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黎明之前
特派员曾七的到来立刻让梅园变得紧张。
谁也没想到,蒋委员长会在这个时候派曾七来到米粮。看见曾七的那一刻,屠兰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会吧,神秘至极的曾七,怎么会突然来到梅园?
“兰龙,不认识我了?”曾七望着面容憔悴的屠兰龙,心里涌上一股别样滋味。
“曾先生,是你啊。”屠兰龙紧紧抓住曾七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还是叫我七哥吧,叫先生我不习惯。”曾七笑笑,眼角的余光扫了扫院子。梅园的寂静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的预想中,梅园应该是另番样子。
“七哥,快请进。”屠兰龙一边躬身迎请曾七,一边跟袁洁同打过招呼。他没想到,七哥会把洁同也带来,想想,他跟袁洁同没见面也有一年多了。洁同跟小六结婚,屠兰龙因为战事,未能参加他们的婚礼,只是让妻子祖茑茑送了红包。一年多不见,洁同出落得越发标致。
“姐夫,梅园好气派啊!”袁洁同一直唤祖茑茑姐姐,屠兰龙自然就成了姐夫。她走进梅园,满眼都是新奇,左顾右盼的样子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气派顶啥用,几颗炸弹丢下来,顷刻间就成废墟了。”屠兰龙伤感地调侃道。
“少司令言重了,老爷子的梅园,哪个敢炸,除非有人活得不耐烦。”曾七一语双关道。
“快请坐,七哥,一路辛苦,兰龙有失远迎,实在对不住。”屠兰龙边招呼客人边让副官腾云飞拿茶叶,他点名让腾云飞拿极品铁观音。
曾七跟袁洁同眼神一对,彼此会意地点点头。茶刚端上来,屠兰龙就让腾云飞去叫阮小六,他心想,阮小六见到自己的妻子,不知会疯成啥样。
曾七摆摆手:“等一会儿再让他们见面吧,洁同这次来,有话要跟少司令说。”
屠兰龙“哦”了一声,目光疑惑地搁在袁洁同脸上。袁洁同颔首一笑:“姐夫怕是不知,我这次来,是给特派员做秘书。”
“秘书?”屠兰龙越发惊讶,他还从未听说洁同的工作有过变动,怎么?
“是委员长点名让她到我身边的,她原来的矿务局因为太原沦陷,暂时瘫痪。委员长也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她的才干,洁同很能干。”曾七兴致勃勃地说。
“可贺,真是可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屠兰龙由衷地道。
袁洁同脸颊微微一红,心里同时叹服曾七撒谎的本领。其实她到曾七身边,完全是另码事。
简单聊了几句,腾云飞出去了,屠兰龙交代,梅园加强警戒,任何人不得靠近指挥中心一步。
这时是上午九点过一刻,太阳刚刚把梅园罩住,黄花冈那边的枪声还没打响,远处的夫子庙,也听不见有啥动静。鬼子像是因了曾七的到来,突然改变了计划。
曾七拿出委员长的手谕,郑重其事地交给屠兰龙。屠兰龙看完,长叹一口气道:“不瞒七哥说,米粮城早已成众矢之的,这棋到底怎么下,兰龙心里没底啊。”
曾七起身:“少司令多虑了,重庆方面对米粮城极为重视,委员长特意叮咛,要我等全力以赴,帮11集团军打赢这场保卫战。”
一听又是打,屠兰龙的神情就暗了,搁在曾七脸上的目光黯然离开,忧伤地投向窗外。窗外春光明媚,太阳把梅园照得暖烘烘的,两只画眉在枝头上发出悦耳的鸣叫。可他的心,却感受到阵阵凉意。
曾七拿眼示意了一下袁洁同。袁洁同起身,声音甜甜地说:“姐夫,先不说这些,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屠兰龙回过身子,袁洁同已从包里掏出一个大信封,屠兰龙还在愣怔间,袁洁同已从信封里取出两张照片,是茑茑母女的合影。
“茑茑?”屠兰龙往前跨了几步,一把抢过照片,“洁同,你见着她们母女了?”
袁洁同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故意卖关子:“你先看照片嘛,我姐漂亮不?”
屠兰龙定睛瞅了照片好长一阵,眼睛不自然地就湿润了,照片上茑茑母女甜蜜地偎在一起,脸上漾着幸福的笑。尤其真真,那副乖巧样儿,可爱极了。
“洁同,快告诉我,她们现在在哪?”
“特派员,你看他急了没,我说他一定会急,你还不信。”
曾七冲袁洁同呵呵一笑:“果然让洁同说中了,少司令是个情种。”
屠兰龙收好照片,不自然地冲曾七笑了笑,又盯住袁洁同,目光里满是焦灼的期待。
袁洁同卖够了关子,这才道:“放心,姐夫,她们母女现在很平安。”
“真的?”屠兰龙一步跃到洁同面前,表情惊骇极了。
袁洁同莞尔一笑:“姐夫,别这样嘛,你这样子要是让我姐看见,那还不得担心死。”
屠兰龙讪讪地笑了笑:“你个小丫头,就会贫嘴,快告诉我实情。”
“让特派员告诉你吧。”袁洁同走过去,提起暖水瓶,给几只杯子蓄了水,重又坐下,眼巴巴地看住曾七。
曾七正了正衣襟:“少司令,此事说来话长,我还是挑重要的说吧。嫂夫人跟千金的确是落入了小鬼子手里。七天前我们从牛鼻子山路过,正好听说此事,当时负责押送嫂夫人跟令千金的是日军特务机关松原手下的一帮人。这帮人行踪诡秘,装备精良,我们不敢擅自行动,紧着向委员长报告了此事。委员长闻知后,勃然大怒,小鬼子竟敢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拿我堂堂11集团军少司令的家人做人质。当晚,委员长就派特工队到了牛鼻子山。重庆方面的特工组织你也知道,小鬼子岂是他们对手,第二天上午十点,嫂夫人跟令千金就被成功营救了出来。”
“真的?”屠兰龙一直紧绷着的心这才哗地松开,因为太过激动,声音也走了调。
曾七大声笑了笑:“少司令,这事岂敢儿戏,我这次来,就是专程向你报告好消息的。怎么样,这消息激动人心吧?”
“太激动了!”屠兰龙重重握住曾七的手,这一刻,他的心里既感动又惭愧,一股热浪腾在他胸腔里,像要把他燃烧。半天,他问:“她们呢,现在在哪?”
曾七垂下目光,脸上滑过一道复杂的表情:“不好意思,少司令,本来我是想把她们带回来的,一则,路上不安全,怕出意外,另则,大战在即,我也怕她们来了反倒让你分心。不过你放心,她们目前已被委员长接到重庆,明天你就可以跟她们通电话。”
“重庆?”屠兰龙眉头一皱,怎么又去了重庆?他怪怪地盯住曾七,似乎不太相信曾七后面说的话。
曾七释然道:“少司令不必多想,委员长让她们去重庆,也是出于多方面的考虑。我想,只要她们娘俩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屠兰龙点头。
说实话,听到茑茑母女被救的消息,屠兰龙是发自肺腑的感动,可是一听“重庆”两个字,他的心立马又变得黑暗。转来转去,茑茑母女还是人质,眼下虽说是安全了,可以后呢?就算把小日本赶走了,委员长如果让他回重庆,他去还是不去?
算了,不想了,还是曾先生说得对,只要她们娘俩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曾七并没有跟屠兰龙讲实话。茑茑母女并不是委员长的特工队所救,她们落到日本人手里不假,松原手下秘密将她们送往米粮也是真,只不过,从鬼子手中救出她们的,是共产党的特工组织。眼下茑茑母女也没有在委员长那儿,她们被秘密转往延安。曾七所以瞒掉这些,是怕屠兰龙闹出新的误会,曾七这次来的首要任务,不是让屠兰龙信奉谁,而是尽快让他放下思想包袱,全身心应战。至于将来11集团军何去何从,那是下一步工作。
说完茑茑母女,话题回到眼前的战事上,曾七没急着让屠兰龙表态,他知道,屠兰龙表这个态很难,尽管茑茑母女已逃出虎口,但仍然不能保证屠兰龙就没有顾虑。一则,屠兰龙的老岳父祖慈航老先生还在日本人手里,很有可能已被松原手下押送到了米粮,特工队迟行动了一步,没能解救老先生。如果宫田拿老先生做人质,威胁屠兰龙,屠兰龙不会不有所顾虑。另外,阎长官那边仍然施加了太大的压力,怕是在屠兰龙心里,阎长官这块砝码更重。
阎长官居心叵测啊,糊涂的屠兰龙,他怎么就能对阎长官言听计从呢?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早已被出卖?阎长官是拿他和11集团军跟日本人做交换,包括他的老岳父还有茑茑母女,都是阎长官亲自送到松原手里的。
阎长官费尽心思,终还是不能得到11集团军,又怕11集团军被蒋委员长收编,于是一横心,就将11集团军拱手送给了宫田。为掩人耳目,阎长官特意让长官部发了许多扰乱视线的急电,他在那些电文里义正词严地要求屠兰龙抗日,目的就是在全国人民面前表明他阎某人的态度。你还别说,阎长官这把戏,还真骗过了不少人,包括蒋委员长,也让他哄得一愣儿一愣儿的。这次蒋委员长派曾七来米粮,就是让他亲自督战,免得姓阎的再耍花招。
姓阎的能不耍吗?“卢沟桥事变”到现在,姓阎的耍了多少花招?!
可惜,这些他没法跟屠兰龙挑明,有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屠兰龙未必相信。要不然,他也不会冒如此风险带袁洁同来米粮。要知道,委员长指派给曾七的助手并不是袁洁同,袁洁同压根儿跟重庆谍报组织无关,她的名字甚至还出现在重庆谍报组织的黑名单上。曾七的助手是一个长得跟袁洁同有几分像的女谍报人员,曾七巧用调包计,拿袁洁同的照片做了调换,弄到一张假通行证,又用其他事件将她调开,这才把袁洁同顺利带到了米粮。这事要是让委员长知道,怕是曾七这条命,就要丢在米粮了!
好了,不能耽搁了,再耽搁,小鬼子的炮火,怕就炸到米粮城内了。
曾七跟袁洁同使了个眼色,自己借故到梅园转转,把袁洁同留给了屠兰龙。
副官腾云飞陪着曾七,来到屠老司令的书房。曾七曾是梅园的常客,屠老司令坐镇米粮时,他几乎每年来一次,来了就陪老司令下棋。老司令棋术精湛,棋风剽悍,常常杀得他片甲不留。不过曾七还是喜欢跟老司令过手,那种酣畅淋漓的歼杀和惊险刺激的博弈真是过瘾。想想,日子过得飞快,他跟老司令至少也有十年交情了吧,那时候梅园还没建成,置身其中,虽然也是鸟语花香,景色宜人,但远没现在这么气派,这么森严。屠老司令真是个人物哩,曾七虽然没能说服屠老司令,让他改弦易辙,参加到他们的阵营中来,但曾七不后悔。在曾七心目中,屠老司令是真正的英雄。
英雄不问出处。曾七忽然就想起这句话。
可惜,英雄最终也落个遭人残害的下场。站在屠老司令的遗像前,曾七忍不住就黯然落泪,屠老司令死得太惨,他身上一共被打了86个枪眼。
对这一事件,曾七也展开过秘密调查。一开始他怀疑是蒋委员长所做,因为老司令出事前一个月,委员长曾给老司令发过一封密函,也特意派军统的人到过米粮城。无奈老司令谁的碗也不想端,他冲军统的人说了一句过激的话:“对不起,委员长的碗端起来烫手,米粮山这几万张嘴,我屠某人还养得住,不劳委员长费心了,让他操心好自己的事就行。”
这话令委员长勃然大怒,委员长发火的时候,曾七就在身边。
“娘希匹,我的碗烫手,别人的碗就不烫手?你去告诉他,敬酒不吃,我只能给他罚酒了。”
偏偏那时候,曾七因为一桩急事要去南京,等把南京的事办完,想去米粮时,就听到鸡公山发生了灾难。按曾七目前掌握的资料,蒋委员长暗杀老司令的可能性不大,这事十有八九,是阎长官干的。第二战区长官部有位内线说,事发前半月,阎长官连着向米粮方面发出五封密函,其中一封是发给12师师长谭威铭的,一封发给了池少田,这两个人,都是可以取代老司令直接登上梅园宝座的,可惜这两人都没作出反应。那人还说,“鸡公山事件”发生前一天,阎长官跟松原在太原秘密见过面,而在鸡公山现场,有人发现一具没来得及处理的日本武士的尸体。那天的突袭中,确实也有日本武士出现,他们是扮成佛教信徒混入鸡公山岳王庙的。那一天,屠老司令是去鸡公山岳王庙还愿的。
屠老司令别的庙都不去,每年一次岳王庙,却是少不了的。
但他出行的时间极为保密,如果没有内应,外人很难刺探到具体时间。还有,屠老司令的贴身卫队要么是神枪手,要么就是武林高手,但在那一天,卫队的表现大失水准。所有这一切,都让曾七把怀疑的目光聚集在屠老司令身边的几个亲信身上,但卫队队长在那天死了,屠老司令的副官也一同丢了命。安全回来的,除了老团长顾善义外,再就是少校参谋迟大年。
顾善义会做这种背信弃义、丧尽天良的事?不可能,绝不可能!那么?
“迟参谋最近怎么样?”曾七突然转过身,盯住腾云飞问。
腾云飞不明白曾七的用意,搪塞道:“大家都很尽力,请特派员放心。”
“我问的不是这个!”曾七忽然就生了气。他不能不生气,如果屠老司令真是这帮人里外串通,阴谋杀害,他绝饶不了他们!
腾云飞一怔,特派员面前,他这个副官就显得很没有分量了,他陪着曾七,谨小慎微,生怕一不小心,就惹来杀身之祸。
“特派员的意思是?”腾云飞小心翼翼地问。
“算了,跟你问这些也是多余,陪我到外面走走吧。”
“特派员请。”腾云飞如释重负,其实他是想说些什么的,有关迟大年,还有阮小六,他真想说些什么,但他吃不准,有些话到底该不该说?
两人出了老司令的书房,沿着石径往假山那边去。假山后边,是老司令曾经习武健身的地方,当年陪老司令练拳的拳师,正是曾七的叔叔,可惜后来为了保护老司令,死在了1号路。对那次枪杀,曾七记忆犹新。有人害怕老司令把山头坐大,就精心培养一批杀手,打入11集团军内部,如果不是老团长顾善义目光敏锐,提前识破阴谋,怕是……
血腥,到处都是血腥。曾七从穿上军装进入特工组织那一天,他的生活就跟“血腥”两个字分不开了,到现在,曾七都记不清自己杀过多少人,又被多少人追杀。仿佛他这条生命,天生就是为“杀戮”两个字来的。曾七厌倦了,但他又不能厌倦。现在他走在另一条路上,这条路将更加漫长,血腥味也一定会更浓。
快到假山跟前时,负责把守大门的警卫兵跑来跟腾云飞请示,老唐带着娥儿,要求见少司令,问能不能放行?
曾七一听是老唐,抢先一步说:“是戏园子那个老唐吧,好久没见他了,快请他进来,我要跟他叙叙旧。”
老唐告诉曾七,表舅送来消息,乌鸦跟老鼠同时受到宫田怀疑,目前都在受审中,能否咬牙挺过去,还很难说,让这边做好应对准备。另外,据可靠情报,祖慈航老先生已落到宫田手中,松原也到了米粮,局势将会进一步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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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康少佐立了大功。严刑拷问之下,铃木洋子率先崩溃,如实供出了她和仓野正雄之间的秘密。原来仓野是用消沉的假象迷惑宫田,暗中,却利用铃木洋子四处刺探消息,然后依靠身边几个内线,将情报及时传给老唐等人。铃木洋子还供出另一个关键人物,宫田的随军医生荷秀子小姐,正是她,将日军的作战计划一条不漏地告密给了仓野正雄。
原来荷秀子也是仓野的学生,她跟仓野正雄之间,还有过一段催人泪下的师生恋情,是战争将他们残酷地分开了,又是战争让他们再次相遇。
宫田恨得牙齿咯咯响,他连着打碎了几样宝贝,然后冲竹野咆哮:“给我把荷秀子抓起来,我要扒了她的皮!”
“哈咿!”竹野现在是春风得意,拔掉仓野正雄这根刺,他在日军情报部门的地位,将会迅速飙升。
临出门前,竹野又问:“司令官,仓野怎么办?”
“把他交给松原,我要让松原亲手扒他的皮!”
“哈咿!”
半小时后,日军在老鹰嘴的大本营,竖起了两根长长的杆子。大约两百名鬼子兵守在那里,不多时,宫田在竹康等人的护拥下来到杆子前。宫田抬头望望天,天蓝得令人心醉,万里晴空,无一丝云。阳光艳艳地照在老鹰嘴,也照在这片空场子上。
“司令官,时候不早了,要开始吗?”竹康哈着腰,有点迫不及待地问。
宫田收回伸向蓝天的目光,“哟西”了一声,将目光转向场子西侧那排破旧的平房。
竹康冲平房那边的卫兵挥挥手,嘴里同时喝道:“带上来!”
一间房子的门扇“吱呀”响了一声,就有两个卫兵扭着五花大绑的四姑娘小蛾朝这边走来,四姑娘小蛾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比两天前宫田摧残她时又憔悴了不少,她连腿都迈不动了,鬼子兵愣是拖着她走,四姑娘小蛾的双膝着了地,阳光下,两条血路清晰可见。
宫田冷冷地打量着小蛾,心里道:“仓野君,我可以不折磨你,但我不能不折磨她。我要把她吊起来,让远处的屠兰龙看到,让米粮城的支那人都看到。支那人,要想不受罪,就乖乖出来投降吧。”
“把她给我吊起来!”宫田猛地挥了下手里的刀,歇斯底里叫了一声。
竹康扑过去,将早已拴好的绳套往四姑娘小蛾腰里一系,几个鬼子用力一拉,四姑娘小蛾便晃晃悠悠地被吊上了天。
天很蓝,蓝蓝的天空的确没有一丝云。
四姑娘小蛾的头发在天空里散开,像一朵黑云,飘啊飘。嘴角的血滴下来,一滴,两滴,三滴,汇集在一起,砸在大地上。大地发出疼痛的颤抖。
“哈哈哈哈。”望着四姑娘小蛾痛苦的样子,宫田爆出一片浪笑。
“哈哈哈哈。”鬼子兵全都笑了,笑声飘过老鹰嘴,飘过黄花冈,在女儿河上空打几个颤,飞到了米粮城,飞到了梅园。
梅园里,屠兰龙面色如铁。
他没想到,他的确没想到,姓阎的会这么狠,这么毒辣。不,是无耻,是卑鄙!
袁洁同一动不动地望住他,她把所有的一切都讲给了他,包括阎锡山在他眼皮底下安插了迟大年等眼线,又让迟大年拉拢她的丈夫阮小六。她还拿出一份密令,是阎锡山写给迟大年的,必要时候,可以用非常手段干掉屠兰龙!
迟大年在11集团军内部,职位很低,只是少校参谋,在长官部那边,却有一个非常响亮的名号——铁鹰。
赵世明来米粮,就是迟大年向长官部告的密,赵世明回去没三天,便被秘密处死了。
朱宏达去太原营救茑茑母女,也是迟大年告的密,长官部一路派人跟着朱宏达,最后借日本人之手,将他杀害在铁路边。跟朱宏达一同遇害的,还有太原那边十几个国军弟兄。
“姐夫,不要再犹豫了,阎锡山的面目,你早就应该看清,亏你还对他那么忠诚。”袁洁同说。
屠兰龙像是没听见,他在一幕幕地想跟阎锡山的过去,想他在24师的那些日子,他没觉得,自己什么地方对不住这位阎长官。他为什么就能下得了如此毒手,难道仅仅就为米粮山,为义父创下的这份家业?
老鹰嘴这边,宫田仍然站在太阳下,太阳灼热,宫田头上已经冒汗,但他一点儿不觉得热,更不觉得疲惫。他太有兴致干这种事了。光吊上去一个四姑娘小蛾还不过瘾,他让竹康把仓野正雄跟荷秀子请来,笑眯眯地问:“还有一根杆子,你们两个谁上去?”
仓野这天没喝酒,他已经没资格再喝酒了,凡是给他提供过酒的,都让宫田关进了黑屋子,正按帝国军队的处罚方式处罚呢。没喝酒的仓野看上去就不像一个潦倒的人,更不像一个没有斗志的人,怎么看都像一个斗士。可惜这个斗士背叛了大日本帝国的武士道精神,他居然被中国人收买,居然为中国人卖命。
这是多么荒唐、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
难道就因为他在中国人的土地上生存过,难道就因为他曾喝过女儿河的水,吃过米粮山的粮,但他身上流的是大日本民族的血啊!
宫田十分不解地将目光对在仓野正雄的脸上,这目光里意外地没有了凶残,没有了阴狠,有的,只是茫然,还有一丝惋惜。
仓野正雄正了正自己的衣襟,这一天他特意穿上了自己在日本做教师时穿过的那套衣服,他记得,这套衣服还是荷秀子的母亲亲手为他做的。他面色镇定地看了一眼荷秀子,眼里似乎没有歉意,也没有恨憾。他往前跨了一步,站在杆子前,伸出双手,示意竹康捆了他。
“不,仓野君,你要是上去,太可惜了。这场“圣战”结束,你还要为大日本民族培养更多的学生,我不忍让你走得这么早。”宫田说着,将暧昧的目光投向荷秀子。
他怎么从来就没怀疑过她呢?
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女人啊,她身上,日本女性所有的优点都有,这么长时间,宫田都舍不得碰她一指头。他身边的女人,不管是医生还是护理,不管是军妓还是机要员,他都没有放过,独独对荷秀子,他保持了一个男人应有的绅士风度。可她为什么会背叛他,背叛天皇,背叛大日本民族?
“荷秀子小姐,你演得真好,你瞒过了所有人,你的演技太漂亮了。但是你输了,来人!”宫田忽然扭过头,冲竹康断喝,“把她给我吊上去!”
荷秀子小姐刚吊上去,北边狮子岭方向,突然传来枪声。守在外围的鬼子小队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报告司令官,敌人突围了。”
“八——嘎——”宫田恶狠狠地转身,举起手里的刀,他多么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听到枪声,为此,他下令自己的部队,今天不得作战。没想到,被困在狮子岭的谭威铭,竟然要借这个机会突围。
“谭威铭,我让你插翅难飞!”
狮子岭的枪声并不是谭威铭打响的。谭威铭一开始也困惑,还以为是副师长庄国雄派来了援兵,后来才发现,从东侧沟谷里打进来的,竟是白健江。
白健江这一趟,可谓是单枪匹马,杀敌无数。
那天他在老鸦台发现宫田大队人马,便勒转马头,朝米粮方向奔来。奔着奔着,白健江忽然就疑惑,我出来做啥,我是救四姑娘小蛾的啊,四姑娘小蛾的影子还没见着,就这么回去,我白健江还是白健江?
不行,我必须救她,我白健江的女人,死也要跟我死在一起。
于是,他又勒转马头,白健江不敢走大路,鬼子兵浩浩荡荡,就这么碰过去,怕是还走不到跟前,他就成了炮灰。他走小道,绕过鬼子兵,从另一条山沟里穿过去,天黑之前,白健江赶到乔家庄。小的时候,白健江跟着父亲,来过几次乔家庄,对乔家庄,白健江还有点记忆。谁知拴好马,偷偷摸摸摸进村子,白健江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鬼子血洗了乔家庄!
一个上千口人的村庄,竟然让小鬼子杀得连一只鸡都没留下,村里尸首遍地,血流成河。几家大户人家的宅子还在燃着熊熊大火,村东那条老河里,漂浮着数十具女人、孩子的尸体。白健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半跪着身子,在那条老河边跪了许久,猛然起身,拿帽子抹掉眼角的泪,嘴里狠狠地吐出两个字:宫田。然后跳上马,顺着大道就往前追。
快到刘家寨子时,白健江听到了枪声,他勒住马,侧耳细听,判定枪声来自大沙沟。白健江想起那五个姑娘,还有中年男人,几乎没敢犹豫,就朝大沙沟方向奔去。刚进了大沙沟,就遇到从沟里仓皇跑出的三堂子和狗剩他们。
三堂子看见白健江,跑过来说:“鬼子把她们又抓回去了,四柱哥也让鬼子拿刺刀挑了。”
四柱就是那个中年男人。
“鬼子现在去了哪儿?”白健江跳下马问。
“鬼子带着五个妹子,朝米粮方向去了,这阵,怕是跟宫田的大部队到了一起。我们在沟里跟鬼子打了一夜,子弹全打光了,六个兄弟没了。”
“村里还有鬼子没?”
“不知道,你离开后,我们一直在沟里。鬼子派了三个小分队抓人,我们拖住了一个。”
“走,看看去!”
白健江他们重新摸进刘家寨,正赶上小鬼子把全寨子的人往刘老财家院后的打麦场上集中。白健江心想,乔家庄的一幕又要发生,惨无人道的鬼子开始“三光”了!
白健江仔细看了看,留在村里的鬼子并不多,也就一个排左右。他跟狗剩和三堂子合计了一阵,决计先消灭掉这股鬼子,把寨子里的老少救出来。十分钟后,他们混进了村子。按分工,三堂子混入人群,告诉乡亲们不要慌,一切听他的。白健江跟狗剩分头摸进鬼子住过的几户人家去找枪,还有两位留村东接应。
白健江的运气棒极了,他摸进去的那户人家,正好是鬼子小队长住过的地方,鬼子在这里放了不少弹药,还有手雷什么的。鬼子忙着在村里集中群众,这家只留了一个鬼子看守。白健江几乎没怎么费事,就解决掉了那个鬼子。望着成箱的手榴弹还有手雷,白健江心花怒放。他凭着自己的力气,肩上、脖子里、身上所有的口袋,哪儿能塞往哪儿塞。一边塞一边嘀咕:“狗日的,我让你残杀无辜,我让你‘三光’,今天不把你弄干净,我白健江就不回米粮山!”
狗剩的运气比他还棒,不但弄到的手榴弹,还弄到一挺歪把子机枪。狗剩得手后便往村外溜,正赶上鬼子的机枪手小解,小鬼子一边撒尿一边嘴里还吹着口哨。口哨声吸引了狗剩,狗剩把怀里的战利品藏在草垛下,悄悄摸过去,“喂”了一声。小鬼子刚扭头,狗剩的刀就扎了进去,鬼子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了水沟里。狗剩呵呵笑笑,这可是他得到的第一支歪把子啊,把他稀罕的,差点把草垛里藏的战利品忘掉。
袭击是天擦黑时开始的,狗剩还想再等,说天黑透后下手最好。白健江担心鬼子真的会拿机枪把麦场上的群众扫了,后来才得知,鬼子把群众集中到麦场上,并不是想扫光,而是想逼他们交代出狗剩几个的下落。鬼子认定狗剩是八路,对待八路,鬼子一惯的作法就是把群众集中起来,让他们交代。鬼子决然没想到,他们挨个儿审问麦场上的老老少少时,白健江和狗剩已为他们挖好了陷阱。
枪声从三个方向响起,打得很密,很急,麦场上的鬼子一下慌了,还以为八路包围了村子。留胡子的小队长举着刀,嘴里吼喊着刘家寨人听不懂的日本话,命令手下往外冲。手下的鬼子兵哪个敢冲?鬼子兵缩在群众后头,拿枪逼着刘家寨人往前走。就在这时,狗剩端着机枪从后面扑过来,鬼子越发慌张,掉转枪口,冲狗剩藏身的地方一阵乱射。潜伏在群众中的三堂子一看机会来了,喊了声:“老少爷们,跟鬼子拼了啊!”
于是,集中在麦场上的刘家寨人抡起拳头,搬起石块,朝鬼子扑去。麦场一时陷入混乱,有几个乡亲被鬼子的刺刀扎穿了肚子,更多的乡亲扑上去,鬼子见势不妙,想逃,白健江他们的枪声到了。
两个小时后,战斗结束,白健江清点了下,留在刘家寨的二十六个鬼子全被干掉,有五位村民牺牲,好几个村民受了伤。白健江让狗剩和三堂子他们收拾战场,自己急着往米粮赶。狗剩一听,非要跟着一同来,三堂子也不愿留下,村里有个老者站出来说:“带上他们吧,多一个人就多一条枪。米粮城要是丢了,咱刘家寨也保不住。”
白健江带上狗剩和三堂子他们,连夜上路了。一上路,白健江眼前就又冒出四姑娘小蛾。他心想,小蛾十有八九是死了,乔家庄一村的人都让鬼子杀了,小蛾不可能活下。后来又想,小蛾兴许已到了宫田手里,宫田费上那么大心思抓她,不可能把她杀了。
一想小蛾还可能活着,白健江身上的劲就增了不少,不停地催促三堂子和狗剩,让他们快点。
从刘家寨到狮子岭,白健江走得十分辛苦,他们赶到冯家屲时,正遇上巩汉祥旅溃败。那是白健江最不想看到的一幕,恰恰就让他看到了。鬼子的炮火封锁了整个冯家屲,冯家屲四周,也是烟雾笼罩,子弹横飞。不得不承认,巩汉祥旅经受了最大考验,实在是顶不住了。国军弟兄一边打,一边往山沟里逃,实在逃不走的,就亮出刺刀,跟鬼子肉搏。鬼子投入到冯家屲的兵力是巩汉祥的三倍还多,山头丢失后,鬼子封锁了所有山道,只留下一条小沟让国军弟兄跑。国军弟兄刚跑到沟底,鬼子的炮弹就落下来了。两边树林里,鬼子的机枪手近距离地扫射,国军弟兄的尸体垫了一层。白健江带着狗剩几个,从一座石崖上爬过去,用机枪压住了树林里的炮火,这才给了沟底的国军弟兄一线逃生的机会。但是好景不长,一队鬼子从他们背后绕过来,很快控制住石崖,若不是白健江发现得及时,怕是他们这几条命,早丢在了石崖。
又是一天一夜过去,冯家屲的枪声渐稀,白健江数了数逃出来的国军弟兄,不到一百人。巩汉祥壮烈了,他的卫队还有副官全都死在他身边。有个国军弟兄哭着跟白健江描述当时的场景,白健江说:“算了,打仗死人是常事,这才一个旅,就是一个师集体壮烈,也不为怪,谁让咱的炮火不如小鬼子的呢。”
简单休整了一会儿,白健江问他们:“是想继续打鬼子还是想丢下枪走人?”
“走,往哪走?”刚才哭着诉说的那个国军弟兄一脸茫然地问他。
白健江也很茫然地说:“往哪走我不知道,谁想往哪走就往哪走,只要能活着走出去就行。”
“我们不走。”国军弟兄这时已知道他是72团副团长,他跟沈猛子的大名,国军弟兄还是知道的。
“带我们打鬼子吧,我们要为旅长报仇。”那个哭过的国军弟兄抓住他的手,说这些人是他救出来的,命都是他的。白健江问:“你们中间哪个官最大?”
那个国军弟兄扫了一眼,低声道:“我是连长,这中间,就我官最大。”
“那好,”白健江拍了把他的肩,“现在你就是他们的头,你告诉他们,想打鬼子的留下,不想打的,从对面那条山沟往南走,翻过山梁子,就能看到一片大草原,过了草原,就能活命了。”
国军弟兄跳上一块石头,冲逃出来的弟兄重复了一遍白健江的话,将近一百号弟兄,没一个愿意走的,都喊着要打鬼子。白健江感动了,跳上另一块石头,道:“我是72团副团长白健江,我的老家就在米粮城,我是铁匠铺白老恒的儿子。弟兄们如果不计较我是18集团军的,想跟着我打鬼子,现在就打起精神来。”说到这儿,他低头问了一句那个连长,“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孙长根!”
“好,现在我宣布,孙长根接替巩汉祥,担任你们的旅长,你们还是一个旅,你们这个旅现在尽管不到一百人,但在鬼子眼里,你们仍然是一个完整的旅,明白吗?”
国军弟兄似乎没听明白他的话,有的点头,更多的是摇头。孙长根一听要他当旅长,惊骇至极地说:“使不得,使不得呀,这个旅长,还是你来做,我们跟着你就行。”
“扯什么淡,我是72团副团长,难道你不想替巩旅长和死去的弟兄报仇?”
“想!”
“那就好,旅长战死,团长代,团长战死,营长代,营长战死,你来代!不管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这都是铁律,你要是不当这个旅长,我一枪崩了你,当不?”
“当。”
“大声点!”
“当!”孙长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白健江不是让他当官,而是让他把弟兄们打散了的心拢起来!
“大伙听不听孙旅长的?”白健江又问其他弟兄。
经他这么一说,刚才没明白过来的,这阵全明白了,只要能打鬼子,谁当旅长都一样,弟兄们决不会在这个时候争。齐声道:“听!”
“收拾起家伙,跟我走!”
白健江带着这干人,径直从山上穿过来,原想可以抄近道赶到米粮城,谁知在夫子庙,又遇到一场恶战。后来,他又把夫子庙逃出来的国军弟兄组织在一起,让一个姓邓的副营长顶替了黄灿。这样,谭威铭派出来的两个旅,就以这种古怪的方式到了白健江手里,只是,两个旅加起来,也没一个营的人多了。
从夫子庙到狮子岭,他们遭遇了一股敌人,这股敌人是被夫子庙的黄灿打散的,约有八十多号,是56师团竹野那边的。小鬼子对这一带的地形不熟悉,被打散后,正像无头苍蝇一样焦急地乱碰呢。
报仇的机会来了。白健江冲新上任的孙、邓二位旅长一番授意,趁鬼子慌张逃命之际,分三个方向合围过去,鬼子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就被他们稀里哗啦地解决了。除缴获几挺机枪外,他们还意外得到一门小山炮。
就这样,白健江他们边打边走,见一股鬼子消灭一股鬼子,打得既痛快又冒险。孙长根跟着他,算是开了大眼界。狗剩跟三堂子更不用说,打到后来,他们两个都能指挥着打仗了。孙长根跟姓邓的那位并不了解狗剩和三堂子,还以为他们是白健江白团长的警卫,对他们格外尊重。狗剩也不谦虚,人家一客气,他就学白健江的样子发号施令,你还甭说,狗剩对打仗特有天分,布兵排阵极有章法,这小子要是这么打下去,一准儿能成个英雄。
后来他们碰见狮子岭逃出来的12师警卫团副团长蒲发,一直对国军弟兄很尊重的白健江,出人意料地将打鬼子的枪对准了自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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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警卫团副团长蒲发碰见白健江,也算倒霉。蒲发是个很有心机的男人,这小子就是凭着心机干到警卫团副团长的,遗憾的是,谭威铭对蒲发的心机居然没有察觉。
蒲发压根儿就不想跟着谭威铭来狮子岭,或者说,他压根儿就不想跟日本人打这场阻击战。屠兰龙都不打,他蒲发凭什么打?把刘集让开,让日本人直接开过去,面对山上的72团不就行了?72团和娘娘山刘米儿挡得住则挡,挡不住,就让日本人过米粮山嘛。现在弄的,反倒12师成了靶子。蒲发怨声载道,他跟谭威铭提过几次,不要硬拼啦,做做样子不就行了,你看看,举国上下,哪个不是在做样子?要是真打,小日本能猖狂成这个程度?谭威铭差点扇他一耳光,若不是念在副师长庄国雄的面子上,谭威铭说不定早扒了他这身皮。
吃粮当兵,为的啥?难道就为了穿着这身皮,在老百姓面前摆来摆去?
后来蒲发跟谭威铭认了错,是姐夫庄国雄硬逼他认的。蒲发自己心里,却一点儿错的认识都没有。
他跟姐夫说:“这身皮我不穿了,我回老家种地去。”
庄国雄恶狠狠地道:“你敢!就你小子是爹生娘养的,有命,其他人没命?看你那缩头乌龟样,我都替你害臊。”
“姐夫你不懂,你们这是拿命不当命,硬给日本人白送,送了还没人领情。”
话还没说完,蒲发就挨了姐夫一巴掌,这一巴掌是副师长庄国雄替谭威铭扇的。
蒲发捂住脸,惊愕地瞪住自己的姐夫,瞪半天,狠狠地道:“算了,有些道理跟你们讲不通,你们这些人,只配做武夫,没有头脑啊!”
蒲发伤感地离开姐夫,再也不跟谁提打不打这件事了。他尽职尽责地当好自己的副团长,关于战争,关于米粮城,包括11集团军,他多一句话不说。但在心里,他却认定,谭威铭的挣扎是徒劳的,12师要完蛋,会让谭威铭白白送给日本人。
凭一师之力抗敌,异想天开嘛。你以为你是委员长啊,傅作义比你牛吧,比你坚决吧,怎么样?应该学学人家阎长官,什么时候都不输,都不被动,这才叫英雄。蒲发恨自己当年没跟了阎长官,却跟了姐夫这种愚忠的人。误我终生啊,蒲发对天长叹。
蒲发没想到,打鬼子的任务会落到警卫团身上,谭威铭疯了,蒲发认定是谭威铭疯了。师长亲自上战场,还带着警卫团,这哪像打仗嘛,简直就是跟鬼子拼老本。蒲发想留在师部,警卫团就应该留在师部,这是他的逻辑,谁知谭威铭第一个就点了他的名。
“蒲发,你小子当了这么多年团副,还没带兵打过仗,这次,就考验考验你。”
一句话,蒲发的命运就定了,就把自己这充满智慧的脑袋系在了裤腰带上。说实话,走上前线的那一刻,蒲发的双腿是抖着的,抖得厉害。到了狮子岭,蒲发一看山势,再一看四周的鬼子,就抖得更厉害了。
“师长,这可是往鬼子手掌里跳啊!”蒲发想提醒谭威铭,他认为谭威铭应该放弃这次冒险,主动去跟人家屠兰龙认错。谭威铭有错嘛,当初老司令请他到鸡公山护驾,他怎么能不去,他要是去了,老司令或许就不会遇难。不错,他谭威铭是劝阻过老司令,劝阻的时候,蒲发就在身边。谭威铭说:“老司令,最近风声不太好,您还是尽量少出门。还愿的事,另择吉日吧。”老司令哪能信他这种话:“威铭啊,别人怕事我还信,你谭威铭要是怕事,我可就看走眼了。”
“老司令,我这不是怕,最近四方都很乱,为稳妥起见,我们还是少出门。”
“又来了是不,好,你要是怕,你留在家里,我跟善义去,善义不会怕。”
顾善义接过话头,笑呵呵道:“我当然不怕,我怕个卵嘛。”说着话,顾善义几个就簇拥着老司令往外走。谭威铭一把抓起枪,黑着脸跟了出去。快要出屠府时,副师长庄国雄追出来,冲谭威铭喊:“师座,电话!”
“没工夫,你接便是。”谭威铭说着,已跨上马,紧随老司令去了。他的身后,跟着荷枪实弹的警卫团。警卫团中没有蒲发。谭威铭临上马时,突然对蒲发说:“你带一个排留下,给我操点心,要是你姐夫有个三长两短,我割了你的头!”
蒲发断定,那天谭威铭心里有鬼,如果没鬼,他不会说这种话,也不会让一个排留下,这在以前是没有的。
原以为事情就这样了,蒲发带人在院里巡逻了一周,又派人到刘集转了转,一切太平。能不太平吗,老司令执掌米粮这么多年,不都是太平日子嘛。心闲无事,蒲发叫了几个弟兄到北屋打牌去了。那天他们打得天昏地黑,都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小时,后来蒲发一头栽牌桌上,睡着了。等让人从睡梦中叫醒,才知道,鸡公山出事了,老司令屠翥诚死了!
又是一天后,谭威铭回来了,蒲发惊讶,老司令遇难了,谭威铭怎么好端端地回来了?当时谭威铭的样子很吓人,一个月后还是吓人,谁也不敢问,更不敢乱议论。直到屠兰龙到了米粮,蒲发才从姐姐嘴里听说,那天在半道上,谭威铭让老司令派到了另一个地方,他没跟老司令一同去鸡公山。
谭威铭跟顾善义一道护卫着老司令往鸡公山去,中途经过冯家崖头时,梅园突然来了一匹快马,送来一封情报,说阎长官将于次日凌晨到鸡公山斜对面的观音阁还愿,要求派人警戒。
屠老司令手里拿着电文,沉吟半晌,最后道:“早不来晚不来,偏要跟我一起凑热闹。威铭,你辛苦一趟吧,带上你的人,去观音阁看看。能做点啥,尽量替他做点啥。”
“司令……”谭威铭欲言又止,他在怀疑这封急电的真伪。
屠老司令摆摆手:“威铭,去吧,毕竟他是大房,咱只是个丫鬟。不管怎么,面子还是得给足,不能让人家说闲话。”
谭威铭无可奈何地去了,那天的观音阁很是热闹,来了不少善男信女,香火烧得能把人熏倒。阎长官没来,说是车到中途又变了卦,只派了手下一个副官替他还愿。等把副官侍候着下了山,谭威铭才听说,鸡公山出事了!
不管怎么,蒲发认为谭威铭还是有责任的,少司令对他有成见,应该。是你没把老司令保护好嘛,你要是寸步不离地跟着老司令,屠兰龙能怪你?
蒲发一边乱想,一边不停地劝说谭威铭,让他尽快离开狮子岭,别玩这种飞蛾扑火的游戏。可谭威铭哪能听得进去!
狮子岭这场仗,打得实在是太野蛮了,不只是谭威铭疯了,小鬼子也疯了,两家为了争夺狮子岭,吃奶的本事都用上了。鬼子仗着有重炮支持,不停地向谭威铭这边扔炸弹,谭威铭呢,几乎就变成了一头狮子,吼叫着,呐喊着,跟鬼子摆出寸土必争的架势。最后,狮子岭被谭威铭占领了。鬼子倒下一大片,蒲发他们的警卫团也报销掉了一半。然而,在攻打东边那座小山头时,谭威铭中计了。
鬼子照样摆出跟他玩命的架势,逼他一刻也不敢松懈,等一夜激战过去,小山头是踩到了脚底下,谁知周围情势发生了变化。鬼子一边派人跟他打消耗战,逼他上钩,一边暗调兵力,四下布网,等小山头到手时,日军第五联队已从外围牢牢扎下了两道铁箍子。两道铁箍子简直就是铜墙铁壁,谭威铭被活活困在了狮子岭。
这下,宫田不慌了,命令鬼子兵放缓进攻速度,他要慢慢地把谭威铭消耗掉。
谭威铭再想后悔,就已晚矣。他原想做一把尖利的楔子,硬性地插到敌人中间,将敌人的头和身子割断,没成想,宫田将计就计,给他挖了一个坑。
突围战打得异常艰苦,在蒲发看来,谭威铭是不要命了,他把弟兄们分成三股,从三个方向朝外打。第一层鬼子被干掉,紧跟着第二层鬼子又涌来,后面还排着三层、四层。谭威铭压根儿不去考虑后果,一味地只是打。机枪烫得手都抓不住了,他把衣服脱下来,裹住枪把。后来肉搏,蒲发亲眼看见,谭威铭一大刀砍下去,砍掉了三个小鬼子的头。警卫团的弟兄们全红了眼,生死早已抛在九霄云外,弟兄们像是要拿鬼子的尸体把三条沟垫起来。蒲发心想,自己不能跟着玩命啊,自己还年轻,媳妇都没来得及娶呢,怎么也得活到娶媳妇那一天,不,他还要生儿子、抱孙子。就这么死了,蒲发不甘心。于是趁着夜黑,蒲发带着二十几个弟兄,这二十几个都是不想死的,悄悄摸到狮子岭东头那条小沟里。那条小沟是白日就瞅好的,鬼子似乎没注意,谭威铭也没注意,两条火线上正好留出一个小空隙。蒲发心想,闯过去是命大,闯不过去,就算为国捐躯吧。
想到这层,蒲发哭了,他怎么就能为国捐躯呢,他要做阎长官那样的国之栋梁啊!
还好,蒲发闯了出来,两天两夜的激战,鬼子也吃不消了,一听谭威铭那边停了火,赶忙扔下枪睡觉,这一睡,就让蒲发他们钻了空子。等鬼子发现时,他们已逃出那条小沟,后面追上来一股鬼子,嘴里哇哇乱叫,远远地放着空枪,蒲发命令跑在后面的几个弟兄射击,自己则没命地往前跑。鬼子越来越近,子弹从蒲发耳边嗖嗖飞过去,有弟兄被射中,喊了声团副,就倒了下去。又有弟兄跟上来,用身体掩护着他,蒲发继续跑,这个时候他只有跑。就这样,跟他一同逃出来的二十几个弟兄报销掉了二十个,剩下的两个受了伤,蒲发居然跟另外两个弟兄活着逃出了狮子岭。
不幸的是,他遇上了白健江。
白健江用枪声止住了蒲发,问他为什么没命地跑?蒲发上气不接下气说:“还为啥,不跑能活命?”
白健江说:“跑也活不了命,你看看后面,你是踩着兄弟们的尸体跑出来的。”
蒲发没敢往后看,上下打量了一会儿白健江,断定他不是12师的人,又想跑,却被新上任的孙长根孙旅长撕住了衣领。蒲发认得孙长根,蒲发认得下面很多人,平日没事,蒲发爱找这些人打牌,赢他们的钱容易嘛。
“长根,你浑球,敢拦我副团长?”
“你才浑球,他现在是旅长,是后面这支部队的头!”白健江恶狠狠地骂。不用蒲发自己说,白健江已明白是怎么回事。蒲发骂了句:“卵子个旅长,小小连长当我不知道,蒙谁哩?”
白健江一脚放倒了蒲发,问他身边的两个弟兄:“谭师长呢,是不是还困在里面?”
两个兵吓得哪敢说话,战时逃跑,是要吃枪子的。
“说啊,哑巴了!”孙长根孙旅长忽然来气了,走过去就扇了两个兵一顿耳光。
两个兵这才把狮子岭的情况说了出来。
白健江火冒三丈:“好啊,蒲团长,师长跟鬼子血拼,你倒好,知道自己活命。站起来,跟我走!”
蒲发一个冷战,下意识地爬起了身子:“去哪?”
“打鬼子啊,从哪里出来的,再从哪里打进去。”
“我……不去。”蒲发战战兢兢地说。
“去不去?”白健江又问了一声。
蒲发看了白健江一眼,问孙长根:“这人是谁?”
孙长根如实告诉了蒲发。蒲发听完,呵呵笑出了声:“娘的,共产党72团副团长,敢管老子12师的事,让开,再不让老子一枪崩了你。”
蒲发说着,真就掏出了枪,刚才跑得太慌,居然枪都忘了掏,还插在腰里。
“我要是不让呢?”白健江怒视住他。
“那就让它说话!”蒲发说着,就要扣动扳机,但是迟了,白健江的枪响在了他前面。蒲发大瞪着双眼,没看见白健江掏枪啊,怎么枪声会响在他前面?
蒲发重重倒地,这种死法,他怕是想不到。另两个士兵一看白健江来真的,吓得跪倒在地:“我们不跑,我们跟你打鬼子,饶过我们吧,长官。”
白健江吹吹仍在冒烟的枪口:“狗日的,浪费掉老子一颗子弹。”骂完,冲两个士兵吼,“把他抬到那个水坑里去,好歹也是自家人,别让鬼子的坦克辗了。”
两士兵抬起蒲发的尸体,扔到水坑里,白健江抬头看看天,时间不早了,再耽搁,怕是谭威铭真就让小鬼子煮了饺子。
“前面带路!”
如果不是白健江,谭威铭很可能就逃不出宫田的魔掌。白健江他们从东边小山沟冲进去不久,宫田派来的围剿部队也到了,双方立刻展开激战。一看有人接应,被困在狮子岭的国军弟兄信心大增,打得格外猛。小鬼子也不示弱,宫田司令官已向部下发了死命令,一定要把谭威铭消灭在狮子岭。
“我要让屠兰龙知道,灭他一个师,易如反掌!”
激战持续了两个小时,双方不分高下,谁也没从谁身上讨到便宜。小鬼子死了好几拨,尸体密密麻麻,斜三横四地倒在山坡上。山岭上的国军弟兄也有一百多人倒下,几乎每向前推进一米,就有一个兄弟付出生命。白健江这边虽然打得灵活,但伤亡也很严重。被白健江任命的那位姓邓的旅长为掩护一位兄弟,被鬼子的炮弹击中,尸体飞起来,然后落在一棵三桠叉树上,半个身子没了,依然双目怒睁,像有什么心愿还未了掉。白健江把获救的那位兄弟从土里扒出,命令道:“他是为你死的,你现在接替他,当这个旅长。”那个兄弟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我会死得比他更英勇!”结果,五分钟后,这位兄弟也遇难了。
狮子岭成了双方比尸体的地方!
又是半小时后,白健江眼看就打不动了,鬼子的炮火猛得让人连头都不敢抬,有几个战士钻在鬼子尸体堆里,手里的枪却一刻也不敢停。哪怕打不着鬼子,也得让枪拼命叫唤。奇迹出现在东侧,就在双方快要决出高低的时候,东边响起了密集的枪声,紧跟着,接应人员冲杀了进来。鬼子没料到东边会有国军杀进,一时大乱,山岭上的谭威铭这才趁势突围,里外夹击,将五百多鬼子消灭在东侧的小山包上。
接应谭威铭的,是已经从洪水县包抄到敌后方的26师。得悉谭威铭被困,王国团派出一个旅,硬从东边杀出一条血路,将谭威铭救了出去。
谁也顾不上休息,三方会师后,谭威铭连一句感激的话都来不及说,只是有力地握了握白健江的手,然后就又投入到新的战斗中去了。
没曾想,这一次握手,竟成他二人的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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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四姑娘小蛾在杆子上已吊了两天。
宫田是那么的沮丧,又是那么的愤怒。一个联队,居然消灭不了谭威铭,愣是让他从手掌中逃了出去。
“饭桶,你们都是饭桶!”宫田对着前来报信的中队长,气得嘴都歪了。更令他恐慌的是,竹康手下报告,通往谷城的路被切断,王国团26师在夫子庙以东20公里处筑起了一道防线。
“竹野呢,竹野跑哪里去了?”宫田扯着嗓子问。
“司令官,你忘了吗,不是你让竹野中将直接从夫子庙赶往黄花冈的吗?”竹康小心翼翼地道。
“岗本君怎么说,他没看到竹野的部队?”
“不会吧,竹野中将过去已经一天多的时间了,应该早到了黄花岗。”竹康说完,侧转身子,冲身后的谍报兵喝道,“多去几个人,马上探清竹野君和56师团的位置。”
谍报兵“哈咿”了一声,转身去了。宫田抑制住内心的怒火,又把目光投到窗外那片空场子上。
后路被断,前面进攻受阻,白天岗本那边又打了一场恶仗,遗憾的是,刘集的12师全师压上,副师长庄国雄亲自指挥,打得岗本节节败退。佐佐木那边,更是狼狈不堪,娘娘山的刘米儿跟72团沈猛子合起手来,对佐佐木三边夹击。特遣队损失惨重,佐佐木眼看乱石岗子守不住,竟丢弃阵地,擅自逃跑了。结果让沈猛子带领的一股精干力量消灭在离马鞍坡五里处。
都说共产党跟国民党势不两立,跟土匪更是水火不容,这一次,他们居然合起手来对付帝国军队!
宫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尽管他没冲部下喊出来,但他知道,自己陷入了绝境。如果城内的屠兰龙这时候突然开火,后果将不堪设想。
怎么办?宫田一边盯着杆子上吊着的两个女人,一边搜肠刮肚地想办法,怎么才能从米粮山穿过去呢?
说来也是悲凉,两天前宫田还对这场战役充满坚定信心,对拿下米粮城毫不怀疑,他甚至在想,屠兰龙拱手让出米粮城后,自己该不该把指挥部设在梅园?可是现在,他对米粮城没了一点儿信心,对屠兰龙,更不敢抱指望。
一切罪过都在松原!
是松原坏了他的好事,也是松原让他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如果不是松原失手,让共产党救走那对母女,他就不会如此被动。
“松原君呢,不是说好今天到的吗,怎么还不见人?”想到这儿,宫田转过身,问身边傻子一样陪着他的竹康少佐。
“今天凌晨他们已经过了夫子庙,估计很快就会到。”
“很快很快,这都多长时间了,怎么还不到?”宫田气不打一处来,自从章国振和王国团两支力量加入到这场战役中,形势急转直下,他身边一切都乱了套。现在不但岗本那边联系不上,山崎抓到的几个中国人送不过来,松原这边也没了消息,如果不及时把屠兰龙的老丈人送到他手中,他对屠兰龙就没了一点儿法子。
这根稻草一定要抓住,一定!宫田再次给自己打气。
大约五分钟后,负责外围警戒的中队长走进来,神色慌张地报告:“营地外面发现一股中国人,正在偷偷摸摸向我营地靠近。”
“查清楚没,他们是哪一路的?”宫田精神一振,莫非真有中国人上钩?
“报告司令官,就是昨天救走谭威铭的白健江。”
“八嘎。”宫田兴奋地叫唤一声,我还以为你不上钩呢,白健江,你总算来了!
“带仓野!”宫田叫了一声,扔下竹康,腾腾腾朝外去了。
这一刻,宫田心里流淌着一种声音,这声音是在绝境中忽然看到希望的欢呼声,是不甘心的报复声。宫田绝不惧怕死亡,作为日本的高级指挥官,他把生命早就献给了天皇,献给了这场“圣战”。不过宫田有自己的想法,即使要死,他也要追求一种完美,要在支那人的痛苦声中笑对死亡。况且,现在还不能断定谁输谁赢,他手里还握有几张牌,只要这些牌打得好,扭转被动局面完全有可能!
他要活捉白健江,他相信,只要白健江在他手里,沈猛子将会不战而退。
哈哈,不战而退!
宫田迅速将两个中队长叫来,要他们立即做好袭击准备,然后冲竹康道:“现在该把仓野君请上去了,再弄一根杆子,让仓野君能看得远一些。”
竹康会意地点头。很快,一根更长的杆子竖了起来,蓝天白云下,仓野正雄就像一只风干了的兔子,被轻轻松松地拉上杆子。一阵风掠过,仓野忍痛睁开眼睛,恍惚中,儿时的米粮城又在眼前出现,青的山,绿的水,一排挨一排整齐的瓦舍,穿着开裆裤在街巷里追逐戏耍的孩子。还有那香喷喷的绿豆饼、油炸脆皮豆。街东的铁匠铺又在出新的马掌了,火光贼亮贼亮,能把整个米粮城映红。街北的王家包子馆老板又在打老婆,老婆怀里揣着包子,边跑边吃,一边还丢下野亮野亮的号叫。一大群孩子跟在后边,边抢包子边唱:
大鼻子没出息
娶个老婆是矮子
矮老婆真懒惰
打死她也不干活
那一群孩子中,有他,有白健江,还有蛾。哦,蛾,蛾呢?
仓野正雄挣扎着,扭过目光,半空中,他看见了蛾。那是蛾吗,那不是蛾啊。蛾在天上,在月亮里,在他心灵的最深处,那是一个梦,一个永远也不敢触碰不敢醒来的梦。
哦,那是蛾,真的是蛾。那是被自己的国家折磨得面目全非的蛾!
国家?半空中荡来荡去的仓野正雄忽然想到这个词,他笑了,笑得好不伤心。
国家,军队,天皇,圣战。
杀戮,抢掠,强占,血腥。
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的武装侵略,一支军队对一个国家贫民的暴力屠杀。
又一阵风吹来,空中的仓野正雄转了个方向,他看到了荷秀子。这是多么优秀的一个女人啊,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如果不是这场战争,他们早该结婚了,尽管中间经历了那么多波折,但是仓野坚信,自己是爱她的,真的爱,她也一定爱自己。可是战争来了,一切都要为战争让道。
可怕的战争!
仓野正雄闭上眼,不敢再看身边的两个女人。两个女人,都跟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却都因为他搅入了这场战争,最后又落得如此下场。难道是他的罪过?
不,他是深爱着她们的,一个来自他的祖国,一个来自养育了他的米粮城,说起来,这也是他的第二个祖国啊,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片土地上的人饱受欺凌!
“宫田,岗本,你们都是刽子手,历史最终会审判你们的!”
仓野正雄用上全身的力气,喊出了这句话。
宫田哈哈大笑:“仓野,你终于说实话了,说得好,我就是刽子手,我要替天皇除掉你这个叛徒、内奸。”
“宫田,你是侵略者,这场战争是个骗局,彻头彻尾的骗局,骗局啊!”仓野的声音似乎都出了血。
这声音惊动了白健江。
得悉四姑娘小蛾被宫田吊在杆子上,白健江突然就掉转头,往老鹰嘴这边来。他身边护卫的三堂子跟狗剩更是摩拳擦掌,扬言要替白大哥救出嫂子。
“放心吧,大哥,救人这种事,咱兄弟在行。”三堂子不知天高地厚地说。
白健江不吭气,他的脸比炮火烧焦的山头还要黑。他们避开敌人的大部队,从一条羊肠小道穿过来,中间虽是遇见了一小股敌人,但没打。狗剩是想打,一看白健江不吭气,便乖乖地藏在了山崖下。等鬼子走过去很远,他们才从山崖下爬出来,狗剩悄悄问孙长根:“怎么不打呀?”
孙长根剜他一眼,恶狠狠道:“是救人还是跟鬼子干仗,就这几个人,拼光了咋办?”
狗剩长长地“哦”了一声,看来,他这个土包子就是不行。
过了小山包,又越过一道岭,老鹰嘴那个土场子就出现在视线里。土场子上栽着两根长长的杆子,杆子上头,晃着两个黑影儿。
白健江望一眼,心疼一下,望两眼,心就疼得就在了一起。再望,眼里就喷出了火。
白健江记得,小时候那儿也是一座庙,好像叫老君庙。后来庙不见了,搬过去几户人家,在那里烧砖。再后来,就有一个什么头领带着一帮人,赶走了烧砖的人,占领了老鹰嘴。至于那些房舍怎么建起来的,以后又住过些什么人,白健江就不知道了。但如何摸到土场子上,他知道!
白健江回头望住孙长根:“现在还剩多少人?”
“42个!”孙长根答。
白健江心猛地一痛,从夫子庙过来,他带着将近两百号人,现在只剩了42个。这可是谭威铭的两个旅啊,两个旅拼成42个人,白健江还从来没打过这种仗。
“告诉弟兄们,我要到场子那边救人,这一去,怕是一个也回不来。弟兄们要是有想法,现在走还来得及。”
孙长根啪地挺起胸脯:“弟兄们跟你一道去!”
“不,你还是问问,我白健江不想连累弟兄们,这是我个人的事。”
这中间,就有一个国军弟兄走过来,战战兢兢地说:“团……团长,鬼子明摆着是引我们上钩,这当,我们不能上啊!”
白健江走过去,重重拍了把那个国军弟兄的肩膀:“兄弟,你说得没错,鬼子就是引我们上钩。但纵是刀山,我也要闯,火海我也得跳。”
“为……为啥?”那个国军弟兄蜡黄着脸问。
“小兄弟,你多大了?”白健江忽然俯下身,大哥哥似的望住国军弟兄。
“我……我18了,14岁上跟的老司令。”
“你还小,不懂男人,等你以后有了女人,就明白了。”
“女人?”国军小兄弟越发好奇。
“对,女人。”白健江转过身,指着远处的杆子说,“那上面吊的,是我白健江的女人,你说,我能不救吗?”
国军小兄弟摇摇头:“开啥玩笑哩,那是侯团长手下火夫的女人,谁都晓得哩。”
白健江脸猛地一变色,旋即,又松开眉头,长叹一声:“小兄弟,有些事你不明白,你要是能活着回去,跟周老实说一声,小蛾是我白健江的女人,死,也得跟我死一起。”说完,他猛地转身,也不等孙长根他们跟上来,毅然凛然地就朝前走去。
这个时候,12师师长谭威铭已跟松原干上了。
从狮子岭突围出来,谭威铭就带着弟兄们往回打,中间突然接到26师王国团派人送来的情报,说从夫子庙下来的竹野师团并没按宫田的命令去黄花冈增援岗本,而是从夫子庙西北方向斜插过去,朝三川之一的平谷川去了。谭威铭一听,就知道竹野不敢蛮战,想逃。谭威铭了解竹野这个人,他跟宫田不同,跟岗本更是不同。竹野向来不会跟谁硬碰硬,有便宜就打,没便宜就逃,他对《孙子兵法》研究得很透彻。谭威铭跟竹野交过手,是在长城决战之前,这是只老狐狸。
谭威铭一边派人通知副师长庄国雄,让他无论如何将这情报送到梅园,封锁平谷川,除了屠兰龙,没谁能做到。他自己一边集结部队,从后面追过去。
过了谷河,谭威铭并没看到竹野的影子,连尾巴也找不到。谭威铭心生疑惑,不会是王国团把情报弄错了吧,就算竹野跑得再快,也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赶到平谷川,竹野的重炮部队行动迟缓,按正常速度,他们应该在离谷河十公里以内。谭威铭刚刚派出去一支搜索部队,就有人跑来报告,谷河北岸二道梁子发现一队鬼子,约有一千人。
“继续侦察,搞清楚是哪一路的!”
侦察兵应声而去,约二十分钟后,侦察兵回来了,气喘吁吁地说:“二道梁子的鬼子是松原,接应松原的是竹野派过去的步兵大队,大队长叫尾藤。”
“松原,尾藤?”谭威铭默默念叨着这两个名字,念着念着,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疑团。
“不好,我们让鬼子骗了!”谭威铭失声叫道。原来竹野并不是从他们站的地方过的谷河,鬼子从二道梁子上方偷渡谷河,那边地势低,谭威铭当然找不到鬼子。
谭威铭赶到二道梁子,果真就见松原正在尾藤大队长的保护下,蹚水过河。女儿河的分支谷河在这儿突然变缓,水流不是很急,水也只有齐膝深。鬼子借着两边山崖的掩护,悄然选择了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地方。谭威铭从望远镜里清楚地看到松原,令他大惊失色的是,松原旁边,被尾藤几个保护住的,居然是屠兰龙的老丈人祖慈航。
原来松原跟竹野串通一气,想撇开宫田,先行穿过米粮山。
怎么办,打,会伤到祖老先生,不打,鬼子就会从从容容地在他眼皮下越过谷河。如果松原等人过了谷河,跟这边的竹野一会合,想收拾他们,就难了。谭威铭仔细查看了周围的地形,发现离松原他们过河的地方不远,有一石嘴,石嘴周围,是密密的灌木。如果占据了石嘴,等鬼子过了河再打,北边再留一干人马,切断松原跟竹野的联系,收拾这股鬼子应该不成问题。不过要紧的还是,得想尽一切办法把祖老先生救出来,千万不能让他落入竹野手中!
主意已定,谭威铭当即命令队伍分两股,一股往北,占住石嘴北边的那条沟谷,堵住竹野,不能让他往后接应。另一股,由他亲自率领,抢占石嘴,营救祖老先生。
20分钟后,枪声打响,平静的谷河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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