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独立团 许开祯. 2 万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九章

大举进犯

鬼子说到就到。

最先跟鬼子接上火的,是谭威铭派往夫子庙一带的黄灿和巩汉祥两个旅。

从谷城出发,宫田司令官可谓是长驱直入,顺当得很。挺进途中,他不断收到来自各线的捷报,先是说,傅作义被撵出了五原,五原得手了。接着,白水河第二条线上的竹野向他报告,18集团军312旅被56师团板田旅团歼灭,旅长唐培森被俘。“哈哈,不是说共产党厉害得很吗,我这边才开始动作,就干掉他一个旅,还俘虏他一个旅长。”宫田司令官一边发出快意的浪笑,一边斜眼瞅战马上如僵尸般无精打采的仓野正雄。仓野后面,他的心上人四姑娘被大绑在战马上,随着战马一晃一晃,四姑娘小蛾被乱发蓬着的头一下一下地磕在马肚子上。

磕在马肚子上好,我就要的这效果!宫田司令官嘴角再次浮出一层狞笑。说来也奇怪,宫田原以为,仓野正雄看见四姑娘被轮番蹂躏的那一幕,一定会疯掉,会从他手里抢过军刀,挥向他,或者就捅向自己的腹部。那样的话,就会有另一场好戏看了。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这男人还有什么活头,就该剖腹自杀!谁知那天的仓野一反常态,看到自己的心上人被小田原子他们强暴,他居然仰天长笑,发出令人脊背发凉的一长串惨笑。之后,他一把搂过铃木洋子,一双大手狠狠地捏在洋子小姐丰硕的乳房上,嘴里哼着古怪的声音,朝东厢一间屋子去了。

难道自己搞错了,四姑娘小蛾跟仓野没有那层关系?宫田心里犯了疑,后来小田原子的一番话,才让他恍然大悟。

“司令官,仓野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他在中国跟他的师父学过一门邪术,跟帝国的忍术差不多,我们得留神他。”小田原子说。

怪不得呢。忍?我看你能忍多久!宫田决计要好好折磨一番仓野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谁让他目中无人,不把他宫田当回事呢。

宫田幸灾乐祸的目光里,马背上的仓野昏昏欲睡,这些日子,仓野除了跟铃木洋子在炕上滚来滚去,再就是拿酒精麻醉自己,常常喝得不省人事,这次出发前,他还是被小田原子他们抬上马的。

到刘家寨时,一个月前已经先行摸进村子的小井中队耽搁了他们一会儿工夫。小井中队是宫田派到刘家寨一带专门为师团寻找中国女人的,宫田的野心是:这场圣战,得有大量的女人做陪衬,供帝国军队享受。从帝国带来的艺妓,远远不能满足需求,必须要从这片土地上,找到为帝国军队服务的女人。宫田已经派出去十多支这样的中队,他们的任务除了查清沿途中国军队的情况外,就是要不断地向大本营输送女人。小井中队干得不错,一个月的时间,送到师团的女人已多达120名。

战马刚踩进刘家寨子,小井中队长就慌慌张张地跑来,向宫田报告,昨夜遇到中国军队袭击,有几个花姑娘被救走。

“中国军队,多少人?”宫田蹙起眉头,这一带从没听说有中国军队活动啊。

“报告司令官,前来偷袭的中国军队有五百余人,被我中队赶跑了。”

“哟西,支那猪,不堪一击!”

宫田心想,一定是共产党的游击队,这些人神出鬼没,不时钻出来冲帝国军队放放冷枪,但想对帝国军队构成威胁,还差得远。宫田原本打算要走了,突然勒住马,又问:“救走的花姑娘,什么的来头?”

“这……这……”小井中队长脸一下白了,吓得不敢说。

“嗯?”宫田重重地“哼”了一声,手已摸在了钢刀上。

“是,是山崎少佐抓来的。”

“八嘎!”宫田猛地抽出刀,并没砍向小井中队长,忍了几忍,又放了回去。

山崎一开始并没告诉宫田,那天轮番糟蹋完四姑娘小蛾后,山崎才向宫田说了实话,除四姑娘小蛾外,他还抓来五位花姑娘。这五位都有背景,抓她们来的目的,就是想让米粮城那些大户还有头面人物不断地向皇军提供情报。

“她们的父母,就是我们将来要依靠的人,有她们在手,不愁这些人不听话。”山崎那天自豪地向宫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宫田还夸奖了山崎,说山崎这招好。

“我们需要情报,屠翥诚那么多炮藏在哪里,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神女峰十八洞,一定要找到!还有,要依靠这些大户,瓦解他们跟屠兰龙的关系,要孤立,孤立懂不?要让屠兰龙立不住脚,自乱阵脚!”

宫田那天说了实话,他所以迟迟磨蹭在谷城,不把大军压向米粮城,就是这块心病还没解掉。神女峰十八洞,里面除了枪炮,还有大量的宝藏、黄金,这些都是他需要的。他到中国来,已掠夺了不少,但他仍不满足。可仓野正雄愣是不说出十八洞的准确位置。还有,宫田也不想跟屠兰龙打持久战,更不想陷入中国人说的人民战争中。他到中国最大的教训,就是“千万别跟中国老百姓为敌,要拉拢他们,感化他们,要让他们知道,皇军是亲民的,皇军到这片土地上,就是帮他们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要让他们主动为皇军服务,帮助皇军完成梦想”。但这个目标实现起来很有难度,特别是米粮城,宫田缺少信心。山崎此招,无疑帮他找到了捷径。但谁知,五个煮熟的母鸭子居然飞了。宫田大骂了一通小井,回过头来,又恶狠狠地瞅了山崎几眼,怪他办事不周,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女人关在刘家寨呢?

“马上去找,一定要活的,我要她们出现在我的队伍里!”宫田下完命令,大部队又继续前行。

这中间,宫田对即将打响的这场战役,心里就有了不祥的感觉。并不是怕支那军队,也不是怕屠兰龙,说到底,宫田还是怕米粮山区的百万民众。这些人要是跟他作对,占领米粮城,让米粮山成为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又一个大本营,难度将会很大。

宫田又不敢放慢自己的脚步,最高司令官岗村宁次已对他不满了,说他老是拿这个计划、那个计划搪塞他,贻误战机,影响大日本帝国军队的全线作战计划。

他再次把目光投向马背上的仓野正雄,要是仓野能回心转意,或许……

“停下!”宫田唤了一声,责令小田原子把马背上绑着的四姑娘小蛾松开,给她喂了点水,紧好松开的衣服。

“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碰她!”

宫田开始后悔,用极端的方式刺激仓野,看来是个错误。早知道如此,他就应该好好对待这个女人。

快到冯家屲时,前哨尖兵突然报告,说遇到了情况。原本没有一兵一卒的冯家屲突然发现有支那军队埋伏,而且人数不少!宫田急忙勒住马头,从望远镜里窥探离他不远的冯家屲。果然,透过树木稀疏的土坡土坎,宫田看到身着土灰色军装的国军士兵正在山洼里忙忙碌碌。宫田羞恼至极,支那军队怎么会得知他的行动,怎么会抢先一步在半道上设防?

“八嘎!”他举起战刀,冲前方一指,命令前面第五联队急速前行,抢在支那军队布好防线以前将这股烂队伍打散,同时命令紧随身后的两个大队分两路从冯家屲两翼插进去,迂回包抄,一定要在天黑前干掉这股拦路的支那军队。

抢先一步赶到冯家屲的,是巩汉祥旅。宫田司令官在马背上拿望远镜朝冯家屲搜索时,巩汉祥也在望远镜里看到了宫田。

来的真不少啊,巩汉祥心里叹道。巩汉祥只有26岁,这个年龄当旅长,算是奇迹,但他这个旅长是真刀实枪干出来的。谭威铭派他到冯家屲阻击宫田,也是经过一番深思的,这支部队战斗力强,人员齐整,善于在野外打阻击战。

巩汉祥他们还没布好阵,鬼子的炮火就朝冯家屲轰炸了,宫田亲自督战,他对打这种战役很有信心。宫田料定前面这支国军是连夜赶来的,在山上气都未喘过,命令炮兵旅沿路边两侧布炮,朝山头上猛攻。这下惨了,巩汉祥们到达冯家屲不过一个小时,连简易的工事都没来得及挖,跟鬼子的步兵干,还有一拼,碰上鬼子如此密集的炮火轰炸,他们就只有招架的份。

霎时,冯家屲那片草木稀疏的山头上,泄下一片弹雨,山头上的国军弟兄刚刚拉开枪栓,扳机还未来得及扣动,就被炮火掀上了天。巩汉祥连声高喊着隐蔽,可往哪儿隐蔽去。他们抢占的山头虽然是这一片的最高点,但山上既无岩洞也无沟壕,就连藏身的石块或土崖也找不到,只能学肉靶子一样支给鬼子炸。轰炸不出十分钟,巩汉祥就看见不下二十具尸体。

“往后撤,快往后撤!”巩汉祥怪自己太过心急,抢占冯家面时,有人提醒过他,应该把防线布在离冯家屲一公里以西的草儿台,那儿山势虽然平坦,但多年雨水冲积,形成不少沟壑,加上半山腰处又有几孔窑,是现成的工事。巩汉祥嫌那儿太开阔,一旦鬼子大面积包围过来,防线就会松松垮垮,形同虚设。这下好,冯家屲是紧凑,但等于是把弟兄们集中起来让鬼子炸,替鬼子省炮弹呢。

宫田丝毫不给巩汉祥喘息的机会,路边的炮分成四拔,一拔接一拔地向山头上砸炮弹,迸飞的火光连同炸雷般的轰响,转眼就让冯家屲成为一片废墟。国军弟兄只能凭感觉,兔子般一跃一跃,尽量避开炮弹。但炮弹实在是太密集了,前面炮弹落空的地方,紧跟着就有火光闪起,山头上的弟兄几乎找不到藏身的地方。又有大片人倒下,不少人被炮弹炸上天,落下来时尸体还重重地砸在活人身上。巩汉祥自己也被炸得乱了方寸,侥幸逃过两颗炮弹后,刚翻起身,想指挥弟兄们往北侧山包下撤退,一声尖利的呼啸不知是从身后还是从身前响起,谁大喊了一声“旅长卧倒”,他下意识地就把身子钻进面前的两具尸体下,他眼见着一团巨大的火焰在离他三米处升起,紧跟着就有弹片和泥土朝他砸来。谢天谢地,响声过后,他还活着,两个兄弟奔过来,一把拽起他,飞也似的朝土包下跑去,似乎已经顾不上身后的弟兄们了。

宫田在望远镜里看到这一幕,哈哈大笑,笑完,战刀一挥:“停止轰炸,往前推进!”

冯家屲西南方向,大约五十里处的夫子庙,黄灿他们也跟从白水河方向开过来的鬼子接上了火。这边的形势稍稍好一点儿,黄灿他们到得早,准备得比较从容,加上夫子庙独特的山体和残留的围墙断壁,藏身的地方多。鬼子的炮火炸响时,黄灿跟弟兄们躲在庙后石壁下,等鬼子停了炮火,企图强行穿过夫子庙下那条山道时,弟兄们才从庙后跃出,齐齐地冲山腰里扣响了枪。

冯家屲这边刚一交火,在马鞍坡下蓄谋多时的岗本立刻冲12师73团压过来。宫田司令官命令岗本,必须在一天内拿下马鞍坡,绝不给谭威铭的12师任何机会!岗本这次变聪明了,他汲取上次分兵几路,几路都无建树的教训,将几路人马纠集在一起,齐齐地冲坡上的73团发起攻击。

正面是井木大佐的第五联队,还有板田大佐的炮兵团。背面是佐佐木的特遣队,佐佐木只留了一个营,还有几门炮,应对乱石岗子这边的国军,主力却集中火力,从马鞍坡西南方向攻过来。北侧,岗本命令已经盘踞在黄花冈的日军第六联队掉转枪口,跟井木第五联队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驻守在马鞍坡的73团虽是养足了精神,中间又在布防上作了不少调整,但三面同时受敌,朱大泉还是惊出了一身汗。战斗刚一打响,朱大泉布在坡东小冈子上的第一道防线就垮了。鬼子的炮弹从好几个方向飞过来,齐齐地砸在国军弟兄头上,战壕里的弟兄们还没辨清鬼子进攻的方向,就被炮弹震上了天。阵地上一时火光冲天,尘烟四起。密集的炮弹压得国军弟兄头都抬不起来,更甭说还击了。布在最前沿的一营长汪小南一看这阵势,就知道防线守不住了,为减少伤亡,命令弟兄们往后撤。弟兄们刚撤出第一道防线,还未来得及重新布防,鬼子的炮弹又跟着砸了过来。汪小南傻眼了,他也算是身经百战的人,鬼子今天这阵势,他还真没经见过。

“再往后撤,不能白白送死!”汪小南扯着嗓子喊。身边的营副一看后面也是炮火,提醒他:“营长,不能再撤了,再撤这仗就不用打了。”

汪小南回头一看,果然见二营长雷黑子他们也被佐佐木的炮火逼得朝山梁子这边退缩,眨眼工夫,他们的防区便缩小了几倍。

“就地埋伏,给我顶住!”迫不得已,汪小南只能发出还击的命令。弟兄们只好在山坡上随便找个能藏身的地方,冲鬼子开火。但跟鬼子巨大的火力比起来,一营射出的枪弹几乎连陪衬都算不上。

“炮,炮呢,怎么不用炮!”汪小南急了,一边射击一边回头找炮,一营二营是没有炮的,掷弹筒都没,要想压住敌人的火力,只能眼巴巴地盼着炮兵连增援。汪小南哪里能想到,炮兵连十几门火炮,正跟从右翼方向合围过来的日军第六联队比高低呢。

等朱大泉指挥着另外两个营,击退第六联队两次进攻,带着十几个掷弹筒赶来增援时,汪小南的一营和雷黑子的二营已被日军的炮火逼到了左侧山峰下的一个旮旯里,两个营伤亡惨重,三分之一的士兵把尸体抛在了马鞍坡。一头炮灰的汪小南拉着哭腔道:“狗日的屠兰龙,放着那么多炮不让咱12师用,这下好,他心满意足了。”

“少说这种屁话,鬼子二次进攻马上要开始,抓紧布防。”朱大泉喝道。

“还布防个啥,团长,你看看这山,都让小鬼子炸得不认识了,依我看,索性把马鞍坡放弃算了。”二营长雷黑子也是一肚子怨气。

两位营长说的虽是气话,却也道出了个中实情。12师营以上长官都知道,大战还未开始时,师长谭威铭就找过屠兰龙,请求调配一些火炮还有迫击炮,以增加12师的反击能力,屠兰龙连谭威铭的面都不见。屠兰龙暗中组建炮兵旅,着实让12师眼热了一阵子,12师现在用的炮,还是以前谭威铭当旅长时用过的旧炮,老掉牙了。老司令屠翥诚虽是给过那么十来门,但十来门对一个师来讲,少得真是到了稀罕的程度。今天这仗,吃亏就吃到炮上,要是汪小南和雷黑子手里有炮,小鬼子能猖狂到这程度?

“团长,跟师长通融一下,把炮调过来吧,没炮,就算把弟兄们全变成人肉炸弹,也挡不住啊。”汪小南望着眼前的惨象说。

“你就甭做梦了,调炮,就那十来门,全给小鬼子挡在黄花冈了。”朱大泉抹了把脸上的泥灰,就这么一会儿,谁的脸都像被火烤焦般,朱大泉的一半头发没了,衣服开了好几个洞。汪小南跟雷黑子更像是从火堆里捞出来一样,除了那嘴牙齿和两个突突转的白眼珠,浑身上下就跟焦火棒一样难看。

说话间,就听黄花冈那边,炮声轰隆隆响起,看来鬼子的第七联队也没闲着,跟钟北山他们干上了。

果然,五分钟后,通信兵跑来报告,师部本来派了一个团前来增援,结果刚过了黄花冈,就跟日军第七联队接上了火,眼下黄花冈那边咬得也非常紧,谭威铭要求73团一定要坚守住阵地,要人在阵地在。

“坚守,还怎么坚守?”汪小南明显是信心不足,他现在就想往后撤,至于撤到后面又怎么办,脑子里没想过,也没工夫想。

朱大泉被汪小南的丧气话激怒了,恶战面前,最怕的就是失去信心,汪小南等于是给大伙泼凉水。仗才打了不到一个小时,自己手里的枪都没放响,就嘟嚷着要后退,这还了得!他猛地站起来道:“怕死是不是,怕死就脱下这身皮,回家抱老婆去!”

汪小南是个有口无心的人,嘴上虽然牢骚话不断,但真让他当逃兵,怕也未必就能逃。朱大泉这样说他,汪小南当然不服气,跳起来回敬道:“我怕死?我是不想让弟兄们白白送死!”

“该送死时就得送!”朱大泉没工夫跟他们吵,趁鬼子喘息的空,他必须把士气鼓舞起来,要不然,到不了天黑,马鞍坡就成鬼子的了。

“一营往南,从前面那个土梁子包抄过去,多带些手榴弹,就是死也要给我把鬼子的炮炸哑。二营往北,看见那条洪水沟没,从沟里摸过去,把鬼子北边的火线给切断。警卫排分成两股,带上掷弹筒,从小树林后面穿过去,对准了炮兵给我狠狠打!”

朱大泉这次的战术还真管用,鬼子的炮火是猛,但岗本被上次第五炮营的加长火力炮炸害怕了,特别是自己的弹药箱把自己的炮兵炸上天的教训,对岗本来说是太深刻了。这次岗本没让炮兵带太多炮弹,第一轮轰炸结束后,鬼子的炮弹跟不上,得等运输兵从老远的地方把炮弹运上来,这就给了73团机会。十分钟后,雷黑子他们已冒死从洪水沟摸到了阵地前沿,正好赶上一路运输兵扛着弹箱往炮兵那边去,雷黑子嘿嘿笑了几声,狗日的,想送炮弹,老子先把你送上西天!

雷黑子喊了一声“打”,弟兄们的子弹便齐齐地朝运输兵射去。运输兵以为山上的国军都让炮火逼到了山包子后面,哪料想斜刺里会杀出来一股人马。一时被打得措手不及,纷纷弃下炮弹箱,抱头鼠窜。左前方的炮兵发现了雷黑子他们,想还击,可惜炮筒里没弹药,急得哇哇大叫。雷黑子一不做二不休,干掉二十多个运输兵后径直冲过去,朝炮兵一阵猛扫。鬼子的炮手倒下了五六个,其他的都跑到后面的崖口下躲了起来。二营有几个会摆弄炮的,一看机会来了,抢过鬼子的炮,装上弹,掉转炮口,就朝山下一阵乱放。这一放,把山下的岗本给炸晕了头,他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头顶就飞过几枚炮弹,等意识到是对方夺了他的炮时,才愤怒地举起战刀:“给我轰,把前面那个坡炸平!”

瞬间,雨点似的炮弹便朝雷黑子他们砸来,夺了炮的几个弟兄还在兴奋地填弹,鬼子的炮弹便在他们身边炸开了,两个炮兵躲都未来得及躲,就被炸成了两截。雷黑子想扑上去掩护其他弟兄,这时一颗炮弹飞来,在离他不到一米处炸响。可惜了这位虎将,他被炮弹震飞离地面足有三米高,然后重重落下,一头栽进泥土里。他的脑袋被一块弹片击破,脑浆喷了一地。

山冈子上的朱大泉亲眼目睹了雷黑子被炸起又重重落下的一幕,雷黑子倒地时,他的心重重响了几声。

“黑子!”他吼叫了一声,抱起机枪,就朝坡下冲来,边冲嘴里边骂:“小日本,我肏你姥姥!”

但是鬼子的炮火愣是把他扑向雷黑子的路给阻断了,岗本失去六门炮,心痛至极,索性连自己的炮手也不要了,刚才还是他用来布炮的地盘,转眼又成了他攻击的目标。他命令其他五个方向的炮齐齐地朝这边开火,山坡上顿时炮声震天,飞起的硝烟尘土遮天蔽日。二营的弟兄刚还沉浸在痛击鬼子的快意中,转眼又被鬼子的炮火炸得晕头转向,藏身的地方都找不到。一块弹片撕开了一个兄弟的肚皮,肠肠肚肚哗地倒了出来,另一个弟兄的半片肋骨让弹片炸飞了。更惨的是营副,他正抱着鬼子弃下的弹箱往炮这边跑呢,一颗炮弹将他怀里的弹药箱炸翻,他跟弹药箱一同飞上了天,落下来时,就成了肉丁。

朱大泉捶胸顿足,早知如此,就不该让黑子兄弟从洪水沟摸过去!

他现在才相信汪小南的话,没有炮火的掩护,让弟兄们一味地死守,等于就是白白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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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屠兰龙仍然按兵不动。

夫子庙那边炮声惊起时,屠兰龙走进了梅园那间宽敞明亮的指挥中心,这一次,他没叫任何人,也没通知旅以上长官开什么会。这个时候的旅以上长官都在揣着兔子般狂跳的心,等他下命令。

屠兰龙没有下命令。

他在等电话。半小时前,屠兰龙在自己寝室里将电话打到战区长官部,跟他通话的是长官部的一位孙长官,算是他的挚友,也是长官部唯一能跟他说实话的人。屠兰龙颤着声音,问孙长官:“茑茑母女到底找到了没?”孙长官压低声音说:“我正在四处打听消息,兰龙你不要急,一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我能不急吗,我急得都要上墙揭瓦了!”屠兰龙啪地扔了电话,本来他还想问问老朋友老部下赵世明的生死,一听孙长官那口气,就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怎么办?炮声催人,枪声惊人,厮杀声更是让人坐立不宁。屠兰龙手里拿着一份电文,在屋子里转圈圈。电文是雀斑报务员十分钟前给他的,阎长官对他的行为暴跳如雷,痛骂他居然敢违抗军令,置长官部的命令于不顾,拒不出兵抗击倭寇,导致冰沟河一战,国军损伤惨重,铜城险些失守。阎长官将所有罪过都归在了他身上,言词十分激烈。

屠兰龙懒得理这些,现在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一心只念着茑茑母女。冰沟河之战到底打了没,死伤多少,铜城这边进犯的日军到底是哪一股,有多少人,这些在以前必须关注的事,现在都被他驱逐出脑子。“茑茑、真真”,他反复叫着妻子和宝贝女儿的名字,如同一头困兽,恨不能一头撞开笼子,冲到太原去。

是的,屠兰龙真有一股冲动,如果再得不到她们娘俩的消息,他就要丢下11集团军,到沦陷的太原城去救他的亲人了。

夫子庙那边的炮火越来越猛,马鞍山这边的炮声更是震得人耳膜痛,紧跟着,黄花冈、太平湖、乱石岗子,前些天发生过血战的地方,全都笼罩在炮火中。副官腾云飞跑进来报,冯家屲那边顶不住了,巩汉祥旅伤亡严重,短枪顶不上用,宫田撕开一道口子,率部朝刘集扑来。屠兰龙挥挥手,腾云飞只好退出来。很快,腾云飞又跑进来,说夫子庙这边也告急,日军压过来的有两个旅团,重型山炮狂轰滥炸,夫子庙被掀翻了。

屠兰龙垂下头,像是非常痛苦地思索了一会儿,腾云飞心里正暗暗高兴,谁知屠兰龙又猛地一挥手,让他出去。腾云飞愕了一会儿,一跺脚,恨恨地出来了。

梅园几座花园前,聚集了不少人,十位长官激烈地争论着什么,老团长顾善义显得很愤怒,他在冲另一名长官咆哮。离他们不远处,阮小六跟迟大年几个正悄声嘀咕什么。腾云飞转了一圈,不知道自己的脚步该停在什么地方,最后他朝老司令屠翥诚的书房那边去了,走了没几步,又停下,因为他看见雀斑报务员正站在二楼雕花柱子边,心事重重地望住他。腾云飞想了想,改变方向,朝二楼机要处走去。拐过水池时,突然看见赫英英提着一个黑包,肩上挎个花布包袱,忧伤地从老司令书房那边长廊下走过来,走几步又停下,朝后望上几望。

不好,她真要离开梅园!腾云飞心里暗叫一声,就又掉转身子,快步朝赫英英奔去。

二楼上响来清脆的一声:“腾副官,有急电。”

在腾云飞被两个姑娘折磨得左右为难的时候,指挥中心,屠兰龙仍望眼欲穿地盯着电话机。说来也是奇怪,今天的电话机像是断了线,半天也不响一声。那副冷冰冰的沉默劲儿,快要弄得他崩溃。

又是五分钟后,指挥中心那扇象征着威严和地位的门被“呼”地推开,屠兰龙刚要发火,抬头一看,一头闯进来的,竟是驻守在洪水县的26师师长王国团。

“打啊,少司令,还愣着做啥?”王国团进门就说。

屠兰龙收起脸上的哭相,笑着道:“当然要打,不打岂不让小鬼子笑话。”

“那就下命令啊,少司令,弟兄们全都准备好了。”王国团快人快语,他没发现屠兰龙有什么不对劲。

屠兰龙结巴了一下,替王国团接过军帽,放在桌子上。

“国团兄来得正好,我也正想找你呢。”

王国团“哦”了一声:“少司令找我什么事?”

“我……我……”屠兰龙一时难为情,不知道该怎么说。

“少司令,只要用得着兄弟我的地方,请你尽管直言,国团这条命,以前是老司令的,现在就是你少司令的。”

“那好,国团,如果我说了,你可不能拍桌子。”

王国团以前给老司令屠翥诚拍过桌子,是因为老司令屠翥诚一时糊涂,看中了米粮城一大户人家的丫头,想娶过来做小,自己又拿不定主意,找王国团商量。没想话还没说完,就让王国团给搅和了。王国团认为,一个人要想得到大家的拥戴,光有权力是不行的,还要有德行,有让众人臣服的操守。

“你现在娶小,算哪门子事嘛,这没**的事,你老司令不能干。干了,你这一辈子也就完了,跟浑球没啥两样。”王国团当时说。

老司令尽管对此话不满,但念着他一片忠心,还是接受了他的劝谏,断了此念。事实证明,老司令后来在米粮城励精图治,走的还是以德服人的路子。

“不拍,不拍,国团早就没那个臭脾气了,当初是年轻气盛嘛。”王国团笑着说。

“那好,我让你看一样东西,看完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屠兰龙讨了王国团一张好脸,紧着的心这才松下来,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份密函,递给王国团。

密函是一条腿的老唐送来的,屠兰龙尽管也不知道老唐怎么能弄到这么重要的东西,但这份密函有多重,他心里很清楚。

密函是日军最高司令官岗村宁次写给宫田司令官的,对米粮山区,最高司令官岗村宁次给宫田两种方案:第一,如果城内的屠兰龙不还击,日军师团可避开米粮城,直接从刘集上山,穿过华家岭和娘娘山,直达前方孟家窑,这样既可减少伤亡又可节省时间。二,如果城内屠兰龙胆敢还击,必须全力歼之,不留后患,到时可派飞机增援。

密函最后有岗村宁次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米粮城的确是一块肥肉,但这块肉很难吃到嘴,蒋委员长都无可奈何的地方,帝国军队最好还是谨慎。”

看完王国团的眉头就拧在了一起:“少司令,这信可靠不?”

“国团兄,兰龙不会拿一封假信迷惑你,这封信就来自宫田身边的人,是一个朋友冒死送出来的。”

“朋友?”王国团还是有点不相信,从未听说少司令屠兰龙在鬼子身边有朋友。忽然,他咧开了嘴,“少司令,不会是那个叫美枝子的日本娘们吧?”

王国团并不是胡乱猜测,大战之前,12师谭威铭截获的那份假情报,他也截获了。当时他还纳闷儿,少司令啥时又跟日本娘们搞一起了?后来一想,定是小日本搞的诡计。

“国团!”屠兰龙重重喝了一声,这个时候,他是没心情开玩笑的。

“那还有谁?”王国团固执地问。

“这个你不用管,你只管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王国团也困惑了。老实说,王国团也不想打这仗,自从小日本进了中国,仗没少打,人也没少死,但结果呢,小日本越来越猖狂。为啥,就是你打你的,人家搞人家的,这边打,那边放。这边抗日,那边亲日,整个中国下不了一盘棋。这且罢了,国共两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得沸沸扬扬,屁问题不解决一个。就在国民党内部,也是各立山头,各自称王,劲不往一处使,日本人还没撵出去,就已在谋划将来这土地上谁说了算。王国团烦这些。他所以跟着老司令,就是图个安稳,图个清静,那种争来争去明枪暗箭的日子,他听着都寒心。如果能不打,当然好,可是12师怎么办,谭威铭目前可是顶在枪口上的呀。

“那……老谭那边?”王国团把目光投在了屠兰龙脸上。

屠兰龙长叹一声:“国团,别人面前我最烦这话,你面前我就实话实说了吧,他那边,我无力顾及,只能听天由命了。”

“不行,坚决不行!”一听无力顾及,王国团突地站起来,两道眉一竖,摆出一副跟屠兰龙吵架的样子,“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都是跟老司令一同打天下的,少司令你不能这样!”

“国团!”

“少司令,你要是真有这想法,我可就走人了。怪不得老谭那边打得水深火热,你这梅园,照样莺歌燕舞。”

“国团你误会了,我还没把话说完!”屠兰龙急了,他原想试试王国团的口气,也想在他身上寻求一点支持,没想到王国团是一副躁脾气。

“少司令,国团告辞,这仗你不打,国团打。老谭要是死了,国团没脸活!”说完,也不管屠兰龙是啥态度,抓起军帽就走。边走还边发牢骚:“格老子的,都说老蒋是大滑头,我看滑头遍地都是。”

“国团,国团!”屠兰龙紧追出来,王国团已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声音惊动了梅园,梅园里所有的目光都对住了屠兰龙,天有些热,空气突然间变得干燥,弥漫在空气中的火药味儿,分外刺鼻。屠兰龙嘴里发干,心也发干,匆匆扫了一眼梅园,转身进了指挥中心。

再关上门时,孤独感就没头没脑地冲他砸来,屠兰龙有一种被人彻底抛开的感觉。

这一天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尽管日本人的炮火肆无忌惮,但宫田在这一天并没推进多少,除冯家屲外,其他几个阵地,仍然掌握在国军12师手里。

天快擦黑时,前方传来不幸的消息,旅长巩汉祥为国捐躯了。他在掩护弟兄们撤退时不幸中弹,虽被弟兄们抬下了山,但失血过多,永远闭上了眼睛。噩耗传来,谭威铭无比悲痛,这是大战以来他失去的第三个爱将。前两个爱将,是趁鬼子停火的那几天,他隆重安葬了,给他们的家眷,也发了不少银票,权作抚慰吧。可是对巩汉祥,他却不能做得周到,鬼子不允许啊。伤心了好长一阵,他睁开眼,冲默默陪在身边的副师长庄国雄说:“抽空代我去看看他的家眷吧,如果我没记错,他儿子还不满一岁。告诉他妻子,如果这仗打完,我谭威铭还活着,小家伙就是我的儿子。”说到这儿,他的眼角流出两行清泪,这泪,一半是为死去的弟兄们流的,一半,是流给他自己的。

谭威铭忽然有个不好的想法,也许这一仗,他必须死去,就算日本人的枪炮炸不到他身上,他也得为国捐躯。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再次浮上屠兰龙那张脸来。屠兰龙啊屠兰龙,你真的就那么肯定,是我谭威铭害了老司令?我谭威铭要是想篡权夺位,你屠兰龙还有机会?罢罢罢,我是没空跟你澄清了,老司令到底遭谁暗算,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我老谭问心无愧便是。只是苦了12师这些弟兄,为了一个不存在的罪名,白白要搭上自家性命。

“师长,这么打下去不行啊!”副师长庄国雄沉沉道。

谭威铭转过目光,无限伤感地盯住这位患难兄弟,喉咙哽了半天,道:“国雄,什么也别说了,你我现在没有退路,就算血沃疆场,也得一鼓作气打下去。”

“老谭,死我不怕,我庄国雄也不是死过一回两回的人了,可这样打,憋气啊。要是咱们手里多几十门炮,今天这三百多条命,就不会丢!”庄国雄说着话便又激动起来。从前方第一枪打响到现在,他已向梅园打了不下三十通电话,起初还有副官腾云飞支支吾吾应付上一阵,后来索性把他们这边的电话线给掐了。他也没抱多大奢望,就是想让炮兵旅给马鞍坡和黄花冈各增援十门炮。黄花冈上那十来门炮,实在是顶不住啊。屠兰龙如此绝情,让他无法接受。

“不提他,不提他好不?国雄,炖二两酒,咱兄弟俩今晚喝一蛊。”

“师座……”庄国雄突然发现谭威铭的眼神不大对劲。

“就二两嘛,这么多弟兄没了,说啥也得祭奠一下,你说是不是?”谭威铭努力挤出一丝笑,可他哪里知道,他不笑还好,一笑,脸上的苦还有心里的难全都笑了出来。

庄国雄犹豫着,他害怕谭威铭在这个时候突然冒出啥不切实际的想法。

“我记得老司令赏给你我的那壶酒还有一点儿,去,把它炖了,暖暖身子,说不定明天一到前线,咱俩就没了见面的机会。”

“师座——”

“别多想,国雄,什么也别想,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庄国雄狠狠一跺脚,给谭威铭炖酒去了。趁这工夫,谭威铭火速打开保险柜,拿出一个封了口的纸袋子,然后从另一个文件袋里取出一封密函,塞了进去。合上保险柜的一刻,他有一丝怅然,这封密函,他曾经发誓决不让第二个人看到,包括副师长庄国雄。现在,他却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想想不久后的将来,屠兰龙就会看到这一切,他心里忽然就有一种悲壮。

这封函要是告白于天下,怕是国军内部,又要引发一场大地震。想到这儿,他突然提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下这样一句话:屠公之死,罪在割据;威铭无能,以死谢罪。

这个硝烟弥漫、炮火暂停的夜晚,11集团军少司令屠兰龙也在把酒独饮。晚饭他没有吃,吃不下,腾云飞居然也没有坚持让他吃。梅园的空气死沉沉的,四处都弥漫着一股伤感味。夜色将大地彻底掩去时,他走出指挥中心,在水池旁那个小花坛前默站了一会儿,夜风吹着他的头发,也撩拔得他心里一冷一冷。后来他穿过花园,本想到寝室再去等电话,转念一想,一个下午都让他在等待中虚度而过,孙长官那边,指不定晚上还有多少事呢。于是脚步一拐,来到了义父书房前。起初他是想跟那个叫赫英英的妹子聊会天的,聊什么都行,只要帮他把这个揪心的夜晚打发掉。但推开书房门的一瞬,他才猛地想起,白日里腾云飞好像跟他说过,赫英英走了,夹着包袱离开了梅园,跟谁也没打招呼。至于去了哪,当时他没顾上问,也没心情问。这阵想起,就觉得有点对不住她。

她是因为他的彷徨和摇摆而离开的,她一定在恨他。但是他又该恨谁呢?

下午腾云飞跟他说这事的时候,他刚刚收到一封密电,是大同方面发来的,电文说,他的岳父,太原城最大的织布商,一天前被日本人抓走了。太原纺织厂也已关门,确切的消息是,厂子被日本人霸占了。

岳父一生刚直不阿,就在太原沦陷时,他也拒不让厂子停产。日军攻占太原后,为了稳定市民情绪,也为了做出样子给别的地方的老百姓看,还特意在报纸上登出大幅消息,说工厂、商店无一受到侵害,厂家利益得到充分保障。南京方面的汪**就此还发表了激情四射的演讲,说日军是严格遵守双方协议的,祖慈航和家人及工厂的安全就是例证。想想,这是多么滑稽啊。汪**、蒋委员长、阎长官,他们哪个不是在拿日本人做交易?

日本人如此猖狂,难道能怪他屠兰龙?北线议和,中部受降,现在又轮到米粮城。阎长官朝令夕改,忽而说要打,忽而又说要见风使舵,保存实力。委员长出尔反尔,明着是要他抗日,暗里,却是想让义父一生打造的11集团军变成日本人的刀下俎,从而彻底拔掉这个眼中钉。傅将军生死未卜,而他呢,妻子女儿不明去向,保不准已让阎长官跟日本人做了交易。现在老丈人又落入魔掌,指不定他这边枪声一起,宫田就能把老人家的头给他送来。所有这一切,他怎能不考虑?

但是不打,他屠兰龙又会成千古罪人。

屠兰龙猛地灌下一杯酒,扔了酒蛊,两眼瞪住义父的画像,瞪着瞪着,“扑通”一声,就跪倒在义父的画像前!

他祈求义父,能给他暗示,能让他在这乱麻一样的时势前,尽快作出决断。

谁知这一跪,义父的死因又冒出来了,他的心里,再一次升腾起报复的欲火。罪恶如同藤蔓,已将他牢牢缠住,他挣脱不开,真的挣脱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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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次日拂晓,生活在刘集的人们刚刚从噩梦中醒来,黄花冈那边的炮声就又震天动地地响了起来。宫田摧毁了冯家屲那道脆弱的防线,将夫子庙黄灿留给了竹野,要他务必于今日解决,将这股可恶的中国部队全部歼灭在那座破庙里。自己率部连夜直驱刘集,离天亮还有一个小时,宫田看到了自己的爱将岗本。

“哟西,岗本君辛苦了。”宫田从战马上下来,笑眯眯地看着岗本。

岗本笔挺地给宫田施了日军军礼:“司令官辛苦。”

一行人将宫田恭迎进岗本临时设立的指挥所,宫田的目光扫了一圈,盯在岗本身边的翻译官任天行身上。

“和田君,近来可好?”宫田的声音怪怪的,听着让人发毛。

任天行媚态十足地哈腰道:“多谢司令官惦记,和田在岗本中将这里过得很好。”

宫田鼻子一哼:“和田君是否忘了一件事?”

“这……”任天行不明就里,不敢贸然接话,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等宫田往下问。

“和田君可是贵人多忘事,我记得,你曾经向我保证,三日之内必让屠兰龙人头落地,这事现在办得怎么样了?”

一句话惊起任天行一身冷汗,他抹着汗道:“和田不才,和田让司令官失望了。”

“和田君,中国有句古话,军中无戏言。我和岗本君天天等你好消息呢,是不是,岗本君?”

岗本立马道:“哈咿,我也天天催和田君呢!”

本来热闹的场面,让宫田这么一问,气氛骤然紧张,任天行没想到宫田一来,就找他兴师问罪,像是乱了方寸。不过他毕竟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跟日本人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他沉住气,偷偷拿眼扫了扫身边,发现并没有谁在摸枪,心里一松,涎起笑脸道:“屠兰龙大大的狡猾,表面上装作不抵抗,内部,却加强了警戒。我的人摸进去好几次,都无法接近梅园。司令官,梅园的警戒实在是太厉害了,眼下整个米粮城,都被屠兰龙箍成了铁笼子。”

“是吗?”宫田也不生气,温和地笑了笑,就在任天行暗暗庆幸时,宫田突然道:“和田君这么说,好像我帝国军队无计可施了,那好,我送和田君一件礼物。”宫田猛地转身,冲外面叫道:“把她们带进来!”

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山崎带进来的,居然是那天白健江在刘家寨子救走的五位姑娘,个头最高的林建英走在最前面,她已被日本鬼子折磨得脱了相,头发乱披着,胸口大敞,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在流血。其他四位,也跟林建英差不多。五位姑娘全都被反剪着手,一根粗麻绳将她们连在一起,两名黑鹰小分队队员目光凶狠地瞪住她们。宫田喝了一声抬起头来,有两个姑娘抬得慢了点,黑鹰队员的枪把子便捣在了她们的肚子上。

任天行躲了几下目光,他像是不愿意看到这一幕。在岗本几个哇哇的兴奋声中,宫田将林建英推搡到任天行面前。

“和田君,这个女人叫林建英,她可是屠兰龙眼里的红人,怎么样,和田君有没有兴趣?”

任天行接连往后退缩几步,脸色骤然一变,抖着声音说:“和田不敢,和田这就去执行任务。”

“慢!”宫田好像知道任天行要躲,一声喝住了他,不过他也没逼任天行做什么,他只是试探一下任天行。调侃得差不多了,宫田正色道:“我命令你,三天之内把他们的家人抓来,我要让他们说出十八洞。还有,师范学校有个叫曾夫子的,这人有点意思,我想见见他,和田君可否帮忙?”

“哈咿!”任天行学岗本那样,给宫田司令官敬了一个军礼,又怕宫田不满意,紧跟着道,“和田愿为天皇效忠。”

“哟西。”宫田看着任天行屈尊奴婢的样子,敛起脸上的杀气,往前迈了一步,拍拍任天行的肩膀说:“你的好好干,大日本皇军亏待不了你。”

任天行应声走后,宫田一招手,山崎几个便凑上前来。

“派人跟着他,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心效忠天皇!”

山崎应了一声,快步退出去,一阵嘀咕后,就有两个黑影紧随任天行而去。

上午10时20分,鬼子的炮火炸得黄花冈硝烟四起,在五辆坦克如同猛兽般喷着火舌疯狂地扑向黄花冈上的国军将士时,西坝子戏园子,一条腿的老唐正跟一位神秘人物悄声低语。此人老唐并不认识,只知道他是马班主手下那个娥儿的表舅,老唐也跟着娥儿唤他表舅。

表舅是五分钟前娥儿从戏园子后门领进来的,领进来后,娥儿跟另一位姑娘就到后门放哨去了,前门由马班主把着。戏园子早就关了门,开不下去,人们让枪炮声吓得胆战心惊,哪还有心思来戏园子。屠兰龙一开始还天天过问一次,说只要炮火不炸到西坝子,就要让马家班唱下去。这些日子,他被鬼子的炮火搞得焦头烂额,早也顾不上戏园子了,戏园子正好成了老唐跟表舅说悄悄话的地方。

“乌鸦送来情报,要组织立刻负责转移五位姑娘的家人,千万不能让他们落入鬼子手中。”

“五位姑娘不是让白健江和狗剩他们救出去了吗,怎么?”老唐惊诧道。

表舅叹了一声:“说来话长,不错,白健江是把她们救了出去,可惜她们逃出大沙沟后,迷了路,又让山崎的小分队抓了回去。目前五位姑娘都在宫田手上,宫田想拿她们做诱饵,逼她们的家人就范,给小鬼子当奸细。”

“狗娘养的宫田,他做白日梦!”老唐愤愤道。

“光说牢骚话不顶用,目前战局复杂,形势随时都在变,宫田对米粮城志在必得。据可靠情报,屠兰龙的夫人、女儿还有老丈人全落到了日本人手里,上级组织正在全力营救,我们要作最坏的打算,一旦营救失败,屠兰龙很可能会缴械投降,这样一来,抗日的重任就落到了你和老虎身上。上级同时命令,要你和老虎全力做好第六师的策反工作,尽最大可能将池师长解救出来,同时要紧紧抓住章国振。26师王国团那边,由别的同志去做,进展情况我会随时通知你,听明白了没?”

老唐重重点了下头,道:“听明白了。”

“还有一件事,乌鸦让我问问你,那个曾夫子,可靠不,必要时可以把他吸收进来。”

“这个……我还把握不住,我跟他接触过几次,但这人书念得多了,说话老是没个正形,再者,我也怕他关键时刻靠不住。”

“那就再观察一阵,不过对他的安全,你们一定要负责,乌鸦说,鬼子也注意到了他,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他。”

老唐心里腾一声,小鬼子瞅的真准啊,米粮城的头面人物,小鬼子全打听到了。

表舅又交代了几句,急着告辞,老唐紧紧抓住表舅的手:“请转告乌鸦,让他多保重。”

表舅走后,老唐换了件衣裳,提起鸟笼子,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从戏园子走了出来。四下望了望,不见有啥异常,嘴里打个口哨,一辆黄包车就跑了过来。老唐跳上车子,冲车夫低语:“去见老虎。”

县长孟兵粮刚刚送走一拨客人,是新上任的商会丁会长还有聚丰粮店的瞿掌柜他们,看见老唐,孟兵粮一愣,旋即打着哈哈道:“是老唐啊,不在戏园子里喝你的茶,跑我这儿做什么?”

老唐抖抖手里的鸟笼:“小八哥闹脾气,非要吵着我遛它,这不,遛来遛去,就遛到你的县衙来了。”

“那好啊,快进屋,我也想养只鸟,正好跟你讨教讨教。”

两人故意扯着嗓子,说笑着朝孟兵粮的办公室走去。刚进屋,孟兵粮就神色紧张地问:“又有行动?”

老唐将表舅的指示重复了一遍,孟兵粮沉吟片刻,心事凝重地道:“转移这五家人不难,难的是曾夫子,这是头骡子,不拴缰绳,他闹,拴了缰绳,他也闹。”

“我也这么想呢,要不想个法子,把他支出米粮城?”

“这办法行不通,一则夫子不会听你和我的,上午他还带人到我这儿闹呢,要自卫团过石桥,打鬼子去。二来,把他打发出去我更不放心,小鬼子真要是盯上他,他就跑不出米粮。”

“哪咋办?”老唐犯了愁。

“办法只有一个,把他塞到少司令身边,这事我来做。时了,你刚才说的策反一事,我看要慎重。对少司令,我们绝不能失去信心。”

“问题是……”

“组织担忧得没错,但我坚信,兰龙绝不会缴械投降,就算夫人和女儿落到鬼子手里,他也照样会跟鬼子干。我们得给他时间,让他自己战胜自己。”

“组织上让我们做好两手准备,第六师这边到底怎么办?”老唐似乎对屠兰龙缺乏信心,但他对策反第六师更没信心。

“六师这边千万不能去,章国振虽然对少司令有意见,但策反之计,在他身上决然行不通。这人脾气古怪,你要跟他提策反,一准儿会弄巧成拙。”

老唐点头。

孟兵粮说得没错,凭他对章国振的了解,也坚信章国振不会在这个时候倒戈。他可能会打鬼子,但决不可能随意地投奔谁。“主义”两个字,不是在谁身上都灵的,组织在这方面,办法往往简单了些。就跟山上的毕传云一样,老是想着用某个主义去说服别人,其实真正的军人眼里只有两个字——敌人。老唐虽不是军人,但他从老司令屠翥诚身上,已深刻地领会到了这点。

谈到26师,孟兵粮觉得倒可以一试,不过他还是担心表舅他们能不能把握好分寸,眼下打鬼子是头等大事,切不可因“策反”两个字,激发起新的矛盾。11集团军这帮人,脑子里只有屠翥诚,什么共产党、国民党,他们全听不进去。这也是屠兰龙举棋不定的另一原因。甭看屠兰龙现在掌着帅印,真要调动起来,怕也没那么灵,王国团在梅园一怒而去,就是最明显的例子。换了老司令,他敢?

两人合计完,老唐起身告辞,孟兵粮突然又问:“老鼠那边呢,有没有新消息?”

老唐面色阴郁地摇头,声音低沉道:“两天没接到他的消息了,看来,四姑娘被俘,伤他伤得太重。”

“你带信过去,让他们尽快摸清四姑娘关押的地址,一定要把四姑娘营救出来。”

“是!”

“还有,小鬼子已到了眼前,黑鹰的小分队随时都可能混进城,你要让娥儿她们多加小心,那可是个好姑娘,我们再也不能出差错了。”

一句话得,老唐心事又重了。当初他要是果断点,从侯四那儿找个借口把周老实两口子弄到城内,四姑娘小蛾就不会落入鬼子手中。

黄花冈上的枪炮声越发密集,鬼子在坦克和大炮的掩护下,开始向国军阵地发起攻击。12师的弟兄们殊死抵抗,他们用山炮和掷弹筒对付鬼子的坦克,居然击中了两辆。看着鬼子的机枪手从坦克上滚下来,像一个火球似的在地上乱滚,炮营弟兄们脸上露出了激动的笑。击毁的虽然只有两辆坦克,但却极大地鼓舞了士气。在弟兄们疯狂的呐喊声中,又有一辆坦克被山后的火炮击中,鬼子的进攻遭到了有效的阻击。

可是很快,指挥官板田大佐改变了策略,新出现的15辆坦克排成五个方阵,一二方阵朝126旅阵地扑去,三四方阵冲钟北山的158旅扑来,另一个方阵,斜刺里扑向侯四的117团。侯四这边没有炮,117团本来打得不错,但在坦克的淫威下,火力很快被压住了,不少弟兄倒下去,又有不少弟兄冲出来,敌我双方的战斗进入白热化状态。

钟北山一看鬼子变了阵形,压过来的坦克比刚才多出一倍,心里暗叫不好。他再次跑到第五炮营那儿,冲营长说:“炮分三组,对准鬼子的坦克,要紧紧封锁住小树林前面那条线,不能让鬼子越过来!”第五炮营早已打得眼睛发红,按照钟北山的命令,迅速调整了防线,朝鬼子的坦克一阵猛轰。又有两辆坦克被击中,蹲在甲板上的日军连人带枪飞上了天。钟北山连着叫了两声好,就朝掷弹筒那一组跑去。

第五炮营连着打了二十多分钟,掀起了一个小高潮,鬼子进攻的步子放慢,已经越过太平湖的日军步兵又退缩了回去。钟北山刚要指挥炮营冲太平湖放一阵子猛炮,日军的重型山炮就到了,就架在太平湖边,这下,该第五炮营叫苦了。

太平湖边的日军重炮聚齐了炮弹,朝第五炮营阵地狂轰滥炸,一时,双方陷入混战,打得难舍难分。日军的火力毕竟要比第五炮营强,打了还不到十分钟,第五炮营就顶不住了,四门山炮哑了,老司令屠翥诚研制的重山炮也被炸毁两门,十多个炮兵倒在了血泊中。掷弹筒这边更惨,似乎眨眼间,一半的弹筒手不在了。

阵地上黄土飞扬,弹坑遍布,几名受伤的炮兵因为来不及往下抬,在第二轮轰炸中,都被泥土掩埋了。

鬼子抓住这机会,开始往上攻,十多辆坦克掩护着蚂蚁一般的步兵,朝158旅阵地扑来。钟北山知道,一场肉搏战就要开始了。

几乎同时,谭威铭带领的警卫团和新组建的敢死队在敌人后方也就是老鹰嘴跟宫田的大部队干上了。谭威铭知道,这一仗,说啥也该他登场了。他将12师的指挥权交给副师长庄国雄,同时向12师下了自己作为师长的最后一道命令:“12师各长官,上至师长下至连长,必须冲锋在前,顶在鬼子炮火最前沿。师长战死,副师长代之,旅长战死,副旅长代之,直到12师全师以身殉职!”

下完这道命令,谭威铭亲自率领剩下的两支队伍,冲鬼子后面去了。

以不到两个团的兵力跟宫田的大部队拼,无异于飞蛾扑火,谭威铭别无选择。既然小鬼子铁定了心想拿下刘集,那他只有豁出去。他唯一期望的,就是自己的死能唤醒迷途中的屠兰龙,那样,12师弟兄的血就可以少流,刘集或许还有一保。

谁知宫田早就料到了这一手,未等谭威铭他们插到老鹰嘴北面的狮子岭,狮子岭便已是炮火连天了。

宫田也知道,狮子岭是双方必争之地,谭威铭如果控制了狮子岭,进而就会占领东侧的那个小山头,山下那片辽阔的沟谷,也就在谭威铭的控制中。这样一来,宫田大部队跟岗本的连线自然就断了,他带来的人马就被腰斩成三截。如果屠兰龙这时候出手,后果将不堪设想。

好在宫田准备充分,他投入到黄花冈和马鞍坡的兵力,还不到一半,他就怕谭威铭不出来,谭威铭只要一出来,宫田就有办法让他回不去。

“把第五联队派上去,一个联队对付姓谭的,够给他面子吧?”宫田笑吟吟地对前线指挥官说。

说完,他扔下花枝子,到临时搭建的司令部找四姑娘小蛾去了。

宫田已决定,刘集到手后,让四姑娘小蛾演一场戏,这场戏必须演好。血战又一次激起宫田的兽欲,大片大片的血刺激了他,枪声、炮声还有人的叫喊声,令他热血沸腾,他的精力简直旺盛极了。演戏之前,他忽然想当着仓野正雄的面,再次尝一尝这个倔犟的女人的味道。

“是的,我该尝一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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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鬼子的进攻并不像宫田司令官吹牛的那样,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说到底,米粮山是一块长牙齿的地方,谁想轻而易举地把它踩到脚下,那要看这块土地答应不答应。国军12师跟鬼子浴血奋战的时候,华家岭深处的天险口子,老乱他们正在痛痛快快歼敌呢。

12师师长谭威铭的情报准确无疑,老乱带着六营长方锦文他们赶到天险口子时,已是第二天的黎明,日军56师团井泽旅团已离天险口子不远了。站在天险岭下边那座乱石梁子上,老乱隐隐约约看到半山腰崎岖的山道上如幽灵般缓缓移动的鬼子兵。

“奶奶的,果真还有鬼见愁。”老乱惊出一身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这辈子怕都不会相信,如此险恶的悬崖峭壁,真还有一条可供大队人马走的山道。

老乱收回目光,冲四下扫了一眼,天险口子果真名不虚传,一座独峰孤立于众山岭之间,直冲云霄。独峰下面,乱石梁子如厉鬼一般狰狞,奇形怪状的巨石如刀凿斧劈,愣是将奇峰两边的山岭给隔断了,中间只留了一条曲曲折折的小甬道,宽处不过三米,最窄处只能并排走过去两个人,这便是当地人说的天险口子。

“马上行动,给我把天险口子炸实了,看他龟孙子打哪儿过!”老乱一声令下,六营四营立即分头行动,20分钟后,炮声响了,紧跟着便是巨石坠崖的轰鸣声。轰鸣声中,一群接一群的飞鸟惊起,扑闪着翅膀,朝天空掠去。老乱的视线里,数十只野兔一闪而过,两只黄羊不知从哪儿钻出,眨眼工夫,又不见了。

“再炸,给我把这条道封死!”

轰鸣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天险口子被滚滚尘烟罩住了。

炮声惊动了山腰处的井泽,他喝了一声,勒令队伍停下。

“什么声音?”井泽掉转头,问喜气洋洋的小田原子。

这一路,小田原子心花怒放,美得很。抓住了逃兵范麻子,进而又问出这条神仙都不知道的鬼见愁,小田原子为大日本帝国军队立了大功,宫田司令官已在多种场合表扬了他,小田原子认为这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当然,更令他心潮澎湃的,是宫田司令官答应,等占领米粮城,就让他取代山崎,到更高的位子上去。跟在井泽后面,小田原子一路盘算,将来取代了山崎,该怎么报效天皇。或许是想得太过专注,小田原子没听到爆炸声,猛听井泽问他,他搓了下头道:“还能是什么声音,是司令官的重炮炸得支那猪哇哇叫。”

“不对,这不是刘集传来的炮声,你听,就在离我们不远处。”井泽警觉地竖起耳朵,同时战刀一挥,命令后边的队伍拉开距离。

“会不会泄露了消息?”井泽又问小田原子。

“绝对不会,消息早就封锁了起来!”小田原子脸上掠过一道不安,他刚才清晰地听见了几声炮响,的确,这声音离他们所在的位置很近。

“部队原地休息,小田君,把你的人给我叫来!”井泽板起脸,山顶意外的炮声让井泽心里起了层疑云。这一仗对他来说,十分关键,他已把一个步兵大队还有一个炮兵中队丢在了红水沟,按道理他应该受到重罚,宫田司令官念在他以前的战功上,饶恕了他。这次要是有个闪失,他自己也无颜面去见宫田司令官了。

“指挥官的意思是……”小田原子摸不透井泽心理,小心翼翼地问。

“支那人并不都是猪,沈猛子已经让我们吃过苦头,支那人有句俗话,吃一堑长一智,你马上带人过去,看看前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井泽命令道。

“指挥官,我们应该抢时间才是啊!”小田原子不想多此一举,他渴望胜利来得更快些。再者,他对井泽的多疑心生不满,大日本皇军应该勇往直前,所向披靡,不能因一点儿风吹草动就停下进攻的步伐。

“小田君,照我说的做!”井泽不满了,小田原子虽然职位比他低得多,但他是特务机构的人,不归自己管,指挥起来总是不顺当。

小田原子固执地站在那儿,没有动,井泽指挥官的脾气就上来了。未等井泽发火,小田原子忽然又改变主意,冲井泽“哈咿”一声,一挥手,带着自己的人还有范麻子,往前走了。

井泽他们所在的位置叫迷魂台,这一片山势相对沉缓,视线也比较开阔,等过了迷魂台,山势立马陡峭,不到两米宽的山道紧贴着崖壁,一扭头便是万丈悬崖。小田原子没走几步,身子便发起抖来。尽管他一心一意地想为宫田司令官立大功,但在如此险峻的山道上侧身前行,小田心里还是充满了后怕。他“八嘎”了一声,指着范麻子的鼻子:“你的,往前走,发现支那猪,马上报告。”

范麻子这一路是用鼻涕和眼泪走过来的,范麻子现在后悔死了,原以为说出这条道,鬼子就能让他回去,哪知小鬼子说话不算数,把他看贼一样看住,还要他亲自带路。

这路是人带的吗?

范麻子想回到老家去,再也不当兵打仗了。当兵打仗一点儿不好玩,如果不是当年学做皮货生意时被国民党抓了兵,范麻子早就在那个叫水城的地方发了大财。那地方发财多容易啊,比米粮城容易多了。范麻子这一辈子的梦想都是发财,发大财。谁知老天爷硬跟他开玩笑,稀里糊涂就让他吃了扛枪的粮。唉,命苦,苦哇。不吃这个粮,范麻子就不会染上大烟,不染上大烟,就不会被他的营长一脚踹出来,不踹出来,范麻子也不会沦落到新三团,那么,他就不会被小鬼子抓住。范麻子当时是瘾极了,没抽过烟的人不知瘾是个啥,那狗日的把你一瘾极,谁让叫爹你就得叫爹,让你杀人你也得杀,别说跟你问个路。可是,等小鬼子让他过了瘾,范麻子就后悔,不只是后悔,是怕,怕得要死啊!

那路是轻易说的吗?那路是能跟小鬼子说的吗?

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范麻子这条狗命,就保不住了,祖祖辈辈都会让人骂翻。范麻子忽然就看到,有人扒了他家的祖坟,他的脚户爹被人从坟里挖出来,抛到了荒野,一大群野狗跑来,叼起他爹就走。还有他的娘,他的得痨病死的大伯。不能啊,范麻子沉沉叫了一声,就把自己从错觉中叫醒了。叫醒后更怕,自个儿狗命丢掉是小事,祖坟挖了也是小事,米粮城,米粮城丢了是大事啊。要是鬼子从鬼见愁偷袭过去,半个米粮山,就是鬼子的了,鬼子居高临下那么一打,哟嘿嘿,不敢想,真不敢想。

范麻子好怕,两条腿不停地抖,心也抖,眼看就撑不住身子,要一头栽下山。栽下山也好,就这么壮烈掉算了。

“看清点,别打鬼主意!”有人在后边喝,是鬼子。范麻子现在听鬼子的声音听得格外清,尤其井泽和小田原子这两条狗的,这两条狗叫得最凶,也最怕人。还有后面押他的这位尖嘴猴,一有空就拿枪把子捣他,捣他裆部,成心让他绝后。

“我日你娘!”尖嘴猴捣他裆部时,范麻子就在心里骂,奇怪,这么一骂,范麻子的疼痛感就轻了。范麻子又在心里骂了一声“日你娘”。骂完,一条计忽然就飞上心来,我该把这几个狗娘养的鬼子送上天。对啊,这么好的主意,咋早没想到?要是能把这几个狗娘养的送上天,我范麻子也算立功了吧?

对,立功!

范麻子兴奋了,脚一下不抖了,腰也能挺直了。他偷偷往后瞅了一眼,除小田原子外,后边一共跟着五个鬼子,四个是小田这条狗的,另一个是井泽那条狗的,叫什么龟本,日他奶奶,鬼子这名字真拗口,死活记不住。范麻子一边走,一边盘算,过了前面这弯,就是九道盘了,得一道一道盘着上。范麻子当年跟着脚户爹走时,爹再三叮嘱,这九道盘,一盘比一盘高,一盘比一盘宽,一盘比一盘用心。这是当年修栈道的人故意这么修的,为的就是不让敌人追上来。盘道你得用心走,稍一走神,鹰就会把你叼走,爹又说。鹰是没有的,爹说的鹰,跟阎王差不多,但脚户们从来不说阎王,脚户们没了命,都说是鹰叼走了,那样可以上天。脚户们一辈子脚都在地上,死了,就想上天。

范麻子被一种精神鼓舞着,振奋着,这精神叫什么来着,记不起来了,刚参加新三团时,那个当政委的跟他们讲过,好像是民族啥的,真记不清了,这脑子,都是让大烟害的。这么一想,范麻子的注意力又到了烟上,他吓得哆嗦了一下,可千万不能在这时犯瘾啊,等干完这几个鬼子,好好过它一次瘾。

范麻子知道,烟就在那个什么龟本的口袋里,范麻子特意多瞅了两眼龟本。然后笑眯眯地冲后面的小田原子说:“太军,这儿的路我记不大清了,走错就回不来,要不我上去瞅瞅?”

小田原子也感觉这路蹊跷,走着走着,突然就看不出路了。他想了想,鼻子里重重“嗯”出一声。范麻子刚要转身往上攀,小田原子又道:“让他跟着你,敢跟皇军耍阴谋,小心你的狗命。”

你才是狗命!范麻子心里重重骂了一声小田原子,瞅一眼尖嘴猴,暗笑,谁跟着我谁就第一个死,让这狗娘养的先死也行!

一有了伟大目标,人的力量马上就来了,范麻子现在就有伟大目标,他要完成一件了不起的事,一个中国逃兵,把鬼子的情报分队长还有四个特务加一个卫官杀死,这是多么伟大的一件事啊!范麻子激动得差点从崖上摔下去,不过他很快稳住身子,也稳住心,他要做得干干净净,痛痛快快!

范麻子脚步轻快地上了盘道,尖嘴猴有点跟不上他,嘴里“哼哼”了一声,范麻子装作等他,又朝四下瞅瞅,他是在瞅下手的地方,还有要借用的武器。范麻子是没有枪的,他必须找到对付鬼子的武器。范麻子看到了石头,在这样崎岖的山路上,还有什么比石头更管用。好!范麻子兴奋地叫了一声,一伸手,将尖嘴猴拉上了盘道。

“太军,脚下踩稳了,滑下去太军可就没小命了。”范麻子说得很中肯,尖嘴猴居然感谢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范麻子就甩开脚步,猴子一样灵巧地往盘道上奔了。

一上了盘道,山和树还有荆棘就把上下的人分开了,范麻子看不到小田原子,小田原子更看不到范麻子。范麻子决计在第三个盘道上下手,这是盘道的位置决定了的。干掉尖嘴猴后,他可以径直跳下来,用山上尖利的石头对付小田原子他们。

一袋烟的工夫,范麻子就登上第三盘道。尖嘴猴被他甩下半截,正气喘吁吁地往上爬呢。范麻子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小鬼子,这时候他感觉自己是那么的高大,那么的强壮,那么的不可战胜。他真想冲这辽阔的山谷吼上一声,我范麻子不是汉奸,我是英雄,民族英雄!

“八嘎,你在哪?”尖嘴猴看不到范麻子,有点发怵,端着手里的枪,虚张声势吼了一声。范麻子咧着嘴一笑,老子才不告诉你,有本事,你上来啊。

范麻子手里握了两块锋利的山石,心里荡漾着一股浩然正气。又等了几分钟,尖嘴猴总算冒了出来。

“太君,小心,后边有情况!”范麻子的声音紧张而恐怖,尖嘴猴吓了一大跳,本能就掉转头,朝后面望去。

范麻子呵呵一笑:“去死吧,狗娘养的小日本!”

范麻子抡起手里的石头,照准鬼子脑壳就是几下,这几下太猛了,仿佛用了他一生的力气。尖嘴猴意识到不妙,再想转身,就已来不及了。范麻子的石头已尖利地扎进鬼子的脑壳里,一股血喷出来,是日本鬼子的血啊!范麻子兴奋了,使圆了劲,又连着砸了二十多下,等他喘气时,尖嘴猴的脑袋瓜子已找不到了,让他砸成了一摊血泥!

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范麻子没敢多耽搁,怕小田原子跟上来,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干掉这几个狗娘养的。他将尖嘴猴的尸体往草丛里一捞,本来还想提起那杆枪,转念一想,还是石头痛快。再说枪声会惊动远处的井泽,打草惊蛇这句话范麻子还是懂的。

范麻子擦了把脸上的血,又拣起两块石头,朝山下走来。

小田原子大约不放心,让手下几个人跟后摸了上来,这正中范麻子心意,就怕你狗日的不分开。范麻子瞅准第一个跟上来的鬼子,鬼子刚好走到拐弯处,他嫌手里的石头小,扔了,抱起一块大石,冲鬼子“喂”了一声。鬼子刚抬起头,大石就朝他头上砸来了。石头没砸中,鬼子惊慌中一躲,脚下一滑“妈呀”一声就摔下了山。这一声响立刻惊了后面几个鬼子,端着枪就往上冲,鬼子笨死了,这种道上你能端枪?枪一端你连转身的机会都没有了。范麻子呵呵一笑,用脚下一块小石头干掉了第二盘道上的那个鬼子,也是把他吓到了山崖下。这种办法最省事,不用费力,就把鬼子送上了西天。连着干掉三个后,轮到那个什么龟本了,范麻子多了个心眼,这鬼子不能掉下去,掉下去他口袋里的烟就没了,范麻子还指望它呢。于是,他抓住灌木,“哧溜”一声,滑了下来,正好就滑到龟本面前。龟本正全神贯注地找前面的路哩,眼前猛然出现一个人,吓得往后一缩,身子眼看就要滚出山崖。范麻子一把拽住他:“太君,小心!”叫龟本的惊出一身汗,连打几个趔趄,摇摇晃晃扑进了范麻子怀中。叫龟本的长嘘一口气,刚要夸奖范麻子一声,范麻子手里的石块就刺到了他的眼睛上。

“哇——”鬼子惨叫一声,双手捂住眼睛,范麻子用力将他一拖,鬼子摔倒在山道上,这下就容易多了,范麻子消消停停地就解决了龟本。然后上下一阵摸,不但摸到了大烟,还摸到一块怀表,几块大洋,一把手枪,还有一张日本小娘们的照片,长得倒蛮清秀,只是那身衣服怪怪的。范麻子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扔了,娘们老子不稀罕,手枪是个稀罕物,老子要!

干掉龟本,范麻子心里就轻松多了,也快活多了,一口气干掉四个鬼子,我范麻子了不得嘛,这下总算个抗日英雄了吧。

接下来,就剩小田原子一个了!

范麻子想让小田原子死得体面些,毕竟人家是大尉,不能跟别人一个死法。他也不嫌脏,蹭蹭几下,就从这个叫龟本的身上扒下那身鬼子皮,往身上一套,一看那双胶鞋也不错,遂将自个儿的破布鞋一扔,穿上胶鞋,试了试,蛮合适、蛮舒服。范麻子闻了一口大烟,越发精神,提着手枪,还有鬼子身上解下的皮带,就朝盘道下走去。他已为小田原子准备了一个新死法,为此他显得骄傲。

小田原子在盘道下焦躁不安,不是说他怀疑范麻子会干出什么,一个大烟鬼,能干出什么。小田是怕这个时候山上突然冒出来一股中国人。他现在后悔,不该从范麻子嘴里问出这条道,这道太可怕,前面如果真让中国军队拦断,井泽一个旅团,就会活活困死在山上。小田脊背上嗖嗖的,感觉头发根都要竖起来了,要是刚才井泽听到的炮声真是沈猛子炸响的,那么……

小田原子毛骨悚然,抬头看了看,眼前一片密密的灌木,再就是阴森森的怪石,一个人影也瞅不见。

“麻子,麻子!”他冲头顶吼了几声,不见有回应声,摸摸腰间的枪,壮壮胆,小心翼翼地往上走了。走几步,又停下,不对呀,刚才派上去的几个人怎么也不见回答?小田原子警惕地毛起腰,拐过第一个弯,朝盘道摸上去。他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范麻子的眼睛,他喊范麻子时,范麻子就在他头顶。灌木挡得住日本鬼子,挡不住他范麻子,在山间行走,范麻子灵活得就跟兔子一样,如果不是担心犯烟瘾,范麻子真想多逗逗小田。这些日子,他可没少让这帮狗娘养的逗。不,那不是逗,那是欺负,是侮辱,是强者对弱者的欺凌。范麻子不会忘记这一切!

小田又前行了几步,忽然就看见一具尸体,血淋淋的尸体,是他那位年小的部下。

“八嘎,麻子!”小田原子顿然明白,自己上了麻子的当,他举起手中的枪,却不知朝哪儿开,正犹豫间,突然就感觉脖子里麻酥酥、湿扑扑的,伸手一摸一看,小田原子发出一声惨叫。蛇,小田原子脖子里爬了一条蛇!

“救命啊,救命啊!”小田原子发出狼嗥一般的声响。

范麻子忍住笑,蛇是逗小田玩的,没毒,山上这种蛇多得很。小田原子要是失足滚下山崖,算他命小,可惜小田原子没滚下去,他身体的灵活性真不错,晃了几晃,站住了。范麻子不敢大意,将蛇扔给小田原子后,再给他换上皮带。小田原子还在努力摆脱那条可怕的蛇,脖子里又多了条皮带,正要尖叫,忽然就觉得吸不上气了,身体像是被什么提了起来,再挣扎,就由不得自己了。原来他被范麻子的活套套住了,不挣扎还能换口气,一挣扎,等于自己把气给憋死了。小田原子四肢乱蹬,他已看见了范麻子。范麻子蹲在一棵树上,手里提着皮带,正把他往树上吊呢。

“麻……”小田原子挣扎着吐出一个字,舌头就掉了出来,再也回不到嘴里了。

范麻子拿树枝敲敲他的头:“喂,鬼子,你不是骂我无能吗,现在看看大爷有能耐没?睁开眼看啊,小鬼子!”范麻子忽然就用了劲,树枝猛地插在小田原子眼里。小田原子已感觉不到疼痛了,他被范麻子高高吊起,腿脚勉强活动了几下,死了。

范麻子跳下树,长吁一口气,打鬼子原来也不难啊,都说鬼子长着三头六臂,日他奶奶,骗人的!

干掉小田后,范麻子累了,不是累,是他的烟瘾终于犯了。现在犯了不要紧,可以美美地抽几口,再也不用担心鬼子逼他说什么了。范麻子躺在太阳下,舒舒服服抽起了大烟。

烟瘾过足,范麻子又从小田口袋里摸出笔,撕了一块小田的白衬衫,想了想,写下一行大字:杀鬼子者,民族英雄范忠!

范忠才是范麻子的大号,他是有大号的,可惜自打吃了粮,就再也没有人叫过,都叫他范麻子。这一天,他把爹娘给他的大号还给了自己。

干完这一切,范忠腰里别了两只盒子枪,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原路返回。他要通知井泽,山上太平得很,皇军一点儿不用怕,大可目中无人地往前走。

井泽早已等得不耐烦,远远看见自己的部下森田龟本冲他招手,井泽兴奋了,看来自己的担心真是多余,哇哇了两声,战刀一挥:“继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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