奶说:“你快拔,拔一会儿就不冷了。”

奶奶说得对,快拔一会儿真不冷了。

奶奶还说:“冻的是懒人,饿的是闲人。”这句话她这辈子都记着。

玉荣十四岁那年,庄里有了速成识字班,有老师教,很多人学。几个一般大的闺女对钱(注:摊钱),买手电筒里的灯泡照亮,晚上用功。灯泡太贵,买不起了,她们又对钱买棉花籽油,把油倒个破碗里,用棉花套子搓个灯捻子,一天一个人,轮班拨灯。白天纺棉花,推磨,她总想着学的字。

玉荣十六岁,继母进门。继母一辈子没生小孩,爹脾气大,顶多骂几句,不敢动手打人家。

1957年,孙玉荣(下)与朋友邱学丽在哈尔滨见面时留影。当时她虚岁二十。孙玉荣提供。

一九五八年,玉荣二十岁,去佳木斯找哥哥,在木材加工厂做临时工,用车子推锯末子,后来拉锯,她拉下锯。她拿计件工资,多劳多得,起早贪黑,推着锯末子,拉下锯,她都能睡过去两三分钟。后来林业局食堂要通讯员,要求团员,会写字,会骑自行车,她够条件。领导看她能干,还让她当过食堂采买员,这两样活儿一个月能开三十六块钱,女工里算是高工资了。

一九六〇年结婚以后,丈夫到哈尔滨工作,那两样活儿她都不干了,在哈尔滨买五十斤碱坨,背到佳木斯卖。那时候商店里没有酵母,没有面起子(注:面碱),有碱块,卖得贵。东北人发面、煮大子、洗衣服、洗头都用碱,她挣的钱比工资多。要是抓住了,说你是倒买倒卖,投机倒把,东西没收。啥时候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玉荣在安达落脚后,把爹和继母接到安达,送出去的弟弟也在安达落脚。

玉荣让俺当第五居民组组长,俺推不出去,干过几年,俺男人笑话俺:“中国最大的官是****,最小的官是你。”五组二十几户,都是邻居,街道有时候给对枕巾,有时候给两双袜子。

玉荣不一样,二委好几百户人家,她操心的事多,退休后才享清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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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根

黑龙江有一家姐妹五个,长得都好看,聪明伶俐。三闺女找的婆家孬,丈夫是胡子,不出名,结婚以后才知道。

胡子对媳妇不好,有一点儿小错抓住就打,不骂人不说话。他冬天扎裹腿,裹腿里放个铁叉子,防身用。

有一天,胡子打媳妇,用铁叉子往媳妇腿上扎,不叫她喊,越喊越扎。

二十多岁,媳妇成了瘸子,跟胡子生了一个闺女一个儿子。

她三十二岁那年,闺女五岁,儿子两岁。这天吃完黑天饭,家里来了仨马车,那些人进屋就抓人,把娘儿仨装到仨车里,往三个方向去。

俩孩子嗷嗷哭:“我找妈妈!我找妈妈!”

后来才知道,这胡子把媳妇孩子都卖了。

媳妇给卸到一家油坊,黑灯瞎火的,她还不知道咋回事。

油坊老板姓林,脾气好,他说:“你丈夫把你卖给我了,你跟我好好过吧。”

媳妇哇哇哭。

油坊老板说:“你别哭了,你想吃啥穿啥,咱都能买。你哭得我好心疼。”

媳妇说:“我还有俩孩子,不知道死活哩。”

油坊老板说:“这哭也没用,咱想法子把孩子找回来就好了。他卖也卖不远,转圈找吧。”

一百多年前,黑龙江人烟少,村庄也少,油坊老板四处打听,油坊雇的七个人也帮着打听。几个月后,打听到百十里外的屯子有个老马头,他要了个小男孩,不到三岁,长得胖乎乎的。

媳妇一听像自己的儿子,两口子赶车去了。

老马头家就一间小房,夏天开着窗户,媳妇偷着往屋里看,看见老头在炕上躺着睡着了,孩子在老头旁边玩。

孩子猛抬头,喊了一声“妈”,把老头叫醒了。

两口子赶快走,怕老马头知道了搬家。

第二天,他们带十多个人,带着钱来到老马头家。

孩子看见妈进屋,跑过去喊:“妈!妈!”

老马头脸色不好看,把孩子扯回去,娘儿俩一起哭。

油坊老板说:“你都看见了,这孩子你养不住。俺媳妇想孩子,想得天天哭。这几个月俺不叫你白养,连你买孩子的钱全都给你,行不?”

老马头同意了,媳妇把孩子抱回家。

两口子找了几年小闺女,没找着。

小闺女记事了,结完婚才找着亲妈。

油坊老板没孩子,把胡子的儿子大元当亲生,要啥给啥。

大元结婚后生了九个孩子,都是老两口帮着伺候。

大元像胡子爹,他当家以后在家里吆五喝六。老两口干不动活儿了,他抬手就打。老两口不能动了,渴了不给水喝,饿了不给饭吃,死得都快。

他那九个孩子一个孝顺的没有,偷呀抢呀啥都干,总跟监狱打交道,这个出来那个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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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台

十年前,俺认字不多,正在认字的路上走着哩。俺就会唱三首歌——《东方红》《敬爱的毛主席》《新苫的房》,都是“*****”时候学的,别的歌俺都唱不到头。

二〇〇四年,安达市有几家卖健身器材的。那些地方健身器材免费使用,那里的促销员见了老太太叫妈妈,见了老头叫爸爸,她们教大家咋用机器,可有耐心了。去的人多了,都排队等着。

有一天,管事的说:“谁会唱歌?上台唱,免费。”还有个促销员专门主持。

俺不会唱歌,心里很不舒服。

那时候,俺正起早贪黑学认字,学写字,俺想自己编歌上台去唱。

回到家,俺编好歌词,让外孙女王录给俺写到纸上,俺一遍一遍认,一遍一遍写,没过几天,歌词都记住了。

那是俺这辈子头一回登台唱歌。

主持人说:“有请下一位,姜淑梅妈妈。”

听见自己名,俺就开始哆嗦,脚不会迈步,腿也不好使了,不知咋上的台;到了台上,浑身哆嗦,两眼发直,手拿着麦克风总晃。

主持人说:“姜妈妈你唱呀,别紧张。”

俺没糊涂,想稳稳神再唱。

俺想把歌唱好,没唱好,回家自己生自己的气:这是唱歌去了,还是丢人去了?

那些天,干完活儿,俺除了编歌就是练歌。听别人唱《在那遥远的地方》,俺喜欢,也学着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